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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眼淚

             父親的眼淚

    一絲絲念想,一絲絲淚,夢里相見心欲碎。兩眸對,西風(fēng)醉,揮不盡心中別恨。魂消黃昏人心脆,凄凄慘慘尋尋覓覓燕又飛。燈下兩三杯,窗外風(fēng)又催。痛首別離憔悴損,容顏黑。幾年過后人不歸,人不歸------

    喝禮生吆喝著,嗩吶聲高低起伏,吹鼓手吹的費勁,洋號聲人心斐然。樹葉亂飛,翠鳥凄唱,鑼鼓震天------

大路兩旁,一陣鞭炮聲響過后。男孝們披麻戴孝,手提柳木哀杖,一字排開,隨著喝禮生一聲“跪--”哭爹喊娘,淚雨撲天。

爺爺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走的,而今的父親也逃不掉這樣的命運。

                   (一)

深秋了,天氣漸漸的冷了起來,留守在村莊里的老人,兒童也都習(xí)慣的穿上了棉衣,說出話來嘴里不時地冒著熱氣,路旁的白楊樹上,盛世一時的綠葉也開始逐漸發(fā)黃打焉,被風(fēng)吹起,呼啦啦的,像是夜里的鬼拍手,一陣東風(fēng)襲來,電線桿上的電線絲絲的響著,在催人們?nèi)攵?/span>

村子里,但凡能給家里頂上一個勞動力,多掙幾份工分的男人,女人和這些腰纏白腰帶,頭頂白手巾的老爺們都還忙亂于生產(chǎn)隊里的灘地上,他們腳踏著黃土地,手握著長短不一的鋤把,把鋤刃拚在硬實的土地上,明晃晃的鐵鋤在陽光的照射下,亮光忽閃著撲向了人們的眼眶,竄進人們的眼珠子里。他們有說有笑,有哭有鬧,沒有一時的憂愁,沒有一時的痛苦,只有把這眼前的哭和鬧當(dāng)著一種快樂,博得一時的歡快。苦和淚一下子咽進了各自的肚子里。地里,隊長的叫喊,婦女們的嬉鬧,熱鬧一時,寂寞一陣。

哭喊,謾罵,伴隨著這一鋤鋤拚地的砰砰聲,鋤刃鉆到了地底下,腳面上浮起了揚塵,人們眼前,一溜溜,一片片,揚塵好似千軍萬馬,在人們腳下一字排開,然后你爭我搶的從地面上升騰,飛奔到早上清新的空氣中,與空氣打著轉(zhuǎn)兒,一會兒又在風(fēng)的摧殘下?lián)鋻煸谌藗兎奂t的臉上,與汗水交融,跌落到腳面上,鉆進冰冷的布鞋殼內(nèi),“噗嗤,噗嗤”的幾聲走動,破布鞋前頭已冒出了大腳趾,同樣踏在土疙瘩上,雙手撥弄著鋤把,嘴唇已裂開了幾道血印,門牙頂住舌尖,嘴巴吧嗒吧嗒的各自放著粗話,“日你媽,快的攆狼去,等著我?!备谏砗蟮纳鐔T叫罵起來,干到最后的社員耳背沒有聽清楚,只是回頭做了個鬼臉,又繼續(xù)的加把勁前行了,干的最慢的兩個婦女已開始喘著粗氣,幾處被鋤把磨起的水泡出現(xiàn)在四個指頭的根部,隨著鋤頭的一起一落,指縫間火辣辣的燒痛。圍毛巾的老漢手麻麻的攥不住鋤把,狠勁的把口中的唾沫唾在手心,然后雙手一合搓了搓,拿鋤站立的姿勢更穩(wěn)了。沖在前面的大肚子女人挺著孩子就要吃奶的大奶頭,干活呼吃呼吃的感覺奶有些疼,她知道又到給孩子喂奶了,趁著身后的人們小歇,就假裝哎呀的跑到地頭,面對放在木車車?yán)锏男『⒔移鹆艘陆蟆?/span>

有人在遙遠(yuǎn)的灘地里學(xué)起了驢叫,有人喝醉酒似的罵起了隊長,“瞎眼了,瞎眼了,不看太陽都到那頭了。”有人喊,有人罵,隊長的耳朵像塞了驢毛一樣,是聽非聽,是看非看的在心里計算著放工的時間。

村民估摸著孩子在校放學(xué)的時間快到了,他們的心開始惶恐,腳步開始凌亂,拿鋤的手想抬不想抬的轉(zhuǎn)著眼珠子亂瞅。他們知道,這隊里的活干到猴年馬月也沒個盡頭,即是種完這塊地,下片地還等著哩。況且打谷場上的那一堆堆玉米棒子還裹著殼,竹排上的棉花還等著人翻曬。他們的內(nèi)心焦急,矛盾,惶恐著,慢慢的隨著太陽的移動,又謀算著怎樣才能讓隊長快點下起放工的命令。

   “哧——”一個女人的屁股撅的老高放了一聲長長的響屁,惹得幾個離她最近的男人趕忙用手捂住鼻孔,想罵都來不及。一個老頭尿急了,背過女人脫去大襠褲子,將尿尿到身后,濺濕了布鞋,老婦人看見后尖叫兩聲,惹得在一起的人們都豎起了耳朵,鼓著耳膜在聽這幫人群里的笑話。

一個半老其少的女人喊了起來,這是給蹲在地頭的隊長提個醒,“太陽到頭頂了,孩子放學(xué)了?!币宦暯泻?,一陣嘁蹙,隊長知道這準(zhǔn)是哪個干活最慢的中年婦女開了口,她是村子一個要強的潑婦,平時罵起人來誰都接受不了,時常在隊里干活不是避奸把滑就是喊著回家,眼下看著太陽與自己的身影并在了一條線上,自己要是再不下令放工的話,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準(zhǔn)會哭鼻子,沒有辦法,望著眼前還有一大片土地沒有播種,心里毛毛的下了命令,“放工了,放工了,有孩子的快點回家做飯。”

聽到了隊長的喊話,一陣嘶啞的聲音,像是從喉管里發(fā)出雞鳴,老頭把手搭在上眼眉上抬眼望了望,干活的人們耳朵頓時拔去了羽毛,一個個像精靈一樣,扛起鋤頭,爭先恐后的往地頭跑,往家里奔。

                     (二)

從地頭到村口有一段路程,跑的最快的那個婦女就是地里干的最慢的那個,她在地里干活時常常夾在人群中磨洋工,可一聽隊長喊話,就急的猴精一樣,扛起鋤頭,搖擺著一對肥厚的屁股蛋,飛快的變換著小腳,跑困了就停下來,用手緊緊褲帶,哼上兩聲像提電夯一樣攆前面的人去了。

夾在人群中的爺爺,人高馬大,走起路來絲毫不輸給別人,硬是憑著自己有一雙大腳丫,一股子蠻勁,變換著雙腿,單手提鋤,走路一陣風(fēng),進了村子,入了家門。

家,尚大的院落,在整個村子還不算大,寬不足二丈八,長不足三十,院子中間蓋著對寺面廈房,分住著父母,爺爺和我們兄弟四人,樓門已經(jīng)破爛不堪,兩旁的土坯墻已不知落了幾層的土泥巴,凹凹凸凸的樣子使人常感覺墻要在人眼前倒下去,屋頂上的瓦當(dāng)大小不一,有機瓦,也有人工做的,它們互相疊錯著捂住房頂上那片藍(lán)天,至于廈房的門,還是老式的兩扇門,門角不知何時被老鼠咬了又咬,爺爺用木塊補了又補,身后一面窯洞,那是我們一家人平時最會享受的地方,不僅冬暖夏涼,而且爺爺還時常閑下來給我們講動人的家史,一年四季,窯洞上的小木窗不知被爺爺粗苯的手用舊報紙糊了多少遍,一到冬天,總是在寒風(fēng)的吹動下呼啦啦的響,有時像人在抽風(fēng)一樣,嘶嘶的晚上惹人神經(jīng)緊張。

時下,天氣亦漸漸冷起,爺爺就自然而然的從前房搬到了窯洞,而且每次去地里干活,開始在腰間扎一道草繩,據(jù)人說這是為了御寒。

望見爺爺進了家門,手中剛剛放下鋤頭,來不及打掉從地里撲到身上的塵土,就迅速的走到廚房,從墻角抄起扁擔(dān),挑上兩個空桶,晃悠悠的奔出了大門,打水是做飯的前站,每次放工后,人們都是這樣,街上已有人挑回了水,也有人剛才邁腳走進了家門。

爺爺挑著水桶來到了村中央的井臺前,周圍已圍上了三三兩兩的村民,他們有的等不及打水就蹲在旁邊拼命地抽著旱煙,有時嗆得周圍的人連連咳嗽,有的恨不得把別人打上的水揭起倒進自己的桶里。爺爺呢,雖然心里著急,可外表看起來沒有一點著急的樣子,他站在一旁,一眼眼瞅著轆轆上的麻繩,扯耳聽著轆轆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吱吱聲響。一位村民挑水走了,又一位村民同孩子抬起水桶離開了井臺。排在身后的人多了起來,中間有人開始騷動著喊著話,“快點,快點,孩子馬上就要放學(xué)了?!庇腥私泻爸?,有人催促著,爺爺心急手快的看見排在前面的人從井臺上提走了水桶,就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用高大的身體占據(jù)了整個井臺,他開始不慌不忙的將旱煙袋斜插進腰帶上,然后打開繩頭上的鐵扣,扣住桶鋬,輕輕地用手轉(zhuǎn)動起轆轆,吱呀吱呀的聲響從爺爺手中帶著哨兒竄進每個人的耳朵,擊打著每個人的耳膜,催促著下一個村民的準(zhǔn)備,水桶接觸到了水面上,繩索在爺爺手中像鯉魚跳龍門一樣,爺爺?shù)氖忠惶嵋宦?,水桶竄進了水下,爺爺又是一晃繩索,水桶浮到了水面,爺爺一聲哎幺哎幺的喊著號子,轆轆又吱呀吱呀的伴奏著,水桶提上了井臺,又是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響,第二個水桶下去了,爺爺已心不在焉的重復(fù)著手中剛才的動作,然后又是嗨吆嗨吆的喊著號子,轆轆吱呀吱呀的伴奏著,第二個水桶離開了水面,桶底滴下的水滴在水面上砸起一道道水花,水桶放到了井臺,爺爺用手輕輕地拂去漂浮在水面上的柴草,將兩個水桶隔著距離提到人群外,然后操起靠在墻上的扁擔(dān),用鐵鉤鉤住兩個有著距離的桶鋬,彎腰起立,將扁擔(dān)放到了左肩上,水桶伴隨著人的移動,影子在向家里趕去。

影子走進了家門,水桶放到了地上,爺爺一手抓住桶鋬,一手揭起桶底,水稀溜溜的滑到了鐵鍋里,母親看著鍋里的水花,估摸著能做一頓飯的水足夠后,喊停了爺爺,水桶又移動了方向,在爺爺手中單提著邁步入了門外的水缸。

灶房里,母親打開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劃在暗黑色的外皮上,劃出一束微弱的火苗,閃忽不定的放在潮濕的柴禾中,青煙一縷縷從柴禾中冒出,漸冒漸大,一會兒彌漫了整個灶房狹小的空間。

封箱桿的拉動聲從濃煙中傳了出來,“噗咜,噗咜”的一聲聲沉悶音樂打亂了整個屋內(nèi)的靜,母親坐在灶臺前,一手輕拉著封箱桿,一手忙亂著往鍋洞里遞柴禾,爺爺站在門外,青煙已擴散到院子,爺爺?shù)碾p眼熏出了淚水,呲呲的聲響從鍋蓋縫里竄了出來,水泡在鍋里翻騰著打著轉(zhuǎn)兒,水蒸汽從木鍋蓋縫冒了出來,跑遍了屋內(nèi),攪渾著青煙,映出母親一張瘦小的臉頰。

母親看到鐵鍋里的水燒開了,忙的起身去廚房里用碗端來下鍋的玉米糝,孩子放學(xué)了,我們?nèi)齻€先后沖進了家門,圍繞在灶房門前,細(xì)聽著鍋內(nèi)水泡的翻滾。

