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受業(yè)子思之門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他與子思一脈相承的儒家學說,被后人稱為“思孟學派”,其突出的理論貢獻和作為儒門嫡傳的地位經(jīng)韓愈《原道》一文的大力推尊[侯外廬等著《中國思想通史 第一卷》則認為由曾子至思孟一支“為孔子正傳之說,則絕非事實”,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一版,第364頁。],在宋元時期享受到最高的榮譽,先后被朝廷追封“鄒國公”和“亞圣公”,成為儒家圣賢中地位僅次于孔子的“亞圣”。長期以來,其思想中最多為人提及的是“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和“仁政”理論。不可否認,“民為貴”這一石破天驚的嶄新價值觀比起一百多年前孔子仍然斤斤于“君子”與“小人”之別,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而他將“仁”的理論擴展到“仁政”也透露出當時發(fā)生的深刻社會歷史變化,那就是進入戰(zhàn)國時期后各諸侯國已經(jīng)完全撕下道德偽裝,開始了赤裸裸的以“利”為直接目的的侵伐吞并。這一點從《左傳》與《戰(zhàn)國策》的對比中就能直觀地反映出來。其時“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孟子·滕文公下》,以下引《孟子》僅注篇名),楊朱代表自私的個人主義,墨子代表普世的泛愛論,正符合亂世中士人的兩種思想極端。孟子則認為在這樣的亂世中,只能分別寄希望于控制一定地域的諸侯國君的作為,最終實現(xiàn)“王天下”的政治理想,他的想法立足于將儒家以“仁義”為核心的倫理價值觀向統(tǒng)治方式推廣,正體現(xiàn)了思孟一派務(wù)實與中庸的特點。關(guān)于孟子“仁、義、禮、智”的倫理思想,前人已有大量的論文與專著討論,然而四者與孟子思想的淵源以及四者之間的邏輯結(jié)構(gòu)究竟如何,通盤而細致的考察并不多。本文試圖通過對《孟子》文本的重新梳理,在細致考察儒家倫理價值“仁義禮智”在孟子時期的理論發(fā)展狀態(tài)的同時,探求孟子倫理觀的深層出發(fā)點和終極意義。鳳凰平臺
“仁義禮智”從哪里來
與釋道兩家比較,儒家一開始便立足于現(xiàn)實,以解決現(xiàn)實的政治、社會問題為理論動因,沒有一絲消極或純理論的訴求,所以表面上孟子也與孔子一樣“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其倫理根源只追溯到人身上作為實體存在的“心”。即為人熟知的“四心”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作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丑上》)相同的話在《告子上》中說得更為直白:“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即“仁義禮智”發(fā)于人心出乎天性。這樣的推論在擅長形而上探討的佛、道看來是籠統(tǒng)且不具說服力的,因此這也一直成為他們蔑視儒家的資本。不過當時的儒者認為玄虛的“天道性命”與人事遙遠,若糾結(jié)于彼完全無助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天道性命”沒有思考。子貢之語只是說他自己不曾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事實上《論語》中有多處孔子提及天道與性的記載。同樣,當告子指責孟子“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時,孟子先是痛斥他“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當告子進一步借“水”為例挑明自己“性無分善與不善”的前提后,孟子說:“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告子上》)也以“水”為例闡明“人無有不善”的道理,反應之快、思辨之深、氣勢之浩然完全占據(jù)了上風,而“性善觀”恰恰是構(gòu)成孟子“仁義”學說最根本的理論基礎(chǔ)。孟子之所以不使用“性命”之類范疇,其實有他自己的理由,“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保ā侗M心下》)程子注釋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則是命也。不可謂‘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于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而盡,故不謂之命也?!盵 [宋]朱熹著,金良年今譯:《四書章句集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8月第一版,第466頁。]簡單說就是認為性、命皆有拘限的相對性,并不是清晰固定的概念,用之并無助于說明問題。
