作家寫歷史小說，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史料真實性的質(zhì)疑?！洞笄逑鄧穼懙氖侨俣嗄昵暗娜宋锖凸适拢?jīng)常被讀者和媒體人問到真實性的問題。美國歷史學者杜蘭特在他的著作《東方的遺產(chǎn)》中說：“絕大部分歷史是猜測，其余的部分則是偏見?！倍盘m特這句話很流行，很多人拿這個觀點來看待歷史。這其實是誤讀。杜蘭特說的只是對歷史的研究，而非歷史本身。歷史真相是唯一的，與歪曲、掩蓋、粉飾、作假都無關(guān)，只不過歪曲、掩蓋、粉飾、作假也成了歷史的一部分。這是偽歷史，盡管它也是歷史。
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需要想象，這同杜蘭特所言歷史研究中的猜測和偏見是兩回事。我寫的是歷史小說，不是歷史研究專著。真實歷史同歷史小說必須有區(qū)別，這個區(qū)別就是歷史小說存在的理由。寫小說必須虛構(gòu)，寫歷史小說也不例外。我不贊同有的學者苛刻地看待歷史小說，認為小說故事同歷史事件要嚴格鉚合。中國最偉大的古典歷史小說是《三國演義》，但它能同《三國志》對照著讀嗎?如果按有些學者的觀點，英國作家希拉里·曼特爾的《狼廳》也不是歷史小說，但它恰恰是杰出的歷史小說。中國史書典范《史記》反而有大量的小說筆法，如人物對話及情態(tài)描寫。我覺得，歷史小說主要人物須是真實的，人物基本命運是真實的，人物的大致事略是真實的，而小說情節(jié)、細節(jié)是虛構(gòu)的。比如說，陳廷敬有一次隨康熙皇帝南巡到杭州，皇帝準他的假讓他盡情地游覽西湖風光。南巡時，皇帝下達過不準擾民的恩款若干條，實際上底下卻又做不到，甚至發(fā)生官員在杭州偷買女子回京、歹人冒充皇子向官員敲詐錢財?shù)仁?，都是有史料記載的。寫歷史小說通常講，大事不虛，小事不拘?！洞笄逑鄧防飳懙闹饕录际窃跉v史上發(fā)生過的，我把陳廷敬放在這些事件中描寫，這是符合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習慣的。比如，我在小說里寫陳廷敬就救災(zāi)辦法提出修訂，這是史料記載的。
但有些專家的意見卻讓我非常吃驚。比如，我在小說里寫到經(jīng)筵進講之后，康熙皇帝駕臨文淵閣給講官賜茶。有位專家在《大清相國》研討會上說文淵閣大學士只是官名，并無文淵閣這么個建筑，指出這是我小說的硬傷。北京故宮東華門內(nèi)立著那么巍峨的文淵閣，去過故宮的人都能看見，這位文博界專家居然沒看見過？我寫皇帝賜茶文淵閣是依據(jù)史料的，《清史稿·經(jīng)筵儀》載：“順治九年，春秋仲月一舉，始令大學士知經(jīng)筵事……畢，帝臨文淵閣，賜坐，賜茶……康熙十年舉經(jīng)筵，命大學士熊賜履為講官，知經(jīng)筵事?！鼻〕?，藏《四庫全書》于文淵閣，它成了國家圖書館。
《大清相國》的切入點是科舉舞弊案。小說里，無論是山西鄉(xiāng)試，還是北京會試，都發(fā)生了嚴重舞弊案。但史實是清順治十四年（1657）山西并沒有發(fā)生科舉舞弊案。那一年的鄉(xiāng)試發(fā)生舞弊案件的是順天府，也就是北京。但舞弊在科舉考試中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沒有發(fā)生舞弊案件不等于沒有舞弊。科場舞弊自有科舉制度以來就存在，舞弊手法花樣百出。那一年順天府的鄉(xiāng)試，應(yīng)該是整個清朝歷史上最大的舞弊案件之一，主要案犯是同考官李振鄴和張我樸。我在小說中把丁酉順天府鄉(xiāng)試舞弊案的主犯李振鄴放到了會試，這是虛構(gòu)。合理地移花接木是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常見手法。
順天府鄉(xiāng)試考場是當時全國最大的考場，京津冀和關(guān)外士子都在順天府考場鄉(xiāng)試，還允許外省考生和八旗子弟、漢軍子弟，以及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在順天府參加考試。順治皇帝求賢若渴，真心希望通過科舉考試招攬人才，結(jié)果發(fā)生了舞弊案件，他非常震驚和憤怒。同考官李振鄴居然讓住在他家的一個考生老鄉(xiāng)到生員當中去尋找行賄的人，也就是介紹賄賂。中國歷史上，因為科舉考試開殺戒就是自順治皇帝開始。史料記載，順治皇帝對讀書人還是很愛惜的，很多參與舞弊的考生以為自己會被殺頭，最后順治皇帝寬赦了他們，給予他們補考的機會。
可以說，這部小說中間移花接木、無中生有的地方很多，但并沒有違背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關(guān)鍵是看對塑造人物是否有利。清朝出現(xiàn)過幾次大的科舉舞弊案，最著名的江南科場案和順天府科場案，受查處的人特別多?？婆e制度是中國古代的重大發(fā)明，它對維護社會公正、保持社會活力以及選拔人才做出過重大貢獻。但是，它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而且這個制度越到后來問題越多。
