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周滿江 ?，F(xiàn)任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教研室教授。全國賦學會會員，全國王維學會會員，全國詩經(jīng)學會會員，桂林市儒家學會顧問。
《詩經(jīng)》，我們現(xiàn)在看起來是一部詩集，其實本來是一部樂歌總集，就是說，三百〇五篇詩全都是配樂演唱的樂歌?！妒酚洝返淖髡咚抉R遷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孔子世家》）孔子自己也說：“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保ā墩撜Z·子罕》）墨子也說過：儒者“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墨子·公孟》）。這些材料說明《詩經(jīng)》原是個唱本，孔子不但聽過演唱，而且還把走了調(diào)兒的歌曲校訂過一番，就連墨子也還觀賞過弦歌鼓舞的盛況，只是由于種種原因樂曲失傳了，我們現(xiàn)在只能見到它的歌詞，當詩讀了。
從歌舞曲到詩，是有一個歷史過程的。
我們知道，最早的文學藝術(shù)是在原始人類的集體勞動中產(chǎn)生的，詩歌也不例外。漢朝有一部叫做《淮南子》的書說：“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yīng)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保ā兜缿?yīng)訓(xùn)》）“邪許”，這是勞動呼聲。原始人以這種簡短有力的呼聲，協(xié)調(diào)抬木者的步伐、鼓勵精神、表達感情。原始人的詩歌最初就是類似“邪許”的勞動呼聲。通過長期的辛勤勞動，原始人的大腦和發(fā)音器官都隨之發(fā)達起來了。于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了有節(jié)奏的表現(xiàn)勞動內(nèi)容的歌謠，和模擬勞動生活或動物動作的舞蹈。關(guān)于詩、樂、舞三者的結(jié)合，我國古代就已有人論及，如《毛詩大序》說：“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長也）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薄秴问洗呵铩愤€記載著古代歌舞的情況：
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保弧敖ǖ酃Α?，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
——《古樂篇》
這兩段文字，清楚地說明了詩、歌、舞三者結(jié)合的事實。葛天氏是傳說中的部落首領(lǐng)，他這時的歌舞是三個人手持牛尾，投足起舞。他們的歌辭早已失傳，只留下了標題，但仍可看出舞蹈的內(nèi)容是：狩獵、畜牧、耕種、祭祀等。可以想象，我們的祖先在與大自然的斗爭中，一定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優(yōu)美的歌舞，可惜流傳下來的太少了，現(xiàn)在只能在《易經(jīng)》、《呂氏春秋》、《淮南子》等古書中看到一點零星的歌謠片段，而且還可能夾雜著一些后人的偽托。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漸漸出現(xiàn)了脫離舞蹈的詩歌。在《詩經(jīng)》時代，歌與舞已經(jīng)分立，收在《詩經(jīng)》里的大部分是歌，只有一小部分是舞曲，如《周頌》中的《我將》、《武》、《賚》、《般》、《酌》、《桓》等。我們再從當時社會上的應(yīng)用情況看，人們也主要是用歌唱的方式來表情達意的。《左傳》宣公二年記載著一個很有趣的故事：當時鄭國討伐宋國，宋國派大將華元率兵抵抗，結(jié)果華元被俘，宋軍一敗涂地。后來宋國用了百輛戰(zhàn)車和幾百匹好馬，才把華元贖回。有一次華元去視察筑城墻的情況。筑城的奴隸就唱歌諷刺這位敗將，歌詞是：“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fù)！于思于思，棄甲復(fù)來?！比A元聽了以后，就叫他的車夫答歌：“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筑者又唱道：“從（縱）其有皮，丹漆若何？”華元終于斗不過筑城者，就狼狽地溜走了。這首筑城者的歌沒有收入《詩經(jīng)》，但類似這種歌的，在《詩經(jīng)》里還是相當?shù)亩?。同時，有些貴族官吏也常用歌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在詩句中明白點出旨意的，如《小雅·四牡》：“式用作歌，將母來諗?！庇秩纭缎⊙拧ず稳怂埂罚骸白鞔撕酶?，以極反側(cè)?！薄缎⊙拧に脑隆罚骸熬幼鞲?，維以告哀。”等，這些詩句說明詩與歌是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詩是歌的內(nèi)容，歌是詩的形式。
