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海鷗食堂》海報
回望拍攝《他鄉(xiāng)的童年》第一集日本、第二集芬蘭,萬千思緒不知從何落筆。桌旁剛好是唐諾的《盡頭》,有一頁被我狠心折過,是他講日本墓園里為何滿是王維的詩?!叭毡镜拿缹W從根本上是王維的,比起中國人,日本人把王維推崇到極致,使用得更全面(包括他們寫十七個音的俳句,微型之詩)……”文末,他引用英國人切斯特頓寫給朋友的詩:“我的朋友,當你我年輕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很老了?!?br>
這句話,幾乎概括了我拍攝《他鄉(xiāng)的童年》全部6集之后的感受:當我們討論童年時,這世界已經(jīng)很老了。我們對教育感到焦慮,常常因為我們只看見眼前那一條筆直而狹隘的所謂“成功”、所謂“人生”的標準道路。可是,這世界蒼茫遼闊,繁華幽深,童年的眼睛本來最能與之相通,探究其秘密。如果從童年開始,就被送上一條人為的“成功”傳送帶,一個勁身不由己往前趕,那豈不是一筆生命的糊涂賬。而且,請放心,我接觸到的那些看閑書、興趣不主流的孩子,大部分成績都不差。他們在閱讀世界。
開學季,首先愿你認識自己,認識美。這是日本與芬蘭的教育教會我的事。
芬蘭是精神上距離日本最近的歐洲國家。早前看過一部電影《海鷗食堂》,講3個日本人去芬蘭開咖啡餐廳的故事,詳盡講述了兩國之間的“相看兩不厭”。拍攝最后一天,我還去了那家真實存在的“海鷗食堂”,里面坐滿了慕名而來的日本游客。芬蘭的設計、動畫在日本非常受歡迎。
日本家長也面臨擇校的問題。孩子兩歲時開始申請學前班,媽媽們也要拿著攻略四處打聽,早早報名。在芬蘭,相比之下就沒有太多選擇,父母向當?shù)卣暾?,政府會安排他們的孩子去鄰近的學校。因為他們相信每一個學校都一樣好。當?shù)厝烁嬖V我,父母心里也會有“小九九”,暗暗給學校排名,不過說實話,差距沒那么大。紀錄片《他鄉(xiāng)的童年》劇照
無論在日本還是在芬蘭,都可以看到教學設計首先要回答“究竟為何而教”這個問題。在日本拍攝的兩家幼兒園——蓮花和藤幼兒園,雖然風格不同,但都在把孩子教成“社會的人”,希望他們首先做一個強悍的個體,這樣才能成就一個更好的集體。芬蘭,更是以“回到生活真實話題,打通學科分類”的現(xiàn)象教育著稱。課堂上討論,解決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問題,學到的不是“知識點”,而是融會貫通的“知識”、能夠反哺生活的認知。
好的個體,第一步要認識自己,感受自我。
在日本蓮花幼兒園,孩子們一早起來花一個多小時晨練,不分寒暑。在我們拍攝期間,有天早上下雨,沙地上(日本幼兒園標配,沒有塑膠跑道)積了水,孩子們就玩起泥巴。小手小腳都沾滿了黑泥,操場旁有水龍頭,回教室前沖洗干凈就好。課間、午餐后還有戶外運動。這家幼兒園曾經(jīng)有60年“赤裸上身”的歷史,雖因輿論壓力而停止,但至今仍鼓勵孩子“薄著”,即少穿衣服。園長說,肌膚與空氣無礙接觸,孩子更能感受自己的身體。從小感知自我極其重要?!氨≈笔且环N習慣,不用害怕孩子被凍壞??赡苁仟毶优仍?,中國家長似乎特別容易“擔憂”。蓮花幼兒園孩子的球鞋鞋柜里,每天都排列著孩子們的球鞋,上面寫著名字。飄雨那天,鞋柜上多了一雙孤零零的中筒雨靴,上面寫著一個中國孩子的名字——從姓氏可以看出。大概其他日本家長都沒覺得早上下一陣雨需要什么防護。我絲毫沒有嘲笑那位中國家長的意思,反而頓覺親切——那不就是我自己嗎?
藤幼兒園設計師手冢貴晴為鼓勵孩子們爬樹,在樹下安裝了安全網(wǎng)。即便如此,我還是會想起女兒爬高時,我的第一反應永遠是“下來!危險!”設計師手冢認為,最好的童年是“孩子自己有選擇”,就是說,孩子來決定想干什么,能夠探索到怎樣的邊界,而不是任由家長“擔憂”,為他們設限。家長只要織好那張安全網(wǎng)就好。
蓮花幼兒園的大運動量,在日本并不特殊。體能訓練受到普遍重視,因為幼時的體育鍛煉影響長遠。所幸我的童年還沒有被“補課”大潮吞沒,每天早晨跟媽媽跑上至少一公里,終點的幸福是在一家羊肉面館吃早餐??赡苷驗槿绱?,在密集拍攝的旅程中,我有時一天換一座城市,甚至直上直下青藏高原,都挺過來了。
芬蘭課堂的幸福秘密,也是在于作業(yè)少,戶外活動時間長。每天有長短不一的課間休息,最長的一次是45分鐘。他們認為孩子每日專注學習6小時,注意力就會達到飽和,繼續(xù)“塞進去”是無效的。在芬蘭那樣天寒地凍的北境,孩子們不論多厚的雪都跑出去活動。
雖然好的教育都是因地制宜,由當?shù)貧v史、文化塑造,但自小通過身體認知自我,不也是樸素的道理?