爺爺端著玉米糝小心謹(jǐn)慎的來到院子,單手揚起,吹著口氣,玉米皮在爺爺?shù)拇碉L(fēng)下飄落到地上,游走在眼前,爺爺?shù)难劬Σ簧鞲Z進了玉米皮,眼眶里澀澀的難受,他叫起了母親,母親瞇著雙眼,眨巴著眼瞼踉踉蹌蹌的跑出了灶房,“快給我吹吹,快給我吹吹。”母親走到爺爺跟前,將手在衣襟上一抹,伸手上去揭開了爺爺?shù)纳涎燮?,看見眼角沒有什么時,張開嘴使勁的朝里面吹了吹,接過爺爺手中的瓷碗,“好了好了,坐到外面歇會兒就沒事了?!?/span>

看見爺爺坐到了外面,母親的手已揭開了鍋蓋,水泡在鍋里翻著浪花,玉米糝在母親手中像天女散花一樣,一撮撮,一撮撮撒進了燒開的水中,水泡消失了,水蒸氣中散發(fā)著玉米糝的清香。

柴禾在鍋洞里燃燒著,母親的手依舊拉動著封箱的拉桿,每跟上一二分鐘,母親都得起身,再一次的用手握住勺把攪動著鍋里,她怕玉米糝在水中繡出了疙瘩。

水泡在鍋里翻滾著,玉米糝在水的陪伴下上飛下跳,一會兒黏到一塊,一會兒又分散到各個角落,母親站在灶臺前打了個噴嚏,被煙熏紅的雙眼,淚水?dāng)D滿了眼眶,爺爺在外坐了一會兒,看著我們猴急隱晦的臉色,他也著急起來,從錘布石旁站起身,再次的走進廚房,從墻角的大菜缸里用筷子撈出一大塊咸菜,走到案邊,掄起刀飛快的切著,木案板上,咸菜成了一條條,一塊塊的被爺爺拾進了瓷碗。

鍋里的玉米糝熟了,從鍋蓋縫里散發(fā)著與剛才不一樣的清香,母親用抹布抹去鍋蓋上的灰塵,瓷碗已被爺爺端到了跟前,“先給孩子盛,先給孩子盛。”爺爺在我們面前顯得很著急,母親二話沒說的用勺子舀起了稀飯,稀的能照見人影,飯碗端到錘布石上,我們坐到錘布石旁,圍著這碗像板凳腿的咸菜,每吃上一口,嘴里咸的就把碗放到嘴前,用舌尖舔一舔碗沿,嘴朝碗里吹上兩口氣,然后再狠狠的吸上兩口,飯進了嘴,入了肚,一下子從喉嚨燒到胃內(nèi),心熱乎乎的,喉嚨像一團火,火焰在烤著舌尖。

等到碗里的飯菜吃盡,時間已到了上課的份上,爺爺安慰著,我們哭鬧,大手牽小手的撒開腿往學(xué)校里跑,來到學(xué)校,進了教室,上課的鈴聲早已響過,老師與同學(xué)大眼瞪小眼的瞅著我們,一個個狼狽的慫樣。

見到我們的離開,爺爺開始把我們剛才吃過的碗又一一的用舌尖舔去,最后連鍋里剩下的一點點也不放過,他沒有吃飽,只是用腰帶緊了緊肚子,提鋤上工去了。

看到爺爺?shù)碾x去,母親也來不及收拾的將碗筷放到鐵盆內(nèi),走到門口操起了鋤把。

                 (三)

在地里干了一個下午,直到天色麻麻黑,隊長才下了死命令:大家都收工了,誰沒干完明兒來早些。隊長改變了工作方式,大家應(yīng)諾著依次各奔疲命。

回到家,母親知道家里已沒有什么可做飯了,只好惴惴不安的懷揣著一個洋瓷碗走出家門,她沒有告訴爺爺,也沒有看我們一眼,她在村子踅摸了好陣子,走問了好幾個家庭,從兩家里共湊出一碗冒的虛高的白面,她端著碗走回家里,爺爺已在院子徘徊了好陣兒。

“大,今兒咱吃玉米糝面?!蹦赣H在爺爺面前端著碗高興地開了口,爺爺看見后眼眶里噙滿了淚水,二話沒說的走向了門外。他知道,要想吃一頓難得的玉米糝子面,一定得有綠菜下鍋,可家里好幾天連個綠菜梆子也沒看見了,更談不上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爺爺知道今兒在地里干活回家時,半路的草叢中長了幾株綠油油的曼青葉子,他出去了好久,母親在木案上已用水和好了白面,木桿杖在面上母親使勁的搟著,鐵鍋里的水也在我們的幫忙下用柴燒的咕嘟咕嘟的直冒泡,母親從灶房里走出去走進來走了三遭,終于在急切地等待中把爺爺盼了回來,只見爺爺滿身的泥土,手背被棗刺劃了幾道血口,我趕忙的就要去接,爺爺已將菜放進了水盆,盆中的水浸著綠菜,沾著血液,水紅紅的,泛著綠意。

母親不忍心的從屋內(nèi)拿來舊布條,“大,別洗菜了,快把手裹上,小心發(fā)炎?!睜敔斆鎸δ赣H的相勸沒有吱聲,只是把菜洗凈后放到了木案板上,“你切菜吧?!边@才接過母親手中的舊布條走出了灶房,用我手中的干土研末敷在上面,纏上了布條就到灶房燒火去了。

經(jīng)過全家人的一致努力,可口可香的玉米糝面母親盛上了碗,我們?nèi)耘f坐在院子里的錘布石旁吃的有味,吃的地道。

                      (四)

晚飯過后,爺爺干了一天的活已累的腰酸腿疼,走幾步路都想把腳背到肩上,他已困到了極點,只是在我們這些小孩的簇?fù)硐禄氐搅烁G洞,坐到炕上,脫去長長的粗布襪子,開始忍著那一絲絲困意,打發(fā)著我們好奇的童心。

母親仍舊的抹洗著灶房內(nèi)的碗筷,心事重重的緊鎖眉頭,她知道,父親今晚要是再把玉米不買回家,明天全家就徹底斷頓了。她心里那個著急如焚,急的幾次把拿在手中的碗在用抹布擦洗中險些跌在地上,她扯著耳朵聽,哪怕是房門外老鼠的響動,她都聽得真切,她渴望不急了,父親難道今天真的買不回糧食嗎,她心慌的要命,面前的這一大家子明天的生活難道要?她沒有再往下想,她已作出了最壞打算,即使父親今晚買不回糧食,那她明天就是再遭人白眼也要厚著臉皮去,問一家,又一家的問,來尋借一點口糧,一點可憐的口糧來填著我們早已空虛的肚囊。

夢想和現(xiàn)實總是在人最艱難時出現(xiàn)轉(zhuǎn)機,天無絕人之路,母親的祈愿,祈禱,母親的急促的挖心撕肺的期盼中,父親出現(xiàn)了,他推車走到了門口,腳還沒踏進家門,母親就瘋一般的跑上前去,她急切地用雙手打開了院子的大門,望著昏暗的月光下父親那雙透明的眼睛,人瘦了許多,說出的話,聲發(fā)在了喉嚨,停在了喉嚨,父親用手推著自行車,吃力的推進家門,車后馱著半口袋玉米,半口袋來之不易的玉米,母親看著,眼睛濕潤了,她知道那是一家救命的口糧。

母親雙手扶住了自行車,父親在暗淡的月光下吃力的將這半袋玉米從車子的后乙座上卸下,母親又用手艱難的幫著挪到廈房門口,“孩子他爸,吃過飯了嗎?”母親問起了父親,“吃過了,剛才在賣玉米的那家?!备赣H接著說道:“那家人可好了,還讓我?guī)Щ貎蓚€蒸饃呢?!备赣H說著從懷里掏出兩個已揉搓的黃黃的玉米饃來,母親接在手中,冰冷冰冷的瓷實,“那今晚就不去站上了?!?/span>

“不去咋行,都一天了,還不知道站上情況咋樣?!备赣H面對母親的關(guān)心說出了他不放心的話,隨后將自行車掉過頭,推出了院子的大門。

爺爺在窯洞里蒙著黑給我們講著故事,他已乏困到了極點,但又不能睡去,至少也不能這樣的睡去,因為他知道,家里斷頓了,晚上這頓飯是母親睬著老臉去別家借來糧食,至于明天借下借不下還很難說,昨天就讓人捎話給父親,讓他在外買些玉米救急,可天這么晚還沒回家,他真有些擔(dān)心,可擔(dān)心又有啥用呢,于是他只有等,在這黑燈瞎火里等,假借著給孩子們講故事,來支撐著那乏困的疲憊的身體。

看到父親的回家,而且用自行車帶回了半袋玉米,他高興地哄我們睡后就下了炕,穿上布鞋,走出了窯洞,“孩子他媽,娃他爸走了?!?/span>

“走了,聽說一天都沒去站上了?!蹦赣H回答著爺爺?shù)膯栐?,走到了糧食跟前,“大,趁著天黑,咱把玉米在碾子上碾了吧?!?/span>

“行,我正要說這事呢?!睜敔斦f著用棍和母親抬起了玉米,他們走到了村子的碾盤前,爺爺用盡力氣將玉米倒了上去,母親用笤帚掃了掃,爺爺推動著沉重的石碌碡,一圈兩圈的碾著,咯咯嘣嘣的玉米在碌碡的碾動下響著,裂著,濺著,母親跟在爺爺身后用笤帚掃著,拾著。

足足過了一個多小時,半袋玉米在石碌碡的碾滾下變成了大小不一的玉米糝,而此刻的爺爺已經(jīng)有氣無力,靠在石盤上長長的喘著粗氣,母親拿著從家里帶來的簸箕,竹篩,用手刨著,篩著,爺爺睜眼看著,看著這用力氣換來的豐收,母親小心的全部重新裝進了口袋,爺爺邁著輕重不一的腳步和母親廋弱的身體將半袋玉米抬著,抬回了家里。

父親推著車子從家里離開出了村子,就騎在了自行車上,左晃右晃的用手握著車頭,腳已經(jīng)時蹬時不蹬的忍著車子前行,他心急,心急自己在外踅摸了一天才買回半袋玉米,而站上的情況有怎樣呢,他心急,急切地想知道他離開的一天站上的情況,可心急而腳下已急的換不開腿,停住車,路上蹺不開步,他真想歇會兒,在這黑天野地里,在這路上,他騎著車,腳蹬會兒,又氣喘吁吁的下車推著走著,他知道,這時回到站上,等他的同伙,他工作中的搭檔,可能已經(jīng)睡下,因為夜已深了,月亮到了頭頂。

                  (五)

我們睡在窯洞里的土炕上,甜蜜蜜的做著美夢,夢想著爺爺給我們講解著有史以來聽了不知多少遍的家族史,那是某朝某個年代,河南某個地方鬧起了災(zāi)荒,大旱和蝗蟲使得整的村子的人們妻離子散,老爺們也是一樣,生活已無著落的兄弟二人看著父母下世,眼前再無人牽掛時拿出了決定,決定離家出走,他們胡亂的收拾了下,告別了家鄉(xiāng),告別了屬于他們的破爛不堪的棚戶茅庵,各自挑著筐兒,挑著破衣服破被,開始了逃荒,一路走下來,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經(jīng)歷了多少饑餓和痛苦,他們夾雜在幾千人的逃難大軍中,跋山涉水來到了驪山腳下,走到了渭河岸邊,面對渭河,望著這滾滾洶涌的泥水在河床上翻滾,從西往東,川流不息,望著這荒涼的一大片肥沃的黃土地,一望無邊,他們放下了肩上的扁擔(dān),決定留下來,放下筐中的破衣服破被,在這片土地上筑起心中的夢想。

他們知道,只有在這荒蕪的土地上住下來,靠自己一雙辛勤的手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們拿出了獨有的看家本事,從集上買來了木犁,锨鋤,開始沿著退水后的河道邊筑起了窯洞,挖起了屬于他們的一片片荒無人跡的土地,他們安頓下來,找人打井,幫忙種地,一代代延續(xù)生根發(fā)芽。