當時，貴族官吏的詩歌，可能是直接獻給樂師，樂師再演唱給天子聽。對于民間的歌曲，就由采詩官下去收集，最后交給管音樂的太師，太師把民歌都按音律加以整理，配上樂器，然后再演唱出來。這就是“樂歌”，而原先沒有配樂的歌曲被稱為“徒歌”。
當時周太師掌管的樂歌一定是很多的，不過編入《詩經(jīng)》的只有三百〇五篇而已。這三百〇五篇是當時樂工們的常用樂歌。在春秋時代，除周天子的樂府外，魯國保存的最為完備了。這雖是推測之辭，但也有些證據(jù)?！蹲髠鳌废骞暧涊d：吳國的公子季札到魯國訪問，這位公子對禮樂特別愛好，所以他請求聽魯國保存的“周樂”。魯國的樂工給他演唱了《周南》、《召南》，他聽了以后就說：“美呀！政治有了基礎(chǔ)，但還不夠完善，然而已做到勞苦而不怨恨了?！睒饭冇盅莩囤L》、《鄘風》、《衛(wèi)風》，他評論說：“美呀！深刻呀！人民雖有憂患而不至于疲憊不堪。我聽說衛(wèi)康叔和衛(wèi)武公的德行就是這樣，這肯定是《衛(wèi)風》了?！本瓦@樣，樂工唱一國他評論一國，接連唱完了十五《國風》，又唱完了《雅》、《頌》。樂工演唱的內(nèi)容與今本《詩經(jīng)》完全一樣，這證明現(xiàn)在的《詩經(jīng)》就是魯國樂工所演唱的“周樂”的唱本。
此外，我們還可以從古人的言談中，看到一些個別樂章的演唱情況，以及某些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鬃诱f：“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論語·泰伯》）從這段話我們可以推想，《關(guān)雎》這首詩演唱起來一定是非常熱烈動聽的。師摯是魯國的太師（樂官）。“始”是指樂曲的開始?！皝y”是樂曲的尾聲。什么是“《關(guān)雎》之亂”呢？過去曾有幾種不同的解釋，我們覺得唯有陰法魯?shù)慕忉尡容^合理。他說：“《關(guān)雎》之亂，不是以《關(guān)雎》作為‘亂’的意思，而是指《關(guān)雎》樂曲中的最后一部分，它的歌詞即現(xiàn)存《關(guān)雎》詩的第三章：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個樂章洋溢著歡樂熱烈的情緒。樂曲的旋律節(jié)奏，當然比歌詞還要復(fù)雜得多?！偕阎ⅰ姽臉分?，這樣的歌詞也要求有洋洋盈耳的樂器伴奏。”“亂”是歌舞曲的高潮所在，又是歌詞主題的所在，所以較長的歌舞中大都有“亂”?！吨茼灐分械摹段覍ⅰ?、《武》、《賚》、《般》、《酌》、《桓》原是《大武》（歌頌周武王滅商建立周朝的舞蹈）的歌詞，其中《桓》就是這套舞曲的“亂”詞。“亂”的運用，反映了《詩經(jīng)》時代音樂舞蹈的藝術(shù)成就。
在《儀禮》這部書里，還記載了當時一些典禮用樂的情況，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詩經(jīng)》在當時某些用途。如《鄉(xiāng)飲酒禮》有一段是：
設(shè)席于堂廉（側(cè)邊），東上……樂正先升，立于西階東。工入，升自西階，北面坐?！じ琛堵锅Q》、《四牡》、《皇皇者華》?！希ù刁先耍┤胩孟马嗄希ù刁先苏驹谔孟马嗟哪厦妫?，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用笙吹奏）《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工告于樂正曰：“正歌備?！睒氛嬗谫e，乃降。
這一段文字，清楚地寫出了典禮用樂的情況?！罢龢贰笔堑涠Y中規(guī)定用的樂章，“大都是矞皇典麗的篇章，不出《南》（《周南》、《召南》）《雅》之外；不規(guī)定應(yīng)用的，不妨有愁思和諷刺的作品，《邶》《鄘》以下和《雅》中的一部分，便作此等用”。笙是一種簧管樂器，笙《由庚》就是用笙吹奏《由庚》的樂曲，這種樂曲過去稱作“笙詩”，在今本《詩經(jīng)》里一共有六首，即《小雅》的《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這六個題目下都是沒有詞句的?！睹珎鳌氛f這六篇“笙詩”原來是有詞句的，由于遺失了，只剩下六個標題。朱熹則認為“笙詩”原來只是樂曲，本無詞句，他的根據(jù)就是我們在上文所引的《鄉(xiāng)飲酒禮》那一段，他說：“曰笙、曰樂、曰奏，而不言歌，則有聲而無辭明矣。”（《詩集傳》《小雅·華黍》注）朱熹之說出來后，關(guān)于“笙詩”的解釋就出現(xiàn)了兩派，一派是維護《毛傳》的說法，一派則主張用朱熹的說法。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統(tǒng)一的意見。不過，相信朱熹之說的人比較多一些。
詩與樂的分家，是從孔子時代開始的。顧頡剛說，孔子時代“是樂詩的存亡之交，他以前樂詩何等盛行，他以后就一步步的衰下去了”（《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載《古史辨》第三冊）。朱自清也說，孔子“當時獻詩和賦詩都已不行。除宴享祭祀還用詩為儀式歌，像《儀禮》所記外，一般只將詩用在言語上；孔門更將它用在修身和致知——教化——上”（《詩言志辨》）?？鬃訉υ姌肥欠浅酆玫模鴺O力維護詩樂，使它免于衰亡，但終于無能為力，到戰(zhàn)國時，連儒者也無法聽到詩樂的遺音了。
——周滿江《詩經(jī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