芬蘭課堂里的自我認知,我接觸到的是現(xiàn)象教育。9歲的孩子們要通過做手工、繪畫、iPad、鐘表等了解“時間,我,在其他人中間”這樣宏大的主題。
通過用手掌丈量臉部,了解眼睛、耳朵的位置和比例;想一想什么樣臉龐的動物可以在漫長的冬季生存下去;在鐘表刻度中學習數(shù)學,以詩句記錄當下;高潮部分則是在敬老院與老人們互相臨摹臉龐,聽他們講兒時的故事。自然地,孩子們會在老人臉上看見皺紋——記錄“時間”的紋理。當我在課后問孩子們在“時間,我,在其他人中間”這個主題之中學會了什么(以一個中國家長典型的“成果”導向思維),他們竟告訴我“說不上來有什么,但老人們講起的童年故事非常有意思”。老師的回答更驚人:“不論怎么教,升到九年級的時候,他們都不會記得我教過的數(shù)學課,或者講過的課本內(nèi)容,但他們很難忘記今天與老人們的交談。人只有在與他人的接觸中、與他人面對面的交談中,才能找到自己。沒有與他人的關系,你什么也不是。”
好的教育,要從根本上理解“人”,進而理解“人與人”。無論蓮花幼兒園,還是藤幼兒園,都強調(diào)孩子之間的互動,把每一件事情做到盡善盡美,盡量少給其他人添麻煩。永遠要想到,你的舉動對其他人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個體之間的回聲與共振,才能造就集體。藤幼兒園園長“關門”的那個例子解釋了日本人的“完美主義”從何而來:一根用來拉門的橡膠條被故意做松了,以孩子的力氣,門不能一次關嚴。然而門關不嚴的時候,坐在靠門位置的孩子會覺得冷,那么關門的孩子必須再去關一次,保證門嚴絲合縫——一個人做事是否完美,會對他人產(chǎn)生影響。如果每一個個體都能為他人著想,還需要“集體主義”教育嗎?
芬蘭人的害羞程度世界第一,并且不善社交。一所小學里,專門設置了一塊“交朋友”大石頭。你如果想找朋友一起玩,卻羞于表達,可以坐在石頭上,自然就會有其他孩子過來找你。學校費盡心思幫孩子們建立人際關系(不是功利意義上的人際關系)。
這種“人”生來在“人與人”之中的觀念,我自己最近也深有體會。2019年7月底的旅途中,我接到外公去世的噩耗。還好趕得及,我第二天推掉所有工作,回去參加葬禮。雖然外公臥床已久,這一天的到來并不意外,但我還是忽然感到了“時間是有盡頭的”。因為你對時間的感受,正是來自你跟周圍人的相對位置。當你熟悉的人、珍視的人都在,你會覺得一切靜好,仿佛永恒。而當由這種關系構建的世界突然塌陷一角,生命的速度感就變了。
從日本到芬蘭,我一路在體驗他們對“人與人”的思考和身體力行。周圍的人,不管你喜歡還是厭惡——他們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達成你的目標,他們的存在構成了你的“時間觀”,那個相對靜止的小世界。
然后是美。美育,在芬蘭與日本都是頭等大事。葛飾北齋畫的松尾芭蕉像
我第一天進入蓮花幼兒園考察的時候,就被黑板上《論語》中的句子、松尾芭蕉的俳句、課桌上的《漢詩集》吸引。不需要孩子背誦,而是通過老師帶領誦讀,把詩的韻律帶給孩子。老師快速翻動的字卡,重復美的品格:沉靜、節(jié)制、真理,還有日語中意思更加廣闊的“愛情”。藤幼兒園則是以“真實”來栽培美感:帶著泥土的洋蔥、迎風垂掛的茄子,還有兩匹小馬做伴。孩子們在接近于“禪”的氛圍中自由跑動,感受陽光和空氣。
“真實”也在芬蘭小學的森林課中,它不但要孩子們尋找美妙的氣味,也要他們主動觸碰“惡心”的東西。沒有什么是需要過濾的。芬蘭的城市中,無處不在的美術館、博物館、圖書館都有讓孩子玩耍的區(qū)域,藝術在生活中觸手可及。孩子們從小被“美”款待,長大后才會將“美”回饋給社會。美育的目的,并不是要比較誰畫畫得更好,誰能在比賽中拿獎。芬蘭人尤其排斥排名,排斥功利性的比較。
日本與芬蘭的社會,在我們看來,并不是完美的,或許都過于安靜有序,無處安放我們的“熱鬧”??墒侨f千世界,如果我們能取其精華而用,一切都值得去看、去想。因為“世界已經(jīng)很老了”,每一道皺褶都蘊藏智慧。開學了的你,不要著急,不要埋頭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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