還記得那個時候,某個老爺好抽好賭,敗光了家底,某個老爺辛苦勞作,致富經(jīng)商,又是某個老爺在家管著幾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守著幾十畝薄田,到了后來,敗光家底的老爺成了貧農(nóng),致富經(jīng)商的成了中農(nóng),至于在家守著幾十畝薄田的老爺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主了。

據(jù)爺爺講,父親在家十七歲就當(dāng)上了村子里的隊長,而且一當(dāng)好幾年,那些年家里的生活還好些,可到了吃大鍋飯那會兒,父親就忍著將家里所有的口糧帶頭拿到了隊里,開始大集體的生活,以至于我們一大家子除了勞動,到飯時吃不上幾碗稀得照見人影的稀飯,沒有吃的,地里的野菜,樹皮,甚至連玉米芯子,玉米殼,都成了最好的食糧,看見一家人餓的面黃肌瘦,父親絲毫不敢動一下生產(chǎn)隊的口糧。

后來父親響應(yīng)黨的號召,在農(nóng)村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因為養(yǎng)豬是關(guān)系肥料,肉食和出口換取外匯的大問題,一切合作社都要將養(yǎng)豬一事放在自己的計劃內(nèi),當(dāng)然省,縣區(qū)都應(yīng)有自己的計劃,以糧為綱,全面發(fā)展,以養(yǎng)豬為中心,全面發(fā)展畜牧業(yè),那些都是毛主席語錄中的話,人人都背的滾瓜爛熟,人人都想把隊里的各方面搞上去,就這樣根據(jù)鄉(xiāng)政府的決定,父親義告奮勇的加入到去蒲城農(nóng)校學(xué)習(xí)的行列中去。

經(jīng)過父親一年的畜牧獸醫(yī)培訓(xùn)學(xué)習(xí),他是掌握了許多知識,可家里就從僅有的一點生活基礎(chǔ)變得更加一無所有,而且到后來還欠下了隊里的透支款。

父親學(xué)習(xí)期滿,他回到了當(dāng)?shù)?,繼續(xù)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把農(nóng)村作為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的好地方,好方向。他跟上了同村的一位赤腳獸醫(yī),繼續(xù)深造來摸索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本事來,每天他們走村竄戶,沒有固定的住址,沒有代步的工具,更沒有應(yīng)手的醫(yī)療器械,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簡單的注射器,體溫表,和較為先進的聽診器了,每走進一個村子,先是師傅坐下的那匹毛驢“咯哇,咯哇”的叫上兩聲,都會引起村人和孩子們的好奇,鐵嘴師傅每看到一處的病畜,先是自己診斷一下,再請父親逐一聽診,叩診,和問診。只有這樣,才能迅速的提高父親的醫(yī)療技術(shù)。

過了沒多久,父親又應(yīng)邀來到縣上的華清獸醫(yī)院開展工作,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使他進一步提高了醫(yī)療技術(shù),后來又回到鄉(xiāng)下,獨自一人開始著手創(chuàng)辦鄉(xiāng)上唯一的獸醫(yī)站了。

沒有籌資,沒有站址,他起早貪黑的東跑西拼,變換著不同的破舊房子當(dāng)作工作住址,沒有人手,沒有醫(yī)療器械,他想著法兒自制灌藥器,直至一九六零年初,第一批縣級畜牧獸醫(yī)人員分配下來,他才穩(wěn)住了心,從此起早貪黑,和他的同伴冒著酷暑嚴(yán)寒,頂著風(fēng)風(fēng)雨雨開展起一年又一年的畜牧獸醫(yī)工作,他們不計個人得失,為站上創(chuàng)造財富,買地皮,蓋房子,置家具,購儀器,他們活的高興,活的瀟灑。

                      (六)

父親回到站上,一天的饑餓,一天的路程奔走,他已疲憊不堪了,邁著沉重的腳步上前推開了獸醫(yī)站的大門,站在門口,緊扶門框,兩眼陣陣發(fā)黑。

昏暗的夜,淡淡的月光已移過了頭頂,院子里的房內(nèi)燈還亮著,透過窗戶隱約的看見一個年輕的后生還坐在椅子上,似乎看著書,父親艱難的走了兩步,將車子放到院子弄出了響動,隨后關(guān)門聲使這位男子走出了屋門,“老任,這么晚你還來?!蹦莻€男子問上了話,借著朦朧的月色吃驚的看著面前這位已經(jīng)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父親,每走上兩步雙腿發(fā)軟的好像要倒下去,他知道父親臨走時給他留了話,可怎么,他沒有繼續(xù)想下去,急忙的走上前去用手扶住父親的肩肘,“你一天沒吃飯?”

“吃過了,就是肚里還有些咕咕叫。”父親在同伴面前不情愿的開了口。他知道這張難開的口管不住了,“我就說嘛,你應(yīng)該沒吃?!蹦莻€姓張的男子說道。

“別為難自己了,為了家里,也不能把自己身體搞垮?!崩蠌堖M一步的勸道,“還好,鍋里還有些剩飯?!崩蠌堈f話間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那,我給你熱去?!崩蠌堈f完話扶父親進屋坐到一張破舊的椅子上,椅子咯吱咯吱的聲響在敲打著父親快已崩潰的心靈。

父親坐到椅子上,黑瘦的臉龐已愁添了幾道皺紋,深陷的眼眶瞇成了一條縫,縫里的黑眼珠看到了眼前的希望,他半拉著眼皮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老張熱好了剩下的飯,父親在瞌睡中嗅到了飯香,艱難的睜開眼,伸出雙臂,晃晃悠悠的用手接住老張遞上的飯碗,碗里繡了疙瘩的面條和玉米糝攪渾在一起,冒著熱氣,撲著鼻孔,父親一手接過筷子,想也不想的狼吞虎咽起來,將飯下了肚,飯碗干凈時,嘴里還津津有味的問道,“老張,今兒做的啥飯,這么香。”

“你都吃了,還不知道?!崩蠌堈f。

“我吃急了,真忘了,看看。”父親翻過碗傻笑了笑。

老張看見父親今兒吃飯奇異的舉動和狼狽不堪的神態(tài),心頭一陣難受,扯著嘶啞的嗓音說道:“看看,我說你沒吃,你就是犟著說吃了,怎么樣?!备赣H看著老張,難為情的接過老張端遞過來的水杯,熱水在冰冷的手心提升著手的溫度,父親的臉色慢慢的從蒼白變得紅潤,他又一次的掙扎著將眼睛睜大,吃力的回憶起老張剛剛提過的站上的業(yè)務(wù),“怎么,真有事?”

“沒什么,就是——”老張說話間話語戛然而止,他沒有在吱聲,只是在父親面前搖了搖頭,臨出屋門前才勸了父親了一句,“睡吧,睡吧,有事明兒再議?!?/span>

“明兒”父親喝下最后一口開水,頭腦清醒了許多,眼珠子開始咕嚕的轉(zhuǎn)動了兩下,眼皮眨了眨,思索著老張剛才說話間隱約留下來的疑問,老張呢,希望此刻的父親應(yīng)該多休息一下,來給明兒的工作開個好頭。

“怕什么,有事就說么。”父親在朦朧的燈光下追問起來,老張極不情愿的開了口,“是這,你剛進門的緊前頭,長條來了一位飼養(yǎng)員說,他隊里的大黃牛有問題了?!?/span>

“那你沒問啥問題。”

“問了,他沒說,只是說等你回來?!?/span>

“那我得去一趟了?!备赣H聽到老張的詳細(xì)敘述一下子來了精神,剛才僅有的一點困意已消失的無蹤無影,只是內(nèi)心焦急的想知道長條村那個隊上的大黃牛到底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算了吧,明天再去也不遲,況且來人說大黃牛的病情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這回老張真的說了謊,而且是為了父親,為了父親這糟糕的身體。

父親把老張的相勸沒當(dāng)回事,他只知道,牲口有了疾病就等于自己有了病一樣,一定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到達(dá)現(xiàn)場,只有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好職工,成為一名好獸醫(yī)。

                   (七)

父親站了起來,從那破舊的椅子上,他起身了,馬上要出去,到十里開外的生產(chǎn)隊去,去救一條生命,自行車上挎著一個藍(lán)色的布提包,里面裝著想象中需要治療的幾樣藥品,他晃晃搖搖的跨步出了房門,來到院子,天更黑了,門外起了風(fēng)。

夜,已過了三更,漆黑的路上沒有月亮,少得可憐的幾顆遠(yuǎn)在天邊的星星眨著暗淡的眼神在為父親照亮著前進的路。風(fēng),已沒有剛出門時那么小了,現(xiàn)在吹在臉上,冰冷冰冷的,像孤魂野鬼伸出可怕的手觸摸著自己。

父親騎車在路上很小心,冰凍的雙手抓在車頭上有些著急,腳怎么蹬也踏不快自行車的腳踏,臉冰冷冰冷的,心有些火熱,仿佛兩個不同的空間氣流在對撞著。

父親走了一段路,天更加漆黑了,頭頂上偏移的星星已經(jīng)消失,路上一個勁兒的靜,靜的只有腳踏自行車轉(zhuǎn)動的聲音,忽然遠(yuǎn)處的燈光閃亮了一下,像篝火,父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眼上,他從來不相信世上有鬼,可今兒又是這么的驚嚇,他的心全亂了,頭發(fā)瑟瑟的豎了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豎著耳朵細(xì)聽遠(yuǎn)方,“吧嗒,吧嗒”的聲響從遠(yuǎn)處時而聲大時而聲小,像人的腳步,又像動物的走動,他心里毛焦焦的,惶恐的發(fā)毛,他本不該這個時候前去,他后悔沒聽老張的勸,既然走到了半路,只有硬著頭皮,看著眼前的篝火,一晃一晃的向自己靠近。

咳喘聲從父親干扎的喉嚨中傳了出來,不遠(yuǎn)的處的腳步也聽得真切,篝火不見了,只見漆黑的夜行路上傳來行人的叫罵,“他媽的,好好的手電筒怎么不亮了,活見鬼。”行人罵著,走著與父親碰了個照面,一個熟悉的身影使行人怔住了,呆呆的站在前面喊出了聲,“老任,是你?!?/span>

聽到行人的喊話,父親驚恐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知道,眼前碰見了熟人,他睜大了雙眼問道,“你是——”

“我是長條的,前半夜剛找過你?!毙腥嗣鎸χ赣H直言不諱,“是這,隊長不放心又讓我來催了?!?/span>

“那好,那好,咱走。”父親一下子猜出了一定是老張剛才提及的那檔子事。他沒有多想,跟在行人的身后。

路,漆黑的路上沒有平坦,只有坑坑洼洼的印出一道道父親輕重不一的腳印。天明時分,隊里的大黃牛得到了父親的及時救治,才活了命,隊長高興地在飼養(yǎng)室用雞蛋夾饃招待了父親,爾后,父親一直念念不忘那次豐盛的招待,更不能忘記自己還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農(nóng)業(yè)社獸醫(yī)。

                      (八)

沒有幾天,老張遇到了同樣的事情,得到飼養(yǎng)員的捎話下鄉(xiāng)了,仍就是夜晚,這次出門,父親給老張開了口,“今晚上好好看,明兒給你加工資?!备赣H給老張開出了明碼標(biāo)價,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調(diào)動同志的積極性。

到了后半夜,父親值班睡在床上,一直睡不踏實,他知道,最近一段落夜晚總是那么漆黑,老張一人前去,給牲口看病能行嗎,況且那村子離獸醫(yī)站的路程的確有些遠(yuǎn),而且那是條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土路,并且路過的幾處都有亂葬墳,一聲鳥叫都使人毛骨悚然,何況天也漸冷,路上難得遇見行人。