到孟子的時代,“五?!敝小叭柿x禮智”并舉的提法漸已固定,《孟子》六次將四者相提并論,四次只提仁義禮智,一次加入“樂”,另一次加入“圣人”,但沒有與“信”并舉的記載。[郭沫若《十批判書》針對《盡心下》中“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一段提出“‘天道’是什么呢?就是‘誠’”,又認為“信就是誠”,所以孟子學說系統(tǒng)不缺少“信”,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36頁。但天道如何就是誠?而且按文法此處與“仁義禮智”對應的應指“圣人”,本文不取。]這四種德行在孟子時代仍然只是君子之德,所謂“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保ā侗M心上》)具備了這些品德的君子從外表上就能體現(xiàn)出來,這些品德是不會隨著外部境遇的改變而變化的。將其列為君子之德,是不是與上文“人皆生而有之”相矛盾呢?其實這里省略了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上文兩段論述“四德”生于“四心”之后,還各有一段話,分別是“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丑上》)與“……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告子上》)程子注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為能擴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棄也”[ [宋]朱熹著,金良年今譯:《四書章句集注》下,第306頁。],所以關(guān)鍵還是要知道主動去擴充和追求它們,否則會連侍奉父母都做不好,如此說來,能否主動修養(yǎng)自己的“四德”才是孟子區(qū)別君子與小人的真正標準。這是就個體而言,作為群體社會倫理的產(chǎn)生與自覺在什么時候呢?《滕文公上》記載,堯舜時期“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是將堯舜時期商族的先祖——契——作為普及“五倫”的第一人。當然,倫理意識的產(chǎn)生可能更早于此,這段記載是商人附會,或者契確是當時可用文字追憶的首位負責倫理教化的官員,目前還無法考證。
在孟子看來,四德雖同生于心,卻并不處于相同地位,其中應以“仁”與“義”為核心,這一結(jié)論是通過追索它們的本質(zhì)得出的?!峨x婁上》記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敝祆渥⒃弧叭手饔趷?,而愛莫切于事親;義主于敬,而敬莫先于從兄。”[同上,第364頁。]這樣就從人最親近、最迫切的人際關(guān)系為出發(fā)點,闡明了“仁義”作為社會倫理標準的來源及其核心價值,而認為禮、智、樂等究其實質(zhì)也只是“仁義”的衍生品而已。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保ā侗M心上》)同樣是肯定仁義之本性,原始體現(xiàn)就是“親親”與“敬長”。在肯定仁義出乎本性的前提下,孟子進一步闡明“仁義”正是人與禽獸的區(qū)別之處,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傳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保ā峨x婁下》)所舉例子是“君子”的楷?!矗阅堋懊黛妒?,察於人倫”,正是由于他能從其天性之“仁義”出發(fā),而并非刻意追求“仁義”。既然孟子把“仁義”上升到了人禽之別的高度,它對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孟子形象地提出了一種“居仁由義”的修養(yǎng)方式,同時對“仁”與“義”的地位和功用作了細微的區(qū)別:“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保ā陡孀由稀罚┯衷唬骸白员┱卟豢膳c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離婁上》)王子墊問:“士何事?”孟子答:“尚志?!薄昂沃^尚志?”“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保ā侗M心上》)三段話其實是一個意思,認為“仁”是人之為人最具代表、最安穩(wěn)不可欺的居處,“義”則是出入此處的必由之路,不知求仁叫做“放心”,求不由義叫做“舍路”,這樣的人稱作“自暴自棄”之人,是無法與之言行共處的;而知求“仁義”的人叫做“士”,為士就是要學會“居仁由義”,這個過程稱作“尚志”,這便是“大人之事”。孟子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學說,以孔子之道為人之正道,針對當時普遍流行的楊朱、墨翟之學,痛斥之曰:“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辈⒁浴埃ㄌ欤┤缬街翁煜?,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豪邁氣概堅定地擔當了起散播“仁義”學說的重任,所以初見梁惠王時,王始以“利”詢之,孟子則遽然對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梁惠王上》)雖然總體上看孟子學說以“仁義”為核心,實際上孟子對“仁”、“義”的內(nèi)涵分別都有深入的闡釋,下文優(yōu)先作些梳理。
