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我都在渴燥不安地翹盼著,守望著。
其實,我已等她許久許久。從過了清明起,從在日歷上,知道這一天是“谷雨”起,我就開始滿懷敬畏地等候?!扒迕饕?,谷雨要淋”,這樣的俗諺,早在農村時,我就知道。我還知道,谷雨的雨,是孕育生機的雨,是滋長希望的雨——從那時起,我就習慣了像一個農人那樣,在每年谷雨時節(jié),虔誠而老練地,期待一場如期而至的雨。
然而,沒有。那一整天,都沒有雨——早晨起來,太陽就燦爛爛的,一派朗晴。剛過正午,不可遏抑的燥熱,就開始從體內向外拱,悶得讓人莫名慌亂,隱隱地有些喘不過氣來。坐著,不行,站起來,也不行。坐下,又站起來——又站起來時,我看到窗外,那些像我一樣無精打采的草木。那個干旱的春天,近一個月滴雨未下,此時此刻,它們也正像我一樣,望著天空,像我一樣,盼望著一場遙遠而珍貴的雨。
焦渴的心里,不禁掛念起鄉(xiāng)下的農事。
在鄉(xiāng)下,還是“七九八九,隔河看柳”的時節(jié),一年的農事安排,就在莊稼人的心里,切迫地萌動著了?!耙荒曛嬙谟诖骸边@樣的詩句,他們或許并不知道,但那道理,卻都懂得。南山點玉米,北坡栽紅苕;平地里,能蓄上水、泡成田的,都種了水稻吧;娃們愛吃白米飯呢。就那田邊地角,房前屋后,井旁澤畔,也要見縫插針地點上豆,種上瓜。那可是好幾個月的新鮮菜蔬呢——當然,這一切,都有待于老天恩賜,降下一場雨來。若天不下雨,所有的美妙設想,便都只能種在農人的嘴上,和滿懷希望的心里。
沒有種過莊稼的人,沒有苦苦盼望過耕作和收獲的人,是永遠也不會明白“谷雨”這個節(jié)氣,永遠也不會明白“春雨貴如油”的意思的。就像沒有經(jīng)歷過戀愛的人,永遠不會明白“思君使人老”、“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艱澀況味一樣。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這或許是農民一生中,最熾烈的念想,最奢侈的夢寐。年年春節(jié),門楣上大紅的聯(lián)語,都在訴說著,祈求著。然而,在老家,在川中丘陵深處,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卻總是風不調,雨不順。春旱,就像戀愛時的磨折,宿命里的災禍一般,年年都難以避免。
現(xiàn)在還記得,小時候的春天,無雨的日子,那些靠天吃飯的莊戶人,總要坐在待種的田野上,滿臉茫然地,呆望著同樣茫然的天空。一陣陣干燥的風吹過來,又刮過去。淡黃色的塵煙,騰起來,又消失了。葉子卷曲了,發(fā)黃了,一片蒼褐。土地裂開的縫隙,像一張張饑渴的大嘴,微微地翕動著,期待雨的滋潤。天空卻很藍,很遠。那又藍又遠的天上,沒有云來,自然也就不會有雨來。而到夜里,那滿天密布的星子,層層匝匝的,數(shù)不清楚,仿佛是地上的農人,投在天上的望眼——又仿佛,那些焦灼的眼睛,已經(jīng)望穿了板結、沉滯的天空!
那個時節(jié),旱極了的大地,旱極了的人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聲——天,下雨吧!