父親愁著,想著,在床上翻了個身,硬板床上幾處的不平直墊得他腰部疼痛難受,嘴里哎噓了兩聲,家里的生活窘?jīng)r又使他眼前蒙上一層陰影,使他心煩。

雖然節(jié)氣已過了農(nóng)歷九月,可生產(chǎn)隊里的秋播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堆在打谷場里的玉米棒都被一幫老少爺們用手機械的剝的光溜,攤在場里晾曬著,何時分給大家還是個問知數(shù),村子已有幾戶吃飯斷了頓,自家就是一個明顯的典型,在家的爺爺和母親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在地里干,隊里分不上幾袋糧,灌不了幾斤油,過年連個肉星吃都得靠父親,還好,父親屬于工人階層,在外有著一個月二十八斤白面,二兩油,不然一大家子生活真像快崩潰的河堤,父親知道,他的孩子太多,還都上學(xué),單靠爺爺和母親那點工分換來的口糧那是養(yǎng)不活一大家子的,從此,他總是在吃飯中從牙縫里擠,擠出一些口糧,維持著家里艱難的苦日子。

眼下,爺爺又上了年紀(jì),一旦身體有個這那,家里就徹底的崩潰了,父親翻來復(fù)去的在床上想了很久,如今站上僅有的三間瓦房內(nèi)住著他和老張,老張是區(qū)縣舉辦獸醫(yī)培訓(xùn)班的第一期學(xué)員,他的醫(yī)技咋樣,自己還真不太清楚,只是他為人老實,讓自己放心了許多。

今天夜里,來找人看病的飼養(yǎng)員所描述的牲口病癥和自己上次所見的大致相同,老張臨走時自己還仔細(xì)的叮囑過,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的風(fēng)險,如果這樣的話,老張就會使自己省心多了。父親想著,想著,燈下一個盹兒,眼前一陣迷糊,門外的絨線花樹上臥著的貓頭鷹啊的幾聲學(xué)人哭叫,屋內(nèi)頓時毛瑟瑟的,父親心驚肉跳,窗外的夜風(fēng)又時不時的從房頂上吹過,刮起了哨音,幾張訂在墻上的報紙嘩啦啦的響動了幾下,便覺得門外有人來了,門環(huán)在風(fēng)中像被人拍打一樣,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捻?,街道上的生意人腳步凌亂的從近極遠(yuǎn),由遠(yuǎn)而近,父親煩亂的心絮又像冬天的雪花,飛飛揚揚,飄飄灑灑,他睜著眼看,豎著耳聽。

一會功夫,睡意再度來襲,他迷迷糊糊的和衣而睡,突然一陣開門聲又把父親驚醒,“是老張回來了嗎?”

父親在黑暗中抬頭問了一句,沒人答應(yīng),門環(huán)又響了一陣,一扇門被人從外推開,父親嗖的在床上坐起,“是老張回來了么?!?/span>

“嗯”了一聲低沉的應(yīng)答,有人進屋了,開間一陣自行車打撐子的聲音,父親才放心的就要睡去。

“老任,明天起早些,今晚的病不好治?!边M門的老張知道父親還沒睡老實,只在朦朧的夜色中站在父親門前說道,他說話很直,父親問明了情況,又一次在睡覺中開始思索著到明天應(yīng)該怎樣給生產(chǎn)隊一個說法,又應(yīng)該怎樣去把這頭病重的牲口治好。

他睡在床上,萬頭思絮,后半夜的休息自然而然的成了擺設(shè),自己和衣而臥,大眼瞪小眼的一直在漆黑的夜里等到天明。在站上忙活到吃早飯的時候,父親應(yīng)了老張昨晚的請求,正收拾著治療應(yīng)備的藥物,長條村的隊長趕來了,一進門,父親還未來及問明情況,那人就一個勁的發(fā)煙,“昨晚的情況咋樣?”父親看見來人怪異的舉止,心頭一震,痛覺鎖住了嗓門。

“不咋樣?!眮砣撕唵蔚幕卮鹆艘痪?,坐到辦公室的椅子上,“那咱走吧。”父親在隊長面前開了口。

“別去了,昨晚有病的那頭大黃牛死掉了?!标犻L的話一出口,父親的臉色刷的一下鐵青起來,嘴里半會遞不出一句話,“那,那————”

“沒什么,死就死掉了。”隊長當(dāng)著父親的面說明了來意。

“是這,老任,昨晚的病你站的老張的確費心了。”來人說話的語氣顯示出他們并沒有責(zé)怪的意思,父親才放下心的繼續(xù)聽他們的解釋。

“是這,我今兒來是想讓你開張病畜死亡證明,回去讓群眾剝著吃了就行。”來人的真正意圖在父親緊張的態(tài)勢下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像一個聚攏的氣球在空中爆燃,炸出一陣響動,父親半會兒沒有吱聲,他知道,老張一大早就在自己面前重復(fù)了昨晚那頭病牛的發(fā)病特征,而且極像破傷風(fēng)發(fā)作的癥狀,何況那是人畜共患病哩,怎么能讓群眾自食其果,他開始在隊長面前有些難為情,左思右想的拿不定主意,沉思了好半會兒,終于把心一橫,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一句怕人的話,“吃不得,吃了要死人的?!备赣H的這句話對隊長來說,好似五雷轟頂,一下子使得隊長目瞪口呆,他極力的回憶著昨晚的病狀,絲毫不相信那頭病死的牛會是人畜共患的破傷風(fēng),而且大家都不會相信,況且自己在家琢磨了好陣兒才來獸醫(yī)站求得一張證明,因為他太想吃肉了,連同他周圍的鄉(xiāng)親。

面對他的請求,父親終于拿定主意,把頭搖了搖,嘶啞的聲音變得很大,似乎想把隊長唬住,可這驚人的聲音倒把老張從門外驚了進來。

“哦,你來了?!崩蠌堃贿M門就認(rèn)出了隊長,因為昨夜的連續(xù)作戰(zhàn),隊長始終沒離開老張半步,隊長看見老張的進入,頓時心中又燃起了一團希望,他知道,父親作為一站之長,對這個不好開的證明是不好開口的,何況村子的人們還等著自己拿注意呢。

他看見老張,心頭一陣驚喜,急忙的湊上前去,用手拉了拉老張的衣襟,示意著他規(guī)勸父親,或想偷開一張不屬于他的通行證,他遞上了香煙,說話聲變得委婉謙遜。

老張心里也看到了不能,看著不舒服,既然昨夜的病牛是自己看的,這么快的死,人家沒追究就已經(jīng)了不得,怎么父親還如此固執(zhí)呢,于是他鐵青著臉,沖父親開了口,“老任,開了吧,不會出事的?!?/span>

“不會出事,那出了事誰負(fù)責(zé)?!备赣H看見老張幫起了外人,生氣的撇了一句。

這一句使老張遲遲沒有再言語,只是臉色陰沉的移動雙腿坐到了一旁,拿起桌上的報紙,隊長看著眼前這一對哼哈二將,無論怎么說都不能通過時,終于把牙一咬,風(fēng)塵火火的離去。

在后來的記憶中,老張還是不放心的打探了一番,隊長回家后,終于唆使著村民將死牛開膛破肚,吃了個精光,至于吃出什么問題,一直到現(xiàn)在再沒人提及。

從此,父親和老張內(nèi)心裝了隔閡,可這本來的隔閡又在一次次和父親共同處置問題中消散的無影無蹤,而且時下的一樁事就等著老張,等著父親。

                    (九)

那是星期天的早晨,老張休假回了家,站上只有父親一個人值班,吃過早飯,閑的無事,坐在木凳上,翻看起行業(yè)的雜志來,看著看著就有兩個人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父親抬頭一看,來人兇巴巴的一臉橫肉,一副殺氣就知道準(zhǔn)有事情要在面前發(fā)生,可究竟要發(fā)生什么事,父親頭腦一片空白,于是他只有等,等那兇神惡煞開了口。

那人一進門并沒有把父親放在眼里,只是把屋內(nèi)的桌椅掀了個底朝天,走到父親跟前,拳頭舉得險些挨上父親,“好你個獸醫(yī),能干啥吃,硬是讓我們把好好的牛喂死了?!眮砣藧荷駜瓷钒愕闹櫫R,不容的父親一絲一毫的解釋,一個人罵的不夠解氣,生硬的用手抓住父親的衣領(lǐng),“你是老任么,給我評評理,我村子的大黃牛前陣子吃的好好地,都怪你,怪你們給隊長說牛太廋,這好,加了料昨晚死了”來人說話顛三倒四,硬蹭蹭的提到了老張,“老張呢,看我不收拾他?!眮砣艘痪湟粋€兇,一句一個狠,父親只是沒有舉動,靜聽著來人把話講完。

父親遞上了一杯茶,慢條斯理的說道,“就這事,有啥大不了的。”父親把話說出了口,“一進門就砸桌子捶板凳,我還以為啥事呢,坐下!”

父親說話硬了,走到了門口,門外已圍上了幾十個農(nóng)民,“有理說理,有事說事,君子動口不動手?!?/span>

有人吼了一嗓子,有人在下面嘟噥起來,那兩個渾人才住了手,“好,今兒讓你說個明白?!?/span>

那人把腳踩在父親面前的木凳上,“是這,前陣子,我們村的一頭黃牛下犢,你站的老張接生時說牛沒喂好,讓我們平時多加些料,這倒好,沒有一個星期就成這了?!眮砣苏f話理直氣壯,生怕圍觀的群眾不向自己。

父親在一旁聽得真切,原來這個村子的飼養(yǎng)員并沒有理解老張當(dāng)時提出的建議,只是一碼光子的飼喂黃牛,才導(dǎo)致后來的發(fā)病,以致昨天出了意外,可這也不能全怪老張呀。父親聽到了這兒生氣的開了口,“那你們說,老張什么時候給你們提的建議?!?/span>

“就是秋收那會兒?!?/span>

“好,就按你說的時間,你也不想想,那會兒牛多加一斤料,在地里干多重的活兒,如今牛沒活干了,你還加料,這不自找麻煩么?!备赣H在人群中把加料的事說的明明白白,頓時人群一陣騷動,有人搭上了話,“那不能怪老張呀,你想,干活加料,不干活也加料,老張并沒有這么說,只是你們的飼養(yǎng)員頭腦一根筋,怪誰呢。”

圍觀的群眾你一言我一句的說得來人張口結(jié)舌,頓時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著話就想溜走。

父親也看到了要講清是非的時候到了,把二人擋在了門口,“你們先別走,聽我把話說完。”

于是父親把黃牛如何不勞動又加料導(dǎo)致瘤胃酸中毒,飼養(yǎng)員又不知情的繼續(xù)加料才導(dǎo)致了今天的下場講的清楚。

那人聽后,明白了許多,才自知理虧的灰灰離開。

到了第二天,村子里死掉的那頭大黃牛已被村民在飼養(yǎng)時處以極刑,不僅剝了皮,而且還大卸八塊的分給了大家,原因很簡單,那是吃得憋死的,吃肉無妨礙的,甚至有人提議讓隊長帶些去獸醫(yī)站給父親賠個不是,那終究不是人家的錯,況且以后說不定多時還得用人家哩。

隊長聽著有些道理,也覺得這是個機會,于是拿了一大塊肉,匆匆的來到了獸醫(yī)站,父親看見后只是淡淡的一笑,“拿那么多干啥,分給村民好了。”

“多著哩,你看這不是給你陪個不是么?!?/span>

“沒什么,沒什么,那都是我們工作的失誤,怪老張當(dāng)時沒有講明白?!备赣H和隊長你來我去的在辦公室寒暄了幾句,牛肉終于放到了辦公桌上。

看到隊長的離開,看到天色已晚,父親亟不可待的走進廚房,把牛肉在冷水中洗了洗,放在木案上,用刀麻利的剁了幾塊,丟到已快燒開的水鍋里,蓋上鍋蓋,坐到了一旁。

肉在水里翻騰著,水面上打著泡兒,散發(fā)起一股股香噴噴的味道,直撲人的鼻孔。父親在一旁看著書,老張走了進來,用鼻嗅了嗅,心中一陣歡快,“老任,鍋里煮的啥,這么香?!?/span>

“還能有啥,這還都不是你的功勞?!备赣H假裝生氣的說道。

“我的功勞,不可能吧?!?/span>

“不可能,昨天沒把人整死?!备赣H當(dāng)著老張的面原原本本的把昨天來人怎么鬧事,自己怎么解釋,最后人家咋樣離開講了一遍,老張聽到后高興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全無,坐在父親面前半會兒沒有吱聲,父親看在眼里,溫婉的提出了意見,“沒什么,以后注意一下工作方式就行。”