仁:起點與歸宿
有孔子成熟的“仁”論為基礎(chǔ),孟子的“仁”論也展示出比“義”論更為廣泛和深入的內(nèi)容。首先,正如前文所言,孟子從來不是一個脫離實際的空想家,他全部的理論基礎(chǔ)都與現(xiàn)實社會密切相關(guān),雖然他認為“仁”出于天性,并且“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離婁上》),即百姓也是天性喜仁,但他并不認為在任何社會階段、任何條件都必然會表現(xiàn)出“仁”來?!啊穹撬鸩簧睿枘哼等酥T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盡心上》)在孟子看來,必要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是談及倫理道德的前提,這與《管子》所言“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的認識是一致的,這也是我國古代優(yōu)秀思想家們立足現(xiàn)實來建設(shè)精神家園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其次,孟子在孔子“仁者愛人”這種表象闡述的基礎(chǔ)上,上溯得出“親親”為仁的現(xiàn)實來源,當公孫丑告知高子以“怨”為理由認為《小弁》篇為“小人之詩”,孟子則指出“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告子下》),揭示出表象的“怨”背后實際隱藏著“仁”。孟子還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者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保ā侗M心上》)認為無知稚童便知“親親”、“敬長”,二者分別是“仁”、“義”發(fā)于天性的最初體現(xiàn),并進一步說明君子之行“仁義”只是將孩提之時便知的“親親”、“敬長”推廣開去而已。這也是孟子的一個重要論點,即揭示“仁”的成熟發(fā)展方式。最清晰的表述集中于《盡心下》:“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边@里總結(jié)了仁者與不仁者所表現(xiàn)出的行事方式的不同,可以清楚看出孟子認為其中的決定因素還是個人的主觀愿望。所以第三,孟子非常重視人對自身的修養(yǎng)與反省,扼要地歸納一下,就是要反觀自己“守身能否持正”。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保ā峨x婁上》)“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fā),發(fā)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保ā读夯萃跸隆罚┟献釉唬骸皭廴瞬挥H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離婁上》)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侍奉好自己的親人,而前提必須先要守好身;侍奉好親人即做到“親親”后才能談及“仁”,所以仁者同樣要以守身為大前提。檢驗自己是否做到了“仁”的方法是看對方的反饋,自以為愛人而人卻不親我,這時不要埋怨別人,而要反省自己的“仁”,就像射箭不中則應該反觀自己是否身正一樣,“治”、“禮”亦是同樣道理。做到“身正”之后又是如何“以所愛及其所不愛”呢?“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保ā侗M心上》)孟子先是給出了“親人——旁人——萬物”這樣一個邏輯上的演進順序,同時表明了雖然本著同一顆“仁”心,對待三個不同層面卻又有不同的表現(xiàn),分別是“親——仁——愛(愛惜)”,只是由于針對眾多的“旁人”為每一個社會人最普遍的日常倫理需求,所以總括之以“仁”,或者說只是“仁”的廣狹義之分。第四,孟子認為在“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的當今社會,一者“仁”心不古,今不如昔;二者受此影響,人們對“仁”的要求較為浮泛,不能達到“至”或“熟”的理想程度。