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看史書《武則天》,感覺卻與從前大不一樣。從前看書,多為情節(jié)所惑,無暇探究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如今卻能慢慢“不惑”:不惑于情節(jié),不惑于作者觀點。樂于撇開作者的布局自己思索。比如這次,我的目光游離了主角則天女皇,卻在另兩個女人身上作了長久的停留:一個是長孫皇后,一個是高陽公主。
其實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兩個女人都不太適合相提并論。一個是母儀天下的賢德皇后,一個是奢靡淫亂的放蕩公主。一個垂范千古,一個毀譽難參。然而,撇開歷史的定論及時光中層層累積的臆測,只從最本質(zhì)而最樸素的女人的角度,從歷史常?;乇艿娜诵缘慕嵌葋砜?,一定有某個地方,某個時候,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其實是一樣的,是能夠相通的。從這種角度出發(fā),與她們沉睡的心靈對話,一定能帶給我另一番體驗,另一種結(jié)論。
作為女人,渴望愛,追尋愛,應(yīng)是一生的理想與夢想?;视H貴胄,布衣平民,無不如此。長孫華年早逝,唐太宗為她多次慟哭,甚至在朝堂之上也無法自制地放聲大哭。由此觀之,長孫的死對這個男人來說是一場深重的災(zāi)難。多種史料顯示,唐太宗對長孫一直是“敬愛有加”,無論國事家事,都視她為警示明鏡。她不爭寵,不惑亂,不裙黨,不涉政,但每能于危急關(guān)頭,直言敢諫,勸勉丈夫。她幾乎完美地迎合了君主時代對一個特定角色的定位和要求,所以也贏得了不止一個時代的欽佩和敬重,這當(dāng)中當(dāng)然包括她的丈夫。然而,這種極端的克己的品行,對一個女人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在她賢淑端莊的表象之后,壓抑著的是怎樣的一顆孤寂而睿智的靈魂?單是一個“不爭寵”,讓她在獲得朝野感佩
書中有一段記敘:長孫與哥哥長孫無忌幼年喪父,又遭同父異母哥哥長孫安業(yè)遺棄。當(dāng)上皇后后,她并不記恨,還求太宗照顧安業(yè),任命安業(yè)為監(jiān)門將軍。后安業(yè)參與劉德裕造反,事敗獲罪。長孫在太宗面前流淚叩首,說:“安業(yè)罪過當(dāng)死,無可赦免。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對我不好,陛下要殺他,眾人還以為是我借陛下的手殺害自己的兄長,對陛下的名譽有損。”太宗無奈,遂法外施恩,免死流放。
這段文字讓我扼腕而嘆。無論怎樣尊崇的地位和無瑕的品行,長孫皇后始終沒有逃得了身為女性的柔弱和惶恐——當(dāng)然,是在無形而強大的道德輿論面前。她破例為一個無賴外戚求情的唯一理由,便是“眾人還以為是我借陛下的手殺害自己的兄長”,說到底,就是怕名譽有損。原來,她一生的言行指向,就是世俗的道德準(zhǔn)則。在這種準(zhǔn)則的規(guī)范下,事無巨細(xì),都當(dāng)時時檢省,不可懈怠。哪怕稍有率性之舉,都能令她惶然不寧,必“抑”之而后安。所以,為了維護自身以及皇室的形象,拋棄個人的恩怨愛恨,克制個性和夢想,甚至以命相殉,也是在所不惜。
問題是,如此克己斂性,她換取的到底是唐太宗的敬呢還是愛呢?我回答不出。我想,這也許是一個能讓女人們終身困惑的問題。
從長孫身上,我始終能看到一個無形的“套子”。它套進去的是鮮活的人性,加工成的是符合道德審美的社會產(chǎn)品。如此看來,長孫是一個成功的產(chǎn)品,而高陽,則是一次失敗的加工。
高陽的一生是逐愛的一生。她生就了道具的命運,本是皇室聯(lián)姻游戲中的一個籌碼,可嘆的是她始終拒絕飾演這個角色,頑強地堅持著自己的個性,竭力反抗天命和皇威。她放縱著性欲,也放縱著情感,在用身體追逐歡愛的同時,她的情感也以令人心驚的方式一次次淪陷著。如果說她的驕奢淫逸是從行動上對俗世道德的顛覆,那么,她的幾場熱烈而悲慘的愛情,就是從靈魂深處對 “套子”的否定,對人性執(zhí)著的追求,并同樣以命相殉。
高陽的情感,是我唯一不肯低看了這個叛逆女子的原因。她的一生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的愛,最令我動容的是她對辯機的愛。九年的偷情苦痛大于歡娛,但她對他生死不渝。辯機被殺后,她就坐在了仇恨的火山口,不惜蚍蜉撼樹,妄圖顛覆她父親的皇朝,為她愛的男人報仇——她的謀反是為了愛,而不是山河社稷。與那些深謀遠慮逐鹿江山的男人相比,她的目的是如此單純,簡直讓人瞠目結(jié)舌。所以,在愛情面前,高陽是一個完全純粹的人,完全純粹得幾乎喪失了理性,從而給世俗的審判送上了一個又一個致自己于死地的證據(jù)。這些,都注定她萬劫不復(fù)。
從高陽身上,我看到更多的是她反抗命運時的激烈甚至乖戾,她對自由的追求,對個性的張揚。與長孫一樣,她的身上不是沒有套子,但她蔑視它,并終其一生都在為掙脫套子而努力。結(jié)果,她同樣占據(jù)了史冊的一角,盡管千百年來,人們習(xí)慣了對她側(cè)目而視。
所以,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長孫與高陽,其實代表了人的兩個極致:一個是遵從和維護的極致,一個是反叛和追求的極致。因而,她們一個是世俗道德的典范,一個是自然人性的赤子。她們都是聰明而清醒的,并都在短暫的一生中以自己的方式詮釋了人性。即便是現(xiàn)代,能如此義無返顧地投入極致的人依然很少,而且依然會令人驚嘆,令人側(cè)目。這樣來看,我無法不對這兩位一千多年前的極致女人表示同等的敬佩與尊重。
盡管,我是如此地為她們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