父親的一句話深深地刺痛著老張和父親原有的隔閡,為老張以后的工作開展提供了無比的力量。

肉在鍋里熟透后,父親首先撈給了老張,“快拿回去給孩子們吧,家里等著?!备赣H的一句句話,老張眼里一股熱淚,呆呆的看著眼前,碗里大塊的牛肉,“好,那你也給家里那些?!?/span>

“行?!备赣H說了一句,兩人各自拿起分得的熟牛肉回了家。

我就是那個時候見證了父愛,那晚爺爺高興的用碗端著牛肉吃,一直吃到半夜,最后還落了個拉肚子的笑話,不得意又埋怨起父親,至今那件事還都留在我的腦海。

                    (十)

就在那次死牛事件后,父親知道,生活在農(nóng)村的這些飼養(yǎng)員由于沒有過多的文化教育,大多數(shù)腦門一根筋,面對牲口的飼養(yǎng)管理,醫(yī)生說什么就干什么,沒有一點靈活勁兒,更談不上對疾病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往往等到隊長知道,隊長再找人尋醫(yī)生,這樣一來一去就耽擱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如今,他和老張又常因工作繁忙往往在給牲口治療過程中,說些不注意細(xì)節(jié)的話,就造成對他們的誤導(dǎo),成了他們說話的把柄,結(jié)果是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會是那些別有用心的壞人拿來說事。合計著這幾天略閑,老張能抽出時間,父親就不假思索的去了鄉(xiāng)政府,開始找到有關(guān)科室,再由科長去請示鄉(xiāng)長,征得同意,下發(fā)文件,等到文件落到隊長手里已過了兩天。

這天一大早,父親借來了桌子,老張端來了板凳,板凳并排放在獸醫(yī)站房門的臺階下,老張逐個擦得干凈,臺上父親擺上了一張桌,桌旁擺上幾張椅子,算是招呼行業(yè)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來講課有了位子。

等到各村的飼養(yǎng)員來到站上,時間已過了早上九點,他們在家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一到這里,說東道西,旱煙袋在板凳上砸的佟佟直響,抽起旱煙拼命似的,直嗆得臺上的領(lǐng)導(dǎo)打噴嚏,父親看著著急,老張喊出了聲,“鄉(xiāng)黨們,靜一靜,你們來這兒不容易,現(xiàn)在歡迎領(lǐng)導(dǎo)給大家講畜牧飼養(yǎng)管理有關(guān)方面的知識?!?/span>

老張喊了幾陣子,這些飼養(yǎng)員才陸續(xù)用手掐滅了煙斗,坐在原地鴉雀無聲了。

看到會場安靜下來,父親在臺上帶了個頭,然后由領(lǐng)導(dǎo)結(jié)合實際講述起飼養(yǎng)環(huán)節(jié)中常見的病癥,簡單的治療辦法,以及飼養(yǎng)管理中應(yīng)注意的問題。

聽到臺上領(lǐng)導(dǎo)講的頭頭是道,臺下幾個不懂王話的主兒還是厭煩的開溜,臺上的領(lǐng)導(dǎo)講了目前的形勢,父親跟著給大家貫穿了飼養(yǎng)環(huán)節(jié)中容易出現(xiàn)的漏洞,甚至拿出了開玩笑讓大家來牢記心中。

到了下午,這場空前的一次培訓(xùn)才在喧鬧嘈雜中匆匆收場,雖然父親有些遺憾,可這些社員大部分還是吸收了不少經(jīng)驗,這為以后的工作開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晚上,他們歸還了那些借來的板凳,歸還了那張不屬于他們的八仙桌,開始進房歇息,養(yǎng)精蓄銳,好面對明天的工作。

                   (十一)

到了晚上十點鐘,父親正在房子里的木板床上睡得正香,忽然一個噩夢把他驚醒,他坐了起來,打開燈,昏昏沉沉的靠在床頭傻等著,直到夜半,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一聲緊似一聲,急促的爺爺出現(xiàn)在門前,聽到爺爺?shù)囊宦暵暯泻?,一陣強有力的敲門聲,父親下了床,披上衣服打開房門,站在面前的爺爺還衣衫不整的滿頭大汗。

“大,咋了?”父親吃驚的面對站在跟前的爺爺問道。

“孩子病了,肚子痛的厲害?!睜敔斀Y(jié)巴的說道。

“那沒請大隊醫(yī)生。”

“請了,那人說沒辦法,讓孩子趕緊去縣城里?!睆臓敔斂谥新牭胶⒆影l(fā)病,看到爺爺?shù)臐M頭大汗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神態(tài),父親知道孩子的病一定不輕,不然,鄉(xiāng)村的醫(yī)生是不會無動于衷的,于是他來不及告訴老張,輕輕的帶上門,撒腿就往家里趕去。

跑到了家里,走進屋門,只見大哥的臉上汗水咕嚕咕嚕的往下滴,臉紅的像紫砂,父親見狀,二話沒說的讓爺爺拉起了架子車,母親幫著把大哥放到車板上,父親拼命地往縣里拉,爺爺和母親跟在身后拼命地往縣里跑,鞋跑丟了,拿在手中,汗水把眼迷住了,用袖子抹上一把,絲毫不敢怠慢,一直在爺爺?shù)耐葡葡拢瑳]用上半個鐘頭來到了縣醫(yī)院。

縣醫(yī)院里,漆黑一片,父親敲這門,叫那窗,總算把熟睡的醫(yī)生弄醒,可一經(jīng)醫(yī)生診治,是急性闌尾炎,得馬上手術(shù),醫(yī)院里恰好沒電,主刀醫(yī)生又沒在醫(yī)院居住,這可急壞了父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后來在這位好心醫(yī)生的建議下,父親和爺爺不得不拉起架子車以非人的速度邁向了灞橋醫(yī)院。

大哥的病得到了及時治療,可父親和爺爺在走這三十里的砂石路上已經(jīng)氣喘吁吁,坐在醫(yī)院的地上直不起了腰,他們看到大哥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合衣靠在醫(yī)院的柱子上,昏昏欲睡,直到天色漸亮,父親讓爺爺看護著才疲憊的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獸醫(yī)站上。

回到站上,天已經(jīng)大亮,老張把院子掃的干干凈凈,燒水壺放在火爐上呲呲的冒著熱氣,“老任,你回來了,孩子的病不要緊吧。”老張關(guān)心的問了一句,“不要緊,就是點小手術(shù)?!?/span>

“醫(yī)生已經(jīng)做了?!备赣H有氣無力的簡述了昨晚的一場驚心動魄的現(xiàn)實故事,坐在椅子上已閉上了雙目。

“老任,你去歇著吧,來人我叫你。”看見父親的乏困,老張心疼的提出了建議。隨后扶起父親虛弱的身體緩慢走進屋內(nèi),看著父親上床,蓋被,這才輕輕地閉上房門,來到院子,看到此時無事,順手拿起了蜂窩煤垵子,一提一放的壓起昨天已堆放已久的煤灰末來。

             (十二)

早飯時,太陽已升過門前的小樹,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絲風(fēng),幾只麻雀落在屋頂上嘰嘰喳喳叫的不休,看見眼前的臺階上一擺兩行的蜂窩煤,濕漉漉的,明光光的,老張的手心已出了汗,腳在地上彈了彈,開始重新的走進屋內(nèi),就想坐下喝口熱茶,來緩解勞頓乏困的身體,剛進門,大門外傳來幾聲鈴鐺的聲響,騾子被人拉進了院子,“啊偶啊偶”的叫了兩聲,父親如夢初醒,從床上一咕嚕坐起,“老張,院子來了牲口?!?/span>

“哦”老張用眼瞅了瞅騾子身旁的那人,“師傅,咱這騾子從昨天到現(xiàn)在一口沒吃了?!毙笾鲉柶鹆死蠌?。

“這,這”老張半會兒沒有遞上話來,他看著眼前這熟悉的畜主,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前天灌了那么多藥,還不見效?!备赣H走出門問起了話?!翱赡馨伞!?/span>

“那,那————”

“用你以前的辦法?!崩蠌垙呐圆迳狭嗽??!芭?,哦,對對?!备赣H一拍腦門高興的說道,“好,把騾子拉進四柱欄內(nèi)?!?/span>

看著騾子進了四柱欄內(nèi),老張按著父親的吩咐走進藥房,快速的從一個玻璃瓶子倒出了四十片敵百蟲來,父親跟在身后找來了研藥的器械,一會的功夫,藥已灌進騾子的肚內(nèi),父親和老張心里極不舒服的站在院子里徘徊,他們知道,這個危險的辦法是給騾子結(jié)腸堵塞后所用的有效方案,可這個有效方案中是帶有危險的,于是他們只有等,等在院子,走進藥房,收拾著用來解救中毒時的解磷定,阿托品。

到了下午,騾子沒有反應(yīng),父親又給騾子打完了吊瓶,灌完藥,騾子依舊沒有反應(yīng),他們知道,這回騾子真的塞實了,于是只有等,等到晚上,等到后半夜,騾子肚子疼的重了點,嘴角漸漸流下涎水,起臥不停地拚著前蹄,父親心里忐忑不安的感到驚慌,他已和老張?zhí)鎿Q了幾次,就是怕騾子灌藥后出現(xiàn)中毒,臨到五更時分,騾子已經(jīng)滿身汗水浸透了毛皮,老張驚嚇的不知在院子轉(zhuǎn)了多少圈。

“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反應(yīng)。”父親反復(fù)的重復(fù)一句話,老張心里開始遲疑起來,他懷疑父親這個辦法會要了騾子的性命,他如今也不知道怎樣好了,只有等,等到天明,等著屋內(nèi)油燈碗里的油耗著,耗著,撲閃撲閃的似鬼火一般照亮著屋內(nèi)只有后窗的飼養(yǎng)室內(nèi)。

到了天明時分,騾子身上的汗出了一波又一波,終于在父親剛剛走進屋內(nèi)時,騾子尾巴翹了起來,隨后一聲長長的響屁,一股腥臭的稀糞濺到了門口,老張的心靜了,父親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通了,通了?!毙笾髋芮芭芎蟮慕兄蠌埜菤g喜的手舞足蹈,他們又熬過了一個不眠夜,從此這個不為人知的良方被我牢記心中,以后得到了發(fā)揚光大。

                    (十三)

沒過多久,眼看就到了年關(guān),父親把單位下發(fā)的糧本讓我拿上到糧站去打油,為了單純的過上一個好年,給母親和爺爺一個驚喜,我懷揣著父親的糧本,手提著兩個父親從站上搜集來的玻璃瓶,面帶著喜悅來到糧站上高高興興的打了兩斤食用油后,匆匆忙忙的往家趕。

回家的路雖然寒風(fēng)凜凜,可心里的火燃燒著,燃燒著,點亮著我無限的夢想和現(xiàn)實。要知道,手中僅提的這兩瓶油是父親在單位上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點點積蓄,因為他知道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已經(jīng)廋骨嶙峋,單靠母親和爺爺兩個人在隊里的勞動所掙得工分遠(yuǎn)遠(yuǎn)抵不住隊里分得的糧食,而且還得背上一屁股外債。眼下,馬上到了年關(guān),能讓孩子和大人一家有個高興,有個盼頭,父親就讓我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蛇@個讓人歡喜的愿望使我在集市上擁擠的人群中很快變成了泡沫,走起路來一個不小心,系瓶子的麻繩齊整整的從瓶口脫了下來,瓶子掉到了地上,碰到了石塊,一滿瓶油呼啦啦的撒了一地,我看著心疼,圍觀的人看著心酸,可怎么收拾已無濟于事,只有眼巴巴的望著,望著地上,一團團油漬的流動,心里忐忑的離開,走向回家的路。

回家,母親知道后準(zhǔn)會罵上一通,或許更會嚴(yán)厲些,招來一聲響亮的耳光,我心生恐慌的將頭探進門去,母親正在屋里忙碌,爺爺正在窗口站著,我探頭的一瞬間,爺爺看見了,高興地喊了起來,“孩子回來了,孩子回來了。”母親走出了門外,哥哥弟弟簇?fù)碇艿礁?,爭先恐后的用手接過我的油瓶。
    “過來,不是讓你打二斤油嗎,怎么?就一瓶?!蹦赣H的一句話使我臉色刷的變了起來,從粉紅變成了紫紅,渾身哆嗦的站在母親跟前,眼淚汪汪的講述起剛才的經(jīng)過。