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即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保ā陡孀由稀罚┕湃丝粗氐氖恰叭柿x忠信”的天賜貴德,在不斷的修身之中而人爵自附,今人則將天爵視為沽名釣譽的手段,人爵到手即棄之,二者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針對某些持懷疑態(tài)度者,孟子告誡他們:“仁之勝不仁也,猶水之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庇衷唬骸拔骞日?,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告子上》)這是對“仁”明確提出了品質(zhì)上的要求,籠統(tǒng)浮泛、淺嘗輒止的“仁”是沒有意義的,它并不能說明“仁”不及“不仁”,只有做到“至仁”才能展示其不可阻擋的力量。具體何謂“至仁”?孟子并未進一步闡述,我以為下面這條材料似可作為技術(shù)層面的參考之一,即《盡心上》所言:“知者無不知也,當務(wù)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wù)。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wù)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是之謂不知務(wù)?!边@里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以急需解決的迫切困難為務(wù),一是以身邊就近之人為務(wù)。否則就像不能守三年之大喪,卻追究緦麻、小功之錯;不講究大吃大喝的失儀,反而計較嚙斷干肉的無禮,似這樣本末倒置的做法只能是似禮而實不知禮,類仁恰反是不仁。
仁政:“王天下”之法
孟子將日常倫理概念“仁”引申入政治層面,又形成了高度抽象的政治倫理觀——“仁政”,這個名詞在后世的封建帝國統(tǒng)治中,屢屢被試圖有所作為的君主標榜為理想的方式或目標,成為儒家思想干預政治的最成功范例之一。在孟子的論述中,“仁政”的施行是有一個大前提的,就是首先必須“君仁”。實際上,孟子認為“仁”作為維系整個社會體系良性發(fā)展的重要指標,是每個階層的人都應具備的,因為孟子在《離婁上》中曾言“……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完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钡幵谔熳邮轿?、諸侯競雄的戰(zhàn)國時代,孟子深知無止盡的戰(zhàn)火帶給普通百姓是怎樣的苦難,他將施行仁政,最終結(jié)束戰(zhàn)爭,實現(xiàn)“王天下”的希望寄予最有實力的各諸侯國君也是必然的。為什么要以“君仁”為前提呢?那是因為“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離婁下》),這是一國之君對臣民的榜樣作用和巨大影響力所決定的。又曰:“……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保ā峨x婁上》)尤其是告誡那些有一合天下的野心和實力的諸侯王,“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保ā侗M心下》)并引孔子“仁不可為眾也”來說明“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zhí)熱而不以濯也?!保ā峨x婁上》)在明確了“君仁”的重要性后,孟子分別舉了仁君、不仁之君兩個例子,不忍心見釁鐘之牛觳觫(恐懼戰(zhàn)栗貌)而就死地的齊宣王是仁君,而“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的梁惠王則是不仁之君,與常人需“充擴”四心相同,一個仁君所要做的則是“推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於家邦?!耘e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梁惠王上》),齊宣王正是由于能做到“愛物”而受到孟子的肯定,梁惠王則相反[張立文主編《中國學術(shù)通史先秦卷》中認為“仁政的推行,從實質(zhì)上講,就是天子諸侯將撫老慈幼的家庭(家族)倫理推及于天下國家的所有成員身上而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頁。]。而對待不“仁義”之君,孟子的態(tài)度是石破天驚的:“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竟是人可得而誅之的地步,這與孟子自己“民為貴”的觀念是一貫的,卻可以想見對面而坐的齊宣王當時會是多么震驚。孟子認為,除了與其他人類似的“推恩”外,國君之“仁”還應有一個表現(xiàn),就是要發(fā)現(xiàn)和舉用賢才,孟子以堯舉用舜和舜舉用益、禹、后稷的例子來說明“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謂之仁。”(《滕文公上》)所以,雖然孟子將“君仁”作為推行“仁政”的必要條件和最重要條件,但沒有將其作為唯一條件,而是認為人臣在端正君王德行、保證仁政實施、溝通君民關(guān)系等方面同樣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像自己這樣“非堯舜之道,不敢陳於王前”(《公孫丑下》)是對君王最大的尊敬,所謂“君子之事君也,務(wù)引其君以當?shù)溃居谌识选?,而針對當時只知“為君辟土地、充府庫”的“今之所謂良臣”,批評他們實“古之所謂民賊也”(《告子下》),并舉孔子弟子冉求“為季氏宰,無能改于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離婁上》),說明不仁之臣亦為君子所不齒。