企盼下雨,聽珠珠碎雨打在花葉上,屋瓦上,作簌簌響,作滴答響,是童年時代,鄉(xiāng)間最好的謠曲。在那樣的音樂里,似乎夢寐也會格外地甜美、酣沉、滋潤。這時節(jié),倘若真來一場雨,就會有種沁涼的快意,率先從心底濕潤地升起。然后,雨水驟降,落在屋瓦上,作淅瀝索落的清越聲;落在院內陸面上,噼噼啪啪地直響。忙亂地收著衣物的人們,便會興奮得手足無措,立坐不安。甚或沖進雨中,盡情地奔跑呼號著,內心充滿對冥冥上蒼的感恩之情。
但往往,干旱還會不屈不撓地,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大棚里的秧苗已長齊了,苗畦里的紅苕也牽藤了;節(jié)氣不等人呢。這時,鄉(xiāng)鄰們便會惶亂慌懼地,四處奔走,祭廟告神,乞求老天開眼。或齊齊聚在板結的田野里,淚流滿面地祈舞著。那一張張焦渴的嘴唇,像田地里那一道道干旱的裂痕一樣,用同一種口型表達著,祈頌著,呼喚著。有時,不獨大人,連小孩也要參與這祈禳活動。后來,在一篇叫《米》的散文中,我描寫過這樣的情形:
“在黃塵滾滾的鄉(xiāng)村土路上,或酷熱窒悶的坼裂曬壩里,一大群裸著身子的孩子,仰望著湛藍幽遠的天空,高聲祈唱:‘天老爺,快下雨,保佑娃兒吃白米!……’一遍又一遍,那稚嫩的童聲里,竟也帶著幾分凄惻,每每想起,便忍不住傷感和愴然?!?/span>
那記憶,真是刻骨銘心;許多年過去,還時常在夢中縈回。“天老爺,快下雨,保佑娃兒吃白米!……”這唯一的臺詞,被眾人之口不斷重復著,在天地間回響著,漸漸凝聚成震人耳鼓、撼人魂魄的力。那嘶啞的聲音,從燥渴的、仿佛著火一般的嗓眼里冒出來,有著濃濃的嗆人的煙味——我常常想,這或許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乞討。這些土地的子民,以最誠摯的心,莊嚴地,向上蒼申請一場滋潤萬物的雨,以保障面臨挫折的想象中的豐收。
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有了一份被鄉(xiāng)人羨慕地稱作“旱澇保收”的工作,不再需要望天賜飯、待雨種田了。便是自己所謂的文字生活,也基本上與風雨無關,與天象和節(jié)氣無關。但我的心,仍不免要為農事而動,為那一片片等待播種的土地而動,為那一雙雙充滿乞求和期待的眼睛而動。每年“谷雨”,我仍會像一個慣熟農事的莊稼人一樣,默默地望著天空,深情而傷感地長久等待,深情而傷感地暗自祈禱。
夜已深了。古老的星子,在朗晴的天空中,冷漠地閃爍。遠處的村子里,偶爾有幾聲犬吠,長長短短響起來,將夜空拖曳得更加沉悶,空曠。我仍枯坐桌前,等候著那遲遲不來的睡意和雨聲——我知道,此時此刻,像我一樣等候著,祈禱著的,一定還有一個人,一個女孩。她的生日,就在谷雨這天。她的生命,像她的名字一樣,也曾植根鄉(xiāng)土。后來,像我一樣,她也遠離了土地和農事,進了城。但她對那片故土,仍懷著深深的依戀。她曾在詩中說:
昨夜,我又夢回故園了
那一片貧瘠的薄土,喂養(yǎng)出我這個
地道的草民
想象著野地里蟲子的吟唱,和莊稼微微起伏的聲響,早年的鄉(xiāng)鄰和親人們的面容,又漸漸清晰起來;故園的一草一物,也漸漸蔥蘢起來。就又想起剛讀過的一篇文章,韓少功的《世界》。在那篇長文的結尾,韓先生滿懷深情地說:
“我們從腳下的土地開始了一切?!@里到處隱伏和流動著你的母語,你的心靈之血,如果你曾經(jīng)用這種語言說過最動情的心事,最歡樂和最辛酸的體驗,最聰明和最荒唐的見解,你就再也不可能與它分離?!?/span>
谷雨望雨,一夜無雨,一夜無眠。
1999.4.21.晨,苦茶居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特別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