“好了,好了,不怪孩子,只怪那系瓶子的繩子?!睜敔?shù)囊痪渚湓?,母親的一絲絲想,終于我從恐慌中擺脫開來。

“媽,我以后小心些?!蔽艺f完話,眼含著淚走向了窯洞。

             (十四)

快過年了,別人家的孩子在門外放著鞭炮,穿著新衣,我們兄弟并沒有得到,依舊穿著老大穿了老二穿的舊衣服,腳蹬著一雙窩窩頭,一件舊棉衣把身體裹著,靜聽著門外,一陣陣,又是一陣陣的鞭炮聲。

年初一后,父親終于從單位回到家里,他扛回了半袋白面,母親高興地用叉子杈了兩個三圓四不扁的大蘿卜,冰冷的手已凍的通紅,爺爺坐在木凳上,細(xì)兒八擺的拉著封箱,鍋里的水吱吱的響著。我們不時地從院子跑到廚房,又從廚房跑到窯洞。到了下午,征得母親的同意,弟索取了難得的五角錢,我們溜出村子,來到村外的一家作坊,買上十根玉米做成的棒棒糖,拿回家去。趁著過年,大人小孩都在家待著,我們跑到了街上叫賣,一毛錢一根,十根賣下來賺取了一半。第二天,依舊如此,短短的幾天,母親每每出門在外,我們都高興地數(shù)著手中的幾角幾分,心里熱乎乎的。

沒過上幾天,隊里的飼養(yǎng)員來到家里,走進門,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將棉襖的袖子放在桌面上,他使勁一抖,從袖子里溜出一堆黑豆來,“孩子他嬸,大過年的,沒什么,給你拿些黑豆,在瓦盆里泡些豆芽?!蹦侨苏f完了,來不及喝母親端上來的熱開水就出門了,到了晚上,父親回家,我們才從父親的嘴里知道,那人不是平白無故送黑豆的,原來,他在飼養(yǎng)室里飼喂的那幾頭牛吃再多的黑豆和油渣也上不了膘,一到地里常常犁不了多大會兒就想臥,后來隊長找到父親詢問情況,父親打岔說那幾頭牛應(yīng)該是肚里有蛔蟲了才使飼養(yǎng)員逃過一劫,誰知有天傍晚,父親眼睜睜的看見飼養(yǎng)員將黑豆拿回家,順手還偷了油渣,父親猜測,他家里的孩子準(zhǔn)是餓極了,不然他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是不會干那種事的的,何況當(dāng)時的各家生活情況大致相同,單靠隊里分的那點口糧,人人都吃不飽的,常常餓得大人,孩子前心貼后背,晚上做夢都喊著餓。從此父親再也不愿提及此事,而那飼養(yǎng)員呢,自從偷黑豆被父親撞見,而且?guī)状味紱]被父親揭發(fā),就心知肚明的想著,想著怎樣報答父親這份恩情。眼下,就是飼養(yǎng)員的報答機會,看著桌上一堆黑豆和一堆油渣,母親心里熱乎乎的,有說不出的感謝。爺爺呢,時不時的將油渣放在嘴里嚼著,嚼著,品味著還有一絲油味的耕牛飼料,我們孩子也征得大人的同意,各分了一塊,共同享受這來之不易的過年禮物,父親也就當(dāng)什么沒見到的在屋里放下一碗從單位帶回的大米就匆匆離去了。

                  (十五)

星期天的早上,住在單位上的父親還沒有起床,就被老張叫嚷著披上衣服來到辦公室,走進門一看,一個熟悉的面孔使他吃了一驚,“你,你來了,有,有啥事?”

“沒什么,就是咱隊里的一頭大黃牛大腿上有了問題?!?/span>

“有問題,怎么?”

“骨折了?”

“不是,是一個很長的膿包,從上到下?!?/span>

“噢,沒什么,那讓我們單位上的老張去好了?!备赣H覺得病情沒什么嚴(yán)重,就提到了讓老張去,可來人就不同意了,他對老張并不怎么了解,執(zhí)意的說隊長讓父親親自去才放心,父親沒有再辯解,只是淡淡的一笑,“好,那你先走,我隨后到?!闭f完話,看著來人出門后走進了藥房,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藥箱,就想領(lǐng)著老張前去,老張開了口,“怎么,來人總讓你去?!崩蠌堄行┠涿?。

“你人生唄,以后多下去下去就人熟了。”父親解釋道。推出了自行車,老張緊隨其后。

他們來到了隊里的飼養(yǎng)室,父親走近大黃牛,目瞅著黃牛身上幾處冒著膿的膿腔,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一摸,從上到下一股腥臭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老張急忙的挒到一旁,“怎么,怎么。”

老張沒有再說下去,父親已知到了老張的心思,只是不愿在隊長面前點破那點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他開了口,“老張,準(zhǔn)備吊瓶。”

“行?!?/span>

老張說完話走到了外面,他卸下了父親帶來的幾瓶甲硝唑,從兜里拿出幾只青霉素,快速的稀釋好倒進瓶內(nèi),父親已走到了跟前,“老張,那傷是飼養(yǎng)員打的,時間長了就成了這樣?!?/span>

“噢,,哪?”

“先打針,待會兒沒人時勸勸飼養(yǎng)員。”

“嗯”

“那你今兒打,我在跟前哩?!?/span>

“行。”

老張心里熱乎起來,他看著飼養(yǎng)員保定好大黃牛,右手持針,小心謹(jǐn)慎的走到大黃牛的跟前,伸出左手緊緊的壓住牛的頸部,看著暴起的血管,左手將針扎了一下,針沒有插進血管,老張心有些慌,再扎了一下,鮮血射了老張一手,父親站在一旁才高興起來,“咋樣,誰說我們老張沒本事,就是你們不放心?!?/span>

“就是,就是。”隊長在一旁唯唯諾諾。老張的膽正了起來。

                 (十六)

到了下午,天陰的挺重,風(fēng)刮的厲害,吹在臉上還不時有些冷痛,春天了,這揮之不散的寒意使得村子里的人們一個個還就在屋內(nèi),父親剛從單位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做著玉米發(fā)糕,爺爺坐在木凳上拉著封箱,我們爭先恐后的圍在木案旁,看著母親使勁的揉著黃黃的玉米面,父親走進了廚房,“娃他媽,這是些糖精,加進去增加些口味?!备赣H說著從口道里掏出了兩包包的精致的糖精來,我急忙的跑上前去,“我弄,我弄?!?/span>

我伸手一把接住了父親手中的那包糖精,跑到案邊,端上一個碗,在里面放些熱水,快速的將一些糖精放了進去,筷子在手中攪了攪,弟把手伸了進去,“甜,好甜呀。”

弟的手被母親撥開,糖精水倒進了面內(nèi)。

半個小時的過去,那些有了一絲甜意的玉米發(fā)糕被母親放進了鍋內(nèi),鍋蓋旁冒著熱氣,鍋洞里的火撲閃撲閃的冒出一團團煙霧,沉重的縈繞在整個屋子的空間,門外雨下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父親站在門口思索了一下,依然的推出了自行車,“娃他媽,我去站上了?!闭f完走進了雨里,我看見后趕忙的從家里拿起一把破傘,“爸,出去打上傘。”

“不用了,明兒你們上學(xué)還得用?!备赣H擺了擺手。

“老任,天快黑了,你又要出去?!遍T外,父親身后傳來一聲悶氣的說話聲,父親扭過了頭一看,“哦,你咋來了?!?/span>

“能不來么,隊上的豬病了好幾天了?!眮砣撕唵蔚膶Ω赣H說明了來意,用眼盯著天空,密密麻麻的雨正在門外織起了雨霧,“那你看,多時去?”來人征求著父親的意見。

“沒啥,我回站收拾收拾咱就去。”父親說完話隨著來人離開了家里,他知道,面前來的這個人是仁宗鄉(xiāng)的一位飼養(yǎng)員,他以前來過幾次,那都是些要緊的病燒的,不然他絕不會冒著雨,走這么遠(yuǎn)的路,沒有辦法,他想了一通,用牙咬了咬嘴唇,依然做出決定。

仁宗鄉(xiāng)離獸醫(yī)站上有一段路程,而且那些發(fā)病的病豬都是在山上,父親冒著雨,在土路上走了十多里鄉(xiāng)路總算到了山腳下,這時天已經(jīng)淡淡黑下,稀稀落落的小雨滴打在父親的頭頂,飄落在上山的石階上,石階光滑光滑的,生長在一旁的小草萌發(fā)著綠意,與樹林里的綠交相呼應(yīng),飼養(yǎng)員睜大著眼要說什么,父親擺了擺手,說道:“得快點,一會兒雨大了真不好上山?!?/span>

飼養(yǎng)員再也無言,只是緊跟著父親,幫父親提著藥箱,低一腳高一腳的踏上了上山的羊場小路,幾處的路有些狹窄,腳踏在水草上一滑,兩滑,渾身哆嗦了幾下,父親心里開始有些緊張,可看到天有些灰黑,再不走的話接下來就會更糟糕,于是他緊跟著那個前來的飼養(yǎng)員,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走上山崗,翻過溝坎,摸著黑蹭進村前的竹林,來到隊長家里。

“隊長,我把人叫來了?!憋曫B(yǎng)員看看這還未睡覺的隊長,“那,那就睡覺吧,明兒再說。”

“行,明早就明早?!备赣H應(yīng)了一聲就走向了隊里的飼養(yǎng)室。

睡在招待父親的飼養(yǎng)室房屋內(nèi),父親整夜睜著眼睛,絲毫不敢把困意帶進已經(jīng)累了的身心中。

后半夜了,雨滴更大,風(fēng)吹得窗外的樹左搖右晃,父親睡意朦朧的思考著明天的病應(yīng)該怎樣面對。早上六點,窗外一陣轟鳴的水流聲,門開了,水從門檻下竄了進來,迅速的漫了房子狹小的地面,水溢過了小板凳,快到了炕沿,屋內(nèi)的家什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大水中,父親的鞋子浮了起來,屋內(nèi)黑咕隆咚的,門外的水夾帶著聲響。父親下了床,彎下腰,冰凍的水浸過父親的腳面,門外的人叫喊起來,飼養(yǎng)室已全部泡在了水里。豬圈里母豬哼哼的爬上了圍墻,小豬拼命地嘶叫。遠(yuǎn)處的土墻塌了一塊,砸在水中激起一陣水花。值班的兩個飼養(yǎng)員已經(jīng)人獸不分,他們忙碌著,叫喊著,吼罵著。

門外亂成了一鍋粥。父親提著布鞋走出了門口,遠(yuǎn)處的河水瞬間淹沒著幾十個豬圈,村外的河堤決口了,誰也想不到春天還會這樣。

街上的人聲嘈雜,敲鑼聲震天。父親沖了出去,飼養(yǎng)員沖了出去,他們急忙的跑到幾個還系著繩的母豬圈里,用手解著難以解開的麻繩,麻繩已在水里浸泡了好久,手指甲縫里流出了絲絲的血跡。水越來越大了,崖上的喊聲亂成了一團,父親眼看著面前的土墻泡在水里撲通撲通的倒下去,庫房里的飼料在水里快速的膨脹著,放在地上的鐵鍋飄了起來。水過了父親的雙膝,腳掌骨不小心碰到了地上銳器,一陣撕裂的痛,鮮血從水里冒了出來,飼養(yǎng)員扶著父親,艱難的往高處走去,血的痕摔在了后面,水波點點的紅,隊長早已在崖邊伸出了雙手,“老任,你怎么還在豬場。”