有了“君仁”這個前提作保障,就具備了施行“仁政”的必要條件。而施行仁政的最終目的,正是前面提到的“王天下”,而且孟子認為“王”天下者并不一定非超級大國不可,他在《公孫丑上》中斷言,“以利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這就給了各大小諸侯國君一個都可能采納其學說的理由,可以說是孟子擴大自己理論市場的一個策略。孟子針對當下天下大亂、百姓思定的情形,不僅指出像齊國這樣的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公孫丑上》),對滕文公這樣的小國國君,孟子推銷的仍是“仁政”,滕國苦于所鄰齊、楚兩個大國的威懾,可說是處于朝不保夕的惡劣處境,滕文公第一次向孟子提問應該事齊還是事楚?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筑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也,則是可為也”(《梁惠王下》);第二次又問如何應對齊國筑薛之事,孟子以周先祖大(音太)王為狄人所侵被迫遷岐山之事,說明“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同上引)的道理;滕文公更加糊涂,到底是要我怎么做呢?于是又第三次詢問如何才能“得免”,孟子終于詳述大王遷岐是不愿“以其所養(yǎng)人者(按:即土地)害人”,豳人感其仁心而“從之者如歸市”(同上引),奠定了武王建國的基礎(chǔ),潛臺詞是說正是由于你不能久行仁政,才導致今天的局面,去國雖可行,百姓卻未必會追隨,如果能做到“效死勿去”——也算守持住“國君死社稷”之“義”了。說了半天,孟子之“仁政”究竟包括些什么內(nèi)容?其實一點不玄虛,在與梁惠王的對話中有簡潔明晰的表述:“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保ā读夯萃跎稀罚侯外廬等著《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中將孟子的政治思想分為“仁政”與“王政”兩種,認為“王政的經(jīng)濟為井田制”(第394頁),大略即此。]簡單些說就是一要發(fā)展經(jīng)濟,二要教以人倫,與今天我們所倡導的物質(zhì)文明、精神文明兩手抓實無二致。其中又以發(fā)展經(jīng)濟為優(yōu)先要務(wù),當滕文公終于明白孟子的來意,開始詢問“為國”之道時,孟子便從容展開他的陳述:“民事不可緩也?!裰疄榈酪玻河泻惝a(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滕文公上》)不能解決百姓溫飽之事,卻只是追究他們由此做出的“放辟邪侈”之事,這叫做“罔民”,不是仁君所為。同樣的話在《梁惠王上》中對齊宣王也說過,并進一步指出“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痹诎l(fā)展經(jīng)濟、顧全民生方面,孟子還提出了兩點具體的指導:一是“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保ā峨墓稀罚┙沂竞侠淼貏澏ǜ亟?jīng)界對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社會至關(guān)重要。二是“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梁惠王下》)以周文王為榜樣,說明施政要優(yōu)先抓住最尖銳的社會矛盾加以解決。如此施行仁政為什么就能“王天下”?孟子認為從根本上說是因為施行“仁政”可以“致人心”,其在游說齊宣王時直白地作了說明:“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行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趕愬于王,其如是,孰能御之?”(《梁惠王上》)在與鄒穆公的對談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保ā读夯萃跸隆罚┤收牧硪环矫妗袒藗悺彩峭瑯幼饔?,某種角度講甚至更重要,所謂“人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盡心上》),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致人心”。
義:生命旅程的正途