功名是當時讀書人的唯一出路，士子們擠的又是獨木橋，以身犯險搞舞弊在所難免。清朝科場舞弊的故事很多。我在小說里面寫到有一位叫朱錫貴的考生考取了山西鄉(xiāng)試的第一名。這個人幾乎是個半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經(jīng)常寫錯。有的讀者覺得這個故事寫得太夸張了。事實上，這是有依據(jù)的。清朝發(fā)生的最嚴重的科場舞弊案是康熙五十年（1711）的江南科場案。有的電視劇表現(xiàn)過類似故事，說考生們把江南貢院牌子取下來，把“貢”（貢）字改成了“賣”（賣）字，把“院”字的雙耳旁去掉，“江南貢院”成了“江南賣完”。這是發(fā)生在康熙五十年科場舞弊案中的真實事情。那年江南鄉(xiāng)試，有兩位半文盲中了舉人，他倆都是大鹽商的兒子，通過花錢中了舉人，士林嘩然。我在《大清相國》里面寫到憤怒的考生們沖進文廟，把孔子的塑像穿上財神爺?shù)膽蚍С鰜碛谓?。這也是在康熙五十年江南科場舞弊案中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這個案件讓康熙皇帝震怒，先后派出兩批欽差去查，都沒有查出結(jié)果。因為案子牽涉的人員太多，牽涉的官員級別太高。后來，康熙皇帝不得不親自審案，才把案子審結(jié)。最后把所有參與舞弊的要犯全部殺頭，兩江總督、巡撫都論罪免職。
小說里有一段康熙想建“圣諭碑”未遂的故事。這個故事是我虛構(gòu)的，但我的虛構(gòu)不是憑空的。史料記載，確實有好多地方提出建龍亭，康熙皇帝自己制止了。比如，山西官員和百姓為感謝朝廷減免稅賦，先后三次提出建龍亭謝恩，都被康熙皇帝制止了。山西第一次奏請建龍亭時，康熙皇帝說：“大同地瘠民窮，建萬壽亭著停止！”康熙皇帝總體上講是位開明君主。史載，當時陜西巡撫提出修復(fù)長城，康熙皇帝說：長城雖固，當年我大清照樣長驅(qū)直入，問鼎中原。故，重要的是全國軍民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所以，康熙皇帝不同意修復(fù)長城，認為這是勞民傷財?shù)氖?。后來，古北口將軍也奏請修?fù)長城，康熙皇帝同樣駁回了。但是，每逢月吉，全國各地衙門召集士紳宣講《圣諭廣訓(xùn)》，這是真實的故事。我把建龍亭和宣講《圣諭廣訓(xùn)》兩樁事放在一起加以虛構(gòu)，不知是否符合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法則？
《大清相國》中寫了許多官場貪腐案，但最后處理的結(jié)果往往是職位最低的成了替罪羊被殺頭，第一責任人只是罷免或者降職了事。歷史上真實的“潛規(guī)則”亙古未變。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自古而然。
康熙皇帝當朝晚期吏治松弛，官場腐敗相當嚴重。政治有自己的規(guī)律，盡管相當詭異，但絕對不可違背?？滴趸实墼谖涣荒辏芏啻蟪己龆恢巫?，忽而又起復(fù)?？滴跣鄄糯舐?、功高蓋世，但缺點也相當明顯，有時對臣工特別嚴厲，有時待人又過于寬仁，寬嚴都因時因事因人而異。這是帝制本身存在的問題，所謂乾綱獨斷即是如此。我不敢說自己塑造了一個很成功的康熙皇帝形象，但我筆下的康熙應(yīng)該說是立體的、豐富的、有血有肉的?？滴趸实劭傮w上講是位明君，他的問題主要出在晚年。
——本文選自王躍文全新隨筆精選集《喊山應(yīng)》
王躍文
王躍文，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朝夕之間》《蒼黃》《大清相國》等，小說集《漫水》《無雪之冬》，隨筆集《幽默的代價》《無違》等。長篇小說《大清相國》在日本翻譯出版，小說集《漫水》在英國翻譯出版。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喊山應(yīng)》
王躍文的文學與人生檢討，一份“人間清醒”的立世獨白
看王躍文如何在歷史和現(xiàn)實面前沖破種種虛妄，看出人世的模樣
《喊山應(yīng)》為著名作家王躍文的全新隨筆精選集，既是王躍文對自己31年文學之路的回顧，也從某一個角度客觀反映了中國社會31年來的歷史變遷?！逗吧綉?yīng)》分為“我的文學原鄉(xiāng)”“我的文學之路”“我的文學檢討”三部分，附錄文學評論文章五篇。在《喊山應(yīng)》中，王躍文以質(zhì)樸暢達、幽默睿智的藝術(shù)氣象，將他的文學之路與人生軌跡交疊，追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臍帶，原生態(tài)地呈現(xiàn)出他對人性的敏銳觀察，記錄了他在見證歷史中反復(fù)確認自我的心靈旅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