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杰
作者 劉華杰(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科學傳播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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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短文是北京大學劉華杰教授寫給中山市第二屆儒學與博物學論壇的賀信。信中談及STS領域不斷擴展卻放棄了探究自然觀、大自然的使命,一種補救辦法是將STS再次擴展為NSTS。作者認為在嚴格、高深的現(xiàn)代自然科學之外,應當保留一種通道,使得民眾能夠直接“訪問”大自然。這種訪問有相當?shù)闹饔^性、不夠深刻,但依然十分重要。
張為校長:
您好!感謝您以及組委會的邀請,我因為有其他安排不能出席中山市第二屆儒學與博物學相關活動,非常遺憾。將儒學與博物學放在一起考慮,極有創(chuàng)意,也有明顯的實踐指向。張校長多年來組織開展的多種自然教育、博物活動也充分體現(xiàn)了將二階理論與一階實踐相結合的眼光和策略。
在我國以及在世界上許多地方,人們在熱鬧地討論STS,其中第一個S指科學,第二個S指社會,T指技術。現(xiàn)代科技的突飛猛進,產生了巨大影響,關涉到人自身的發(fā)展,也關涉到人以外其他物種、無機界的演化。STS學科群中最早成熟的學科是科學哲學,然后是哲學史、科學社會學和技術哲學,接著誕生了把科學-技術-醫(yī)學-社會等聯(lián)系起來研究的綜合性學科或學術領域,其中的一個目的就是要理解有如此影響力的科技。各子學科相繼登臺,人們看到研究范圍的擴展,問題的增多和交織,但是其中也有東西在弱化和丟失,比如本體論、自然觀問題。在STS中,科技、社會都得到了應有的重視,而自然本身卻被無意中拋棄,可持續(xù)發(fā)展、環(huán)境教育等對此有一定補充,卻未能好好地反思科技。STS早先其實并不反思科技,后來有不同程度反思,卻仍限于學科相關的局部分問題進行討論,并未明確回到文化、文明、生存層面來反思。推進STS和科學史研究的一種建議是,把STS擴展為NSTS,其中N指自然(nature)。
現(xiàn)在人文學者或大眾能探索大自然嗎?這是一個問題。按科學主義或現(xiàn)代性的邏輯,現(xiàn)在直接探索大自然、討論自然觀、本體論,只能依據(jù)科學,即從科學的角度進行探究,人文學者早已本能地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強項,如果還承認有此使命的話。那么這部分工作必然外移,轉讓給或者被迫交給科學家來做。科學家制造知識,并沒時間做這些,于是任務落到了科普工作者頭上。現(xiàn)實中,一些科普工作者告訴民眾轉基因是否有問題、三聚氰胺奶能不能喝、環(huán)境是否變差、癩蛤蟆上街是怎么回事。一句話,科學和科普將告訴人們大自然如何運作,世界看起來什么樣或者說世界圖景怎樣,哲學以及其他學科都沒有太大發(fā)言權,也不敢主張自己有任何發(fā)言權。但是,大自然的運作、環(huán)境、生態(tài)、天人系統(tǒng)可持續(xù)發(fā)展諸問題,無時無刻不涉及什么是自然、自然的本性如何,而這些并非天然歸科學管。任何生物都要先通過自己的感官接觸、了解外部世界,人本來也如此。在現(xiàn)代社會,普通人(包括人文學者)能夠研究大自然嗎?換種弱的說法,能夠“訪問”或者感受大自然嗎?依據(jù)嚴格的科學主義觀念,回答是不能。只有經由科學這個中介,才能做到。因此,即使大家都同意人們歸根結底都生存在自然環(huán)境中,普通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通道也是關閉的。稍弱化一點,可以承認部分主觀感受的價值,但其中沒有“智識”可言。
這就是重啟博物學的現(xiàn)實背景。需要理論思考和現(xiàn)實關注,甚至包括對未來的憧憬,才能意識到這個現(xiàn)實背景。它涉及人為何物,人如何理性地生存的大問題。
儒學與博物學都非常古老,至少與近代科學相比如此。許多人都覺得,儒學與博物學即使在過去曾經非常輝煌現(xiàn)在也只是過去時,甚至越早拋棄越好。對古懂做二階的學術研究,總能找到若干理由,畢竟它們比某些時髦領域和宏大主題更值得做學術探究。但是,關于儒學與博物學,決不是多發(fā)幾篇學術論文、申請更多項目的問題,二階研究必須與一階實踐緊密結合。這種結合或者由作者本人親自操作或者作者有意識地將二階研究應用于一階實踐。
在19世紀,恩格斯早就在《自然辯證法》中討論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而且給出了極為生動的描述,西方STS關注環(huán)境問題要比這個晚許多(通常并不提及優(yōu)先權)。蘇聯(lián)和中國也沿這本書的名字而發(fā)展出一個大學科,此時正在衰落。回想過去的一百多年,有些研究深化了,但是恩格斯提出的核心問題反而不見了。值得注意的是,他說的是自然辯證法,而不是科學辯證法、科技辯證法或者STS辯證法。自然哪去了?隱含在其他事物之中,悄悄交給了專業(yè)團體。
復興博物學,就是要延續(xù)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說得嚴重點,只有延續(xù)這個傳統(tǒng),人這個物種才是一種合格的動物,然后才有可能成為合格的人。每個人,包括文科生和人文學者,都有感受、探究大自然的權利,并且在此過程中獲得洞見,然后將相關洞見運用于對未來的籌劃。這種“訪問”與某個職業(yè)團體的深刻工作同樣重要,需互相補充。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資本和權力對智識活動的綁架而使人過分在乎小尺度算計,而喪失宏觀判斷力。維系天人系統(tǒng)的可持續(xù)生存,是人這個物種的道德義務,如果還原論還有一點道理的話,就需要每個人明確生活態(tài)度,選擇生活方式,在多尺度上進行價值權衡。
有人會擔心,這樣呼吁是不是故意把事情對立起來,或者說故意與當今科學過不去?其實完全不是這樣。恰恰是因為現(xiàn)代性價值觀獨斷任性、壓制多樣性以及某些人做得太過分,現(xiàn)在被迫想取得一點點平衡,而且很難。堅強、強大、占主流的科技界應當放心,這種爭取平衡的努力不會傷及科技共同體,長遠看還有利于科技。復興博物學,是在做加法,并未動了科技界的奶酪。況且,我們鼓勵博物愛好者虛心向科學、科學家學習,盡可能了解最新科技進展。比如植物博物學要盡早接觸并消化APG,在現(xiàn)實中應用。
如果說儒學涉及中國人的自性(安身立命)的話,博物學則涉及人這個物種的自性(人是什么東西、究竟想干啥)。復興傳統(tǒng),任重道遠,不是歷史實在論意義上的嗜古、視古、復古,而是通過一階與二階并重,建構一種新文化。就NSTS而言,現(xiàn)在再討論N不是早期西方哲學本體論式的玄學構思,也不是當代科普意義上的講故事,而是在主動吸收科技成果基礎上融合個體的親身實踐,力圖描述出多元的世界圖景,理清我們自身與大自然之間的情感、審美和倫理關系。
祝愿中山第二屆儒學與博物學系列活動圓滿成功!
劉華杰
2018年10月29日
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