關(guān)于“義”,依前所引,孟子認為根源于人天性具有的“羞惡之心”,何謂羞惡之心?上古時期“羞”字的用法,除了多表示“進獻食物”外與今日所用區(qū)別不大,指“恥辱、慚愧”等意;而“惡”則除用作語氣詞和“罪惡”、“丑陋”等意外,還有“厭惡、憎惡”之意,結(jié)合孟子對其余“三心”的表述——惻隱、辭讓、是非——的結(jié)構(gòu)特征,“羞惡”一詞也不應視作動賓結(jié)構(gòu)的“以罪惡為恥辱”之意(盡管意思上也說得通),而應是并列結(jié)構(gòu)的人有“羞慚和憎惡”之心的意思,這就清楚地表明“義”所涉及的是由于價值判斷而引發(fā)的人們情感上的反應,“羞”是對自己而言,“惡”是對他人而言。這樣解釋,同時也將其與容易引起混淆的“智”所根源的“是非之心”做了區(qū)分,孟子所言“是非”之心實際上只涉及效率取舍,而不作價值層面的判斷,與一般意義上的“是非”之意是有區(qū)別的。這就引出另一個重要問題:孟子之“義”的價值判斷標準是什么呢?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保ā陡孀由稀罚┧未淌艽藛l(fā),又“自家體貼”出“天理”二字,形成程朱的“性即理說”、陸王的“心即理說”這兩派宋明理學中最主要的儒家學說。這些對我們現(xiàn)代人仍有一定影響的觀念是孟子之后一千多年來發(fā)展衍生出的新思想,某些內(nèi)容似乎更多地汲取了老莊的“自然之道”,與孟子口中人人“心之所同”的“理義”——即“道”——是完全不同的。體會孟子的表述,我認為孟子作為價值判斷標準的“道”其實就是“仁”。我們再回顧一下他的“居仁由義”說:“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仁”是永遠安穩(wěn)不可欺的居處,“義”便是出入此處的路,一方面“仁”心的體現(xiàn)要通過將“義”作為言行準則,反過來堅持以“義”為言行準則自會具備“仁”心,對自己不出于“仁”心之言行會“羞愧”,對他人不出于“仁”心之言行則感到“憎惡”,是否符合“仁”即是言行是否做到“義”的評判標準。孟子引孔子語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保ā峨x婁上》)又自言:“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盡心下》)[明代何孟春《馀冬序錄》載高麗本《孟子》“人也”之下,有“義也者,宜也;禮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實也”二十字。孟子時期“五?!备拍钸€未形成,應是后人妄加。]可證“仁”實在是孔孟理論之最大范疇。那么人人皆有的“羞惡之心”是如何教人以“義”呢?孟子認為皆由孩童時便知的“敬長,義也”而來。親親“仁”也,是由于家人對自己的感情與旁人之比較產(chǎn)生。兄弟、同輩間的言行經(jīng)過自己“羞惡之心”之比較,則教人以判別事理之是非高下,年長者自然多是是者、高者,幼者則在尊敬、模仿的過程中逐漸明白哪些是不應該做的,即學會“有所不為”。所以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所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逾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保ā侗M心下》)接下來只需要不斷將“不為”之心反省自己日常“所為”之事即可,與將“仁心”由家人推恩及旁人、萬物是同樣道理。
關(guān)于“義”,孟子與告子之間曾有一段著名的“內(nèi)外”之辯,頗具當時“思辨”風氣特征,且有助于深入理解孟子之“義”,摘錄如下: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nèi)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nèi)也?!泵献釉唬骸昂我灾^仁內(nèi)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于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于外也,故謂之外也?!痹唬骸爱愑诎遵R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nèi)。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痹唬骸瓣惹厝酥耍瑹o以異于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中間部分的個別字句古人懷疑有衍文或缺字,但整體意思是清晰的。告子認為“仁內(nèi)義外”,并舉孟子“敬長”之例,因為其年齡長于我所以我才以之為長而敬之,就像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我認為其白一樣,都是緣于其外部表象,所以“義”為外。孟子反駁說,馬是否白與人是否白可作比較,馬之齒歲與人之長幼卻不能完全對應,“義不在彼之長,而在我長之之心,則義之非外明矣”(朱熹注)[ [宋]朱熹著,金良年今譯:《四書章句集注》下,第410頁。],存長之之心,則人以我為義,非以長者為義。告子仍然狡辯,說我的兄弟則愛之,秦人之兄弟我則不愛,由我心定,所以“仁”為內(nèi)。楚人年長于我者吾亦長之敬之,全因年齡之故,所以“義”為外。孟子再次舉例說明,長之、耆之,皆出于心,徒以年齡區(qū)分內(nèi)外是狹隘的,告子終于無話可說。