“可不,水來的太突然了?!备赣H上崖后抿嘴淡淡的一笑,身后的飼養(yǎng)員哭笑皆非,尷尬的露著一雙白黑透明的眼。

飼養(yǎng)室整個泡在了水里,小豬仔浮在了水面,大母豬在水中劃動著四蹄,人們喊著向水中拋出了長桿。

雨終于停了,父親和飼養(yǎng)員像水雞一樣,渾身濕個透,凍得直打哆嗦,衣服披在了父親身上,隊長連連的回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了。”道歉中,父親被讓進了屋內(nèi),屋外一陣他姥姥的罵聲,這么倒霉。

隊長的家里火爐還紅著,父親和飼養(yǎng)員坐在跟前蜷縮著身子,心里的冷已沒有剛才那么明顯,他開始哀聲嘆氣的和隊長談起不該說出的一番話。

半大早的,村子里的村民早已圍在了豬場的土崖上,談天說地的望著眼前一洼河水,豬場的茅草庵已不復(fù)存在了,幾張破舊的桌椅浮在茅草庵的地方,水中不時散發(fā)著還未散去的豬屎味道。

“老任,吃了飯你就回吧?!标犻L看著父親怪異的眼神連忙的道歉,“昨晚真的對不住了?!?/span>

“沒啥,沒啥,看看撈起來的豬仔沒啥情況再回?!备赣H堅持著自己的意見,走出了房門,隊長走在了父親的前面,他們隨從眾人來到土崖上的一戶人家,幾頭被救起的大豬圈在院子里哼哼的叫著,小豬趴在地上眼半閉著打著哆嗦,“看,豬冷成啥了?!备赣H說道。

“不要緊,不要緊,待會兒身上水干了就沒事?!标犻L瞇著眼說起了瞎話,他生怕父親再一次的呆在自己的家,父親也清楚,他只是不好意思的背起來時拿著的醫(yī)療包,“那,我回去了,若是感冒發(fā)燒,就打些退燒藥。”父親說完話真的走了,走向了回家的漫漫泥路。

              (十七)

沒過多久,隊里響應(yīng)上級的號召,開始劃分土地,承包到戶,隊里的耕牛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谋槐娙俗ゼ垙椧话愕臓炕亓思?。飼養(yǎng)室內(nèi),幾個人爭先恐后的搶起了杈把,掃帚,沒人要的一個破耙耱被爺爺不情愿拿回了家。從此每到一年的播種季節(jié),爺爺總會把土崖上的荊條割回家,修補這擱置已久的家什。

播種后的土地上,父親和爺爺在前用繩拉著耙耱,我高興地坐在上面,看著眼前的土地一溜溜,一溜溜的從滿是疙瘩變得平整,到了地頭,爺爺哎噓哎噓的坐到了土地上,父親母親又是一陣陣忙碌,我已被土嗆得是鼻子是臉,滿臉灰塵。

回到家里,爺爺臉色有些難看,咳了兩聲,胸前陣陣微痛,他就不愿意燒鍋的晃著身子走進了窯洞,來不及脫鞋上了炕,棉被半掩著身子,頭枕在了寒水石枕上。

斷斷續(xù)續(xù)的病痛折磨著爺爺,先是村子的衛(wèi)生所看,后又來到了縣醫(yī)院,爺爺?shù)牟∫琅f沒有什么起色,母親急了,每次的從家趕到獸醫(yī)站上,督促著父親,必須犧牲一下工作的時間,一定要陪爺爺去趟省城,可是時間不會等人,臨到最后爺爺也沒能去,只是父親,工作之余,勉勉強強的和爺爺又一次來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進一步檢查,經(jīng)過醫(yī)生確診,爺爺?shù)牟『茉愀猓愀庵畼O,病到了晚期,渾身已干瘦的有些像蘆柴棒,沒有法子,只有這樣,整日的架子車在父母手中像一塊沉重的磐石,總是吱呀吱呀的游走在家里和縣城之間。

地里開始荒廢,上學(xué)的我們在大人不在時開始學(xué)著做飯烙饃,第一次面搟的厚了點,鍋里的水未開就下了去,結(jié)果一頓面糊糊,后來經(jīng)過大人的指點,手熟了點,變著花樣吃了上頓吃下頓,烙饃總是在和面中試著拌上些堿水,一次堿水拌多了,面成了黃色,死板板的烙出的饃吃在嘴里,不時有些難受,堿拌輕了,烙出的饃就酸不溜球的直使人打起牙顫。

爺爺?shù)牟‰S著天氣變化越發(fā)不可收拾,最后的幾天家里趕忙找人用鋸破開院子里的桐樹,做出了壽材,我們依舊認(rèn)為好玩,并不理解大人的心思,到了中午,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我不經(jīng)意的從同村的一位老師口中得知,爺爺下世了,已走的匆忙。

晚上,前院后院掛起了燈泡,滿院子燈火明亮,叔侄,兄弟輪流著坐在裝斂了爺爺?shù)膲鄄那?,伴著月光,聽著鳥鳴,守了一夜又一夜,終于在第三天的中午,在一陣嗩吶聲中,鑼鼓響的震天,村子的自家人,男女孝子一字排開,站在了街道的兩旁,手持哭喪棒,頭纏白布,哭著喊著,扶著棺木,從門口到村口,從村口到墳地,墳地旁,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圍觀著,凡是閑著雙手的都拿起了锨,等著最后一聲炮響,等著最后一聲喝禮生的吶喊。

“跪————,奏樂————”一聲聲,一陣陣,哭天喊地,地動山搖,人們手中的鐵锨像翻泥片一般將墳前的黃土爭著搶著往墳地上拋,嗩吶聲高了又低,低了又長,往往是帶著一聲凄涼,帶著一陣悲傷,一會兒燕落沙灘,一會兒鳳鳥長鳴,一個人吹起了雙管,一個人掄起了鼓錘,鈸兒鐃兒在手中響的不停,嘀嘀吶吶飄蕩在空中,父親,母親哭著喊著淚流滿了胸前,墳慢慢的被人用土卷起,男孝子依次在墳上插上還是新鮮的柳木哭喪棒,圍住墳頭轉(zhuǎn)上三圈,徹底的告別了爺爺,徹底的消失了希望。

                (十八)

半年過后,分到各戶的大黃牛在不自然的飼養(yǎng)中被人們漸漸淘汰,至于隊里分得的小豬,人們開始拔著草,拌些玉米麩皮,湊合著喂上一百來斤開始屠宰。

作為行者獸醫(yī)站的領(lǐng)導(dǎo),父親感覺到了眼前的困難,看到獸醫(yī)站發(fā)展的前景,此時不馬上扭轉(zhuǎn)機制就有倒閉的危險,他開始考慮起來,想著今后發(fā)展的路。

大錢是掙不來了,小錢一定不能舍棄,一大早,他托人從外抓回來一只種公羊。辦公室里,他陰沉著臉,本來不該說的話從他口里艱難的說出:“同志們,現(xiàn)在的形勢不容樂觀,上面的文件也下來幾天了,長臨工要全面清退”他說話間停頓了一下,“請大家不要氣餒,整理一下手中的工作,到會計那兒領(lǐng)一套醫(yī)療器械,回家好好利用自己的專長,我相信,畜牧業(yè)發(fā)展的低谷一定不會長久的?!?/span>

父親說完話,流下面帶苦澀的淚不忍不舍得領(lǐng)著大家來到會計室,一套治療疾病的注射器,體溫表和聽診器,加上一條毛巾,臉盆,算是給大家分離時的留念。

下午,看著大家的陸續(xù)離去,他又一次的流下了眼淚,靠在門前久久不肯將痛苦的目光移開,他不忍心看著與他工作多年的一大幫人就這樣的離去,可看到眼前的處境,每個人連基本工資都拿不到了,呆在一起就是一步死棋,只有分流,分流才會有希望,他想過很多辦法,種公羊購回站后,剩余的幾個員工開始輪流著割草飼喂,沒有精料的時候,父親就從站上拉回家,在家里和我們爭吃著少的可憐的幾頓玉米糝,加上從磨坊收來的麩皮,有時母親從野外拔些野草,抱上兩撲玉米殼,陳舊幾年的麥稈便成了種公羊最可口的飼料,就這樣,在父親的帶動下,種公羊飼養(yǎng)了兩三年帶來的效益,加上站上給動物看病的收入,兩三個人的工資依舊難以發(fā)出去,父親覺得自己走進了困境,大家走進了困境,父親思前想后的想著今后的路,畜牧發(fā)展的路?思前想后,終于把心一橫,何不自己搞搞,說到做到,一定行。

他又無奈的搞起了來杭雞的飼養(yǎng),他多么想快點改變一下眼前站上這個難以繼續(xù)生存的困境,可好的想法要想實施起來并沒有那么一帆風(fēng)順,總是在煎熬中磨碎著父親脆弱的心,來航雞逮了回來,大家騰出了一間大瓦房,父親叫人在里面盤起了土炕,在門口掛起了布門簾,他拿著溫度計悄悄的放在了屋內(nèi)的窗臺上,他知道,育雛期間需要嚴(yán)格的溫度控制,沒有溫度計是不行的,他讓人整天用眼盯著溫度計上的刻度,生怕溫度的高低影響雛雞的生長。

柴草在炕洞里燃燒著,它燃燒出父親的夢想,雛雞在大瓦房里土地上來回跑著,它牽動著在場的每一個職工,可這一來一去的一個月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雞終于漸漸長大,父親看著高興,職工看著歡心。

收麥的時候,來航雞開產(chǎn)了,雞蛋的價格在飆升,父親盼到了希望,可好景并沒有像父親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沒過多久,雞在產(chǎn)蛋過程中出現(xiàn)了問題,一個難以想象的嚴(yán)重問題。

忙了一天的父親邁著沉重的腳步傍晚回到站上,幾只羽毛粗糙的來航雞死后被人提在了門外,父親看著心疼,他只是沒有吱聲,趴在窗口靜靜地觀望著雞舍的情況,一只雞閃起了翅膀,一只雞萎靡的臥在雞群里搖動著頭,一只雞劈開了單叉,一只雞嘴里流下了涎水,父親吃驚的望著,前幾天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剛兩天自己沒有過問就成這樣?父親不敢想象,不敢想象眼前還要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問題,他放下了一切走到職工宿舍,叫來喂雞的,還不等自己開口,喂雞的就啰里啰嗦的說了一大堆事,父親的心毛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眼前出現(xiàn)了變故,他不愿意埋怨任何一個職工,更不愿意多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重新走進雞舍,從地上拾起快死掉的一只病雞。

房門外,父親一個人靜靜地用手術(shù)刀解刨了病死雞,從病變的內(nèi)臟認(rèn)真的分析著病種,看不清的時候,重新的走進去抓起一只劈叉的病雞,重新的解刨,病死雞在手術(shù)刀的鋒刃下,臟器全部暴露在院子的當(dāng)央,腸子上長滿了腫瘤,肋子縫長滿了腫瘤,其他地方多多少少都出現(xiàn)了腫瘤,父親的手顫抖了,心慌了,全身麻木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眼前出現(xiàn)了他極不愿意提起的那種病種,馬立克氏,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還并發(fā)了其他的病種。

老張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父親身旁,父親扭過頭看著老張,老張一臉的灰白,怎么?馬立克氏?