所以孟子盡管亦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卻清楚地知道自己長于告子之處在于“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而這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之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保ā豆珜O丑上》)即孟子養(yǎng)天地之正氣的方法正是通過努力做到言行與道義相合,“自反常直,是以無所愧怍,而此氣自然發(fā)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義,便可掩襲于外而得之也(朱熹注)”[同上,第300頁。],告子以義為外,所以無法做到孟子那樣浩然之氣充塞無間,這正是二人的根本差距。這個“養(yǎng)氣”的過程是持久而堅定的,孟子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盡心上》)又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維義所在”(《離婁下》),甚至“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者也”(《告子上》)。在孟子看來,“義”是高于生命的,因為相較于“仁”來說,一個個體人的形象、借以影響他人的是更直觀的“義”,所以是打不得半點折扣的,象《滕文公下》中陳代所說“枉尺而直尋”(可理解為為了最后的勝利而做暫時的妥協(xié))的做法,在孟子看來便因為“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是斷斷不會贊成的。再看一條,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保ā峨x婁下》)何謂“非義之義”?這表示孟子對“義”的復雜性是有深入認知的,有些事似義而實非義,有時又往往取小義而失大義,這也需要人們做出清晰的判斷和正確的選擇。孟子舉了一例,“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忘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盡心上》)陳仲子非義不肯受齊國,人皆信其賢,然其辟兄離母,不食君祿,失人道之大倫,實不可謂賢。如果意識到做了不義之事,孟子毫無疑問主張速改,宋大夫戴盈之請待來年再去不合理的“關(guān)市之征(貿(mào)易稅)”,孟子作比譏之,“今有人日攘(偷)其鄰之雞者?;蚋嬷唬骸欠蔷又?。’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后已?!缰浞橇x,斯速已矣,何待來年!”(《滕文公下》)
禮:一道檢驗的門
儒家早期之“禮”的思想,在孔子與荀子時期分別是兩個高峰??鬃訉η按岸Y”的思想做了理論上的梳理和總結(jié),理想色彩濃厚;荀子則將孔子之“禮”與其吸收的法家思想結(jié)合,開啟了后世“禮法”之濫觴。相較之下,時代處在二人之間的孟子時期,“禮”之思想似乎形成一個波谷,因為孟子對“禮”的闡述并不多,所以也不常為人提及,實際上“禮”在孟子“仁義”學說中居于特出重要的地位。孟子對“禮”最清晰的一次闡述是《萬章下》中的這段話:
(孟子曰:)“……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取其非招不往也?!保ㄈf章)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p>
從前文我們已對孟子將“仁”比作“宅”、將“義”比作“路”的“居仁由義”說非常熟悉。家宅無疑是每個人一生最可靠、最能給人以安全、平和的港灣與歸宿,按古人一般宅院結(jié)構(gòu),宅置路旁,進大門通過庭院,便可升階而登堂入室,此處又將“禮”與“義”比作“門”與“路”的關(guān)系,孟子整套理論體系已大體呈現(xiàn)。白話表達如下:“仁”是每個人一生根本的出發(fā)點與日?;顒拥哪康牡兀瑧阎活w“仁”心去面對世界,還需要堅持沿著正確的道路——“義”才能返回(即得以驗證),而“禮”正是中間那道檢驗的大門,是否能堅守正確的“禮”同時意味著是否具備“仁”心和言行是否體現(xiàn)了“義”,沒有通過檢驗,人的心就不能到達那寧靜的圣地?!岸Y”居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卻與“義”同樣有它的復雜性,并非是那么直觀和易于把握的,反而經(jīng)常在混淆著人們的視聽。為人熟知的是淳于髡依“男女授受不親”之禮詰問孟子“嫂溺則援之以手乎?”這種偷換前提的做法一時將孟子也蒙蔽住了,只是下意識地斥之“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quán)也?!保ā峨x婁上》)直到在另一個場景中才詳做辨析: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薄吧c禮孰重?”曰:“禮重?!痹唬骸耙远Y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于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告子下》)
此二例亦是前文所引“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的有效注解。
智:即是完美
“智”在那個思想異常活躍的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非常流行且為眾家均津津樂道的概念,儒家之孟子也不例外,多次將“仁義禮智”相提并論即是他將其置于自己思想體系中重要一環(huán)的明證。在《離婁下》中有一段記載,可說是孟子對“智”綱領(lǐng)性的闡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如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至也?!币馑际翘煜氯f物的本性,只需按著它已然的情形即可,它的已然之態(tài)就是自然形成的最有利的狀態(tài),小智不可取就在于其刻意斧鑿之處。禹利用水之趨下之性再因自然之勢疏導便是大智,看起來似乎并沒有做什么特別的事,做任何事都不覺刻意便是最聰明的做法。讀完這段話,我們會大吃一驚,這不是與老子提倡的“使民無知無欲,是夫智者不敢為”的“絕圣棄智”觀點如出一轍嗎?孟子對待“智”的態(tài)度真的和老子一樣嗎?當然不會。這里有一個標準的差異:老子主張“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彼摹暗馈笔且姑瘛盁o知無欲”的愚民之道,而孟子是主張“性本善”的,在本善之“性”上建立起的“仁義”才是他一以貫之的自然之道。明白了這一點,孟子許多對“智”的闡述便很好理解了。如《離婁上》:“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泵餮阅軌驁允厝柿x便是大智。《梁惠王下》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曰:“有。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勾踐事吳?!币源笫滦?、以小事大其實說的是同樣一個道理,只是轉(zhuǎn)換角度而已。還有《離婁上》:“……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试唬簽楦弑匾蚯鹆辏瑸橄卤匾虼伞檎灰蛳韧踔?,可謂智乎?”則是提出了更細部的要求,具備“仁義”之性是“智”大前提,但仍需要遵循事物其它規(guī)律。所以孟子十分稱賞齊人的一句謠諺:“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農(nóng)具),不如待時?!保ā豆珜O丑上》)相反,孟子對那些喜歡玩弄小聰明且自以為“有智”的人是非常鄙視的,在《盡心上》說:“恥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是說羞恥之心對人來說很重要,喜歡玩弄小把戲的人,往往顧及不到羞恥之心。羞恥之事比人差,還有什么能比人強?孟子在引述另一個故事時形象地刻畫了“校人”這樣一個無恥之徒:“昔者有饋生魚于鄭子產(chǎn),子產(chǎn)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悠然而逝?!赢a(chǎn)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chǎn)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孟子以“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作結(jié),指出了二者之根本差異性——“道”不同。
至此,孟子整套倫理價值觀的結(jié)構(gòu)已可以清晰勾勒出來:以“性善論”為根本的思想源泉,卻最終將倫理之發(fā)生落實在更形而下的“四心”上,人天性就有的“四心”使人具備產(chǎn)生“仁”、“義”、“禮”、“智”四德的條件。其中又以“仁”、“義”為核心,“仁”發(fā)生于與最親近、最迫切的社會關(guān)系——家人的關(guān)系體驗中,“義”出現(xiàn)在與兄弟同輩人言行的比較中。能將對家人的“親”主動向他人、萬物擴展,就做到了“仁”,統(tǒng)治者有一顆“仁心”,便具備了施行“仁政”的可能性,而施行“仁政”是實現(xiàn)“王天下”的唯一途徑;將在與兄弟同輩身上學到的“有所不為”不斷反諸自己日常之“所為”,便一步步靠近了“義”;“禮”則是一道檢驗“仁義”的大門,人只有通過這個大門,才能做到出安身于紛擾的社會、入抵達內(nèi)心真正的寧靜,最終完成一個有意義的生命旅程;所以,懂得并能做到“仁義”,正是人一生最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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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刪節(jié)后以《孟子“仁義禮智”倫理觀之再考查》為題發(fā)表于《中國文化研究》2013年夏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