“嗯,有些像”父親點了點頭。

老張的臉頓時從灰白變得杠紅,內(nèi)心有翻不出的坷兒。父親站了起來,沒有再多說一句,只是默默地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心里明白,馬立克氏,這種病不是什么好病,根本沒有治愈的回旋余地,可這群雞,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父親的腦袋亂哄哄的,心里沒了底,他長久的靠在辦公椅上,眼前一幕幕來航雞發(fā)病的癥狀,全群的覆滅?他,沒有再想,也不敢再想,他知道這場災(zāi)難將會顛覆他在職工心中的希望,而且是徹底的,絕望的。

隔了一日,他看著眼前的死雞越來越多,所用的藥物沒起一點作用,他心中的希望徹底破滅了,他開始艱難的構(gòu)思著,想盡一切辦法減輕站上的損失,他提出了損失的分流,開始讓各自逮回剩余的那些來航雞,憑著各自的運氣來拯救這渺小的希望。

老張同意了,其他的職工同意了,父親的眼前迷蒙的霧也散了一半,可這帶病的來航雞各自抓回家后又能怎樣呢,先不說老張和其他同志,就拿我家說吧,這二百多雞自從父親抓回了家,可就忙壞了母親,她一天到晚的利用空閑時間,站在那扇破門板擋住的窯洞口,用眼觀察著,觀察有沒有新發(fā)的病雞,那只雞焉了,那只雞幾天沒吃上雞食,她都二話未說的從雞群中提出,放到院子,時不時的借空兒跑到外面,從地里拔來一些不知名的所謂中草藥,用刀切碎放到了雞舍,任其自由采食。就這樣,一來一去又是半個月的過去,父親每次回家看到擺在墻角的死雞,心痛如刀割,可又看到母親絲毫沒有半點怨言,又將心痛埋在了肚里,他知道,面對眼前的這種病,只有聽從老天的安排,活上多少就算多少吧,而母親面對死雞并沒有灰心,還是一如既往的在雞食里添加著這些不知名的草藥。又是半個月過去了,母親眼瞅著雞舍內(nèi)雞數(shù)的銳減,仍舊沒有灰心的堅持著。終于等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雞,不死了,她,看著這數(shù)得清的雞群,流下了熱淚,她,急切地要把這個消息,這個遲來的好消息盡快告訴父親,讓父親有個驚喜。

                (十九)

夜晚的月色濃濃的,西風(fēng)吹在正在門外乘涼的父親身上,父親的心有些平穩(wěn),已沒有像以前的那樣忐忑不安,他已經(jīng)累了,完全不想獸醫(yī)站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件,只是把個人的事做好,把這個遲來的好消息告訴大家,他再也別無他求,只是想過上簡單的農(nóng)村生活,不愿提及那過往的煙云。

沒過多久,站上飼養(yǎng)的種公羊在夜晚無聲無息的被人偷掉了,后墻被人挖了個大洞,那賊肯定是趁著夜晚人們正睡得香時下的手,不然不會沒有響動,父親大清早的站在那里,目光呆滯的看著,看著,他的心早已累了,累了。

頭腦里亂嗡嗡的作響,他看到了眼前一個又一個的沖擊波在無情的摧殘著人們,摧殘著自己,自己的精神支柱在悄悄崩潰,他生存的底線在悄悄消失,那,新的希望又在哪兒呢?

獸醫(yī)站附近的村民由于交不起自來水費被迫停水了,一大早,站上的大門還未開起,門外已擺滿了水桶,站滿了群眾,他們各自的從家里挑來這么多水桶是要打一天的生活用水,可站上的資金開支又有誰知道詳情呢,父親幾次的懇求那個管水員又有誰能知道呢,站上職工生活的困難,父親和老張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有工資可發(fā)了,接下來就連水費也快交不起,又有誰知道呢,老張只好趁著夜色提前關(guān)掉了自來水的閥門。

村民第二天沒有接到自來水,第三天又是如此,有幾個閑人耐不住了,趁著傍晚,鼓動著村民掀翻了獸醫(yī)站的院墻,又鼓動著村民拔掉了墻內(nèi)唯一的自來水龍頭。眼前的生活處境進一步惡化,父親無奈的向上級提出了申請,他已經(jīng)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想在職工面前落個臉紅脖子粗,只想早早地退出這個領(lǐng)導(dǎo)的位子,他知道,若有新人來了,或許還有一線新的希望。

               (二十)

第二年的三月二十八會上,各村堡寨的人們已習(xí)慣的開始準(zhǔn)備夏收的必須品了,母親也不例外,她已從集上購回了收麥時家里應(yīng)備的簸箕,竹篩和鐮刀,剛一回到家,父親看見后還念念不忘的要再去集上挑一張要好的柳木锨板,因為他知道這幾年的夏收,每到一家一戶的收麥揚場時,因為家里沒有木锨,母親總是厚著臉皮幫人家揚過麥后才借得使用,如今,改革開放已經(jīng)好幾年了,人們的自私心里也愈來愈重,要是再借锨的話,人家給了還好說,不給就一下子丟大了人,何況自己還在外工作哩,不為別的,也得為這張老臉顧點情面。

不得已而為之,父親往返于集上買回了锨板,一進門他高興地謀劃著再從家里找一根像樣的锨把就可以大功告成,這樣不僅能為家里省下幾元錢,還不用再看人臉了,他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屋里被翻了一通,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理想,家里的那幾根要燒的所謂锨把,不是粗就是細(xì),實在沒有辦法,他只得又一次的往返于集上。

離開了家,路上,父親思索著集散時或許能拾掇個活茬,他走著,手里捂住口袋里僅有的幾元錢,生怕丟失,他知道這是家里唯一的一點積蓄了。

集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賣啥的都有,買啥的都是,各人有著不同的目的和心思,買一把掃帚,那是家里的的必須,買一包吃貨,那是回家討好妻子,買幾斤旱煙,家里準(zhǔn)會有老爺子,買上一根甘蔗,準(zhǔn)是大人哄小孩子的老把戲了。

父親揣著兜里并沒有多少的幾張毛片,從東頭轉(zhuǎn)到了西頭,終于在集市快散時找到了剛才賣锨板的主兒,人還沒到跟前,眼就盯上了那人身后的一捆锨把,父親好生歡喜,可兜里的錢能不能買的下呢,父親又猶豫起來,懷著忐忑的心徘徊在離那人不遠(yuǎn)的地方,去還是不去,去了要是買不下來怎么辦,不去————,父親沒有再往下想,只是硬著頭皮蹭上去,“師傅。”

父親用手指了指賣主的身后,“你那锨把多錢一根?”

“十塊”那人頭也不回的答道。

“十塊。”父親的臉頓時紅了起來,他知道衣兜里的錢遠(yuǎn)遠(yuǎn)沒有那么多。

“那,那能不能便宜點。”父親討價還價了起來。

“能么?!辟u主扭過了頭。

“哦,是你,怎么剛才買的锨板沒有锨把?!蹦侨死^續(xù)的說道,“來個吧,較細(xì)的便宜?!?/span>

“不,不,我看了,得需要根較粗的?!备赣H口吃的說道。

“那可便宜不了?!辟u主當(dāng)面拒絕了父親,父親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街上的行人稀少了,想找個人借錢似乎有點不太可能,怎么辦,又能怎么辦,父親頭腦亂哄哄的難受,這時,他的身后傳來一聲熟悉的腔調(diào),“老任,干啥呢?!?/span>

“干啥?!?/span>

父親回過了頭,吃驚的望著眼前這個熟悉不過的大人物,“你,你也來了。”

“噢,沒事轉(zhuǎn)轉(zhuǎn)?!备赣H故作鎮(zhèn)定起來。

“那,那,能不能這個?!备赣H的手指搓了又搓,熟人似乎看懂了父親的借錢姿勢,二話沒說的從兜里掏出了一張嶄新的十元錢來,“沒看夠不夠?!?/span>

“夠了夠了。”父親臉紅著接過了這并不愿意要的人民幣,他遞給了賣主,一根較粗的锨把拿在了手中,“老王,家里坐坐吧,待會兒諞諞。”

“行,今兒正好有事找你,碰著了?!笔烊苏f著話跟在了父親身后。

眼前的熟人在父親的印象中頗有些深刻,他姓王,那高高的個子,腰有些駝,說起話來快人快語,絲毫沒有一點當(dāng)干部的架子。記得幾次在縣里開會總是和父親坐在一起,從此他們有了共同語言,說話從來不會避嫌。這回仍舊如此,可不,他跟著父親一走進家門,就像進了自家屋子,母親老遠(yuǎn)看見就急著讓座,父親跟著端來了茶水,他們坐在了一起,口無遮攔的談?wù)撗矍案髡镜那闆r,談到了極致,相互的舉起茶杯喝上一口,又開懷大笑,時而沉默,時而說到傷心處流涕流淚,他們談到了未來,談到了下一步工作的開展。

直到傍晚,母親拿來吃飯的碗筷才有些作罷,父親手中的煙將指頭熏的發(fā)黃,老王的煙在嘴里咂的噗紅噗紅的直冒火星子。有時嗆上兩口,就急的直打咳嗽。他們看見母親端來了飯碗,兩個粗大的瓷碗里黃橙橙的玉米糝散發(fā)著原有的香味,父親來不及相讓,老王早已把碗端在了手中,口中的熱氣吹在碗中,嘴早挨在了碗邊,吸上兩口,筷子夾起了咸菜,母親坐在一旁看著好笑,但沒有笑出聲,只是強忍著將笑放進了肚子,我和小弟在屋內(nèi)吃了飯,圍在大人身旁拾起了碎語,似懂非懂的眨巴眨巴眼豎耳細(xì)聽。

他們談到了夜深,父親從家里拿出了一瓶存放多年的老酒倒上兩杯,他們把酒言歡,暢所欲言。他們不謀而合的為獸醫(yī)站的未來命運感到了困惑,更為工人的生活困境感到擔(dān)憂。“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會從韓峪來行者,只不過不相信這么快?!?/span>

“不相信,今兒你就相信了?!崩贤跽f完話從口袋里拿出了一份文件,“你看,你看,在這兒?!?/span>

父親面帶喜悅的用雙手接過了老王遞上的文件,雙眼看著文件的封面,幾個大紅的文字映入父親的面前,“關(guān)于某某站的人事變動事宜”父親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這個遲來的冬季,過后會是春天嗎。

“要是這樣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載,各基層站都會垮掉?!?/span>

“人去站散么,哎,有啥法子?!备赣H說道。

“先混混吧,要不然你來,咋們做生意如何,不是流行著牧工商聯(lián)合經(jīng)營么?!?/span>

“說的倒是,就是不太好弄。”

“怕什么,有我呢?!?/span>

“那,我先試試?!?/span>

他們談到了深夜,都在一種喜悅的心情中給朦朧的未來披上了一層厚厚的夜紗,迷糊糊的睡在屋內(nèi)的土炕上,時不時地美夢把他們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二十一)

夜,月色濃濃的透過窗簾,屋頂上的風(fēng)忽悠著在院子打著圈兒,父親和老王睡在屋內(nèi)的一張床上,幾次的好夢把他驚醒,坐了起來,又一陣夜色的黑擋住了床前的月光,他翻了個身想到,老王真的一定留下來嗎,要是留下來了,自己煩惱多年的身心或許就能歇下,自己該享一享這來之不易的清福了。

第二天早上,老王在睡夢中還未蘇醒,父親早就起了床,把屋里收拾妥當(dāng),來到了院子,院子里的清涼沖洗著父親簡單的頭腦,他想老王快點起來,起來同他一起去看已經(jīng)支離破碎的獸醫(yī)站,給獸醫(yī)站上的人們一個驚喜,給獸醫(yī)站一個希望,可等了等,等老王起床后,開口閉口不再提去站上安排工作之事,就連看一下的動機也消失的無蹤無影,父親急了,急得干瞪眼,于是無奈的把給老王安排住處的事提到了桌面,“那今兒去站上,你看上那間,我讓人給你騰?!?/span>

“不用不用,我先回去收拾收拾,過上幾天來時再安排?!崩贤跽f完話臉上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神態(tài)。父親看在了眼里,“那——————”父親在沉郁與喜悅的的十字口目送著老王離開了家門。

獸醫(yī)站上,父親叫來了老張,也叫來了老李和小楊,他們談起了新領(lǐng)導(dǎo)要來,馬上就要接手,父親絲絲乎乎的提醒大家,新來站長時一定要注意工作方式,千萬不能像往常一樣任由著自己的性子。大家聽到父親的提醒,人人心中揣起了一本帳,只是沒有原形畢露的時候。

過了一個月,又過了一個月,一晃半年的過去,依然沒見老王的影子,他,不來了,不愿接受這個即將到來的爛攤子,父親又一次的希望在這無聲的等待中變成了泡沫。

                (二十二)

下午,隨著一陣西風(fēng)的刮起,寒流也跟著腳步來到了關(guān)中平原,父親早已給站上的員工放了長假,任由他們在外闖蕩一番,來維持各自的生計,站上只剩下了他和年齡較大的老張,他們在無奈的等待中,等來的是寒流賦予的冬季,夢,無盡的天寒地凍每夜襲擾著他們,促使他們心寒,使得他們絕望,想到鄰近的幾個站上職工的情況和自己單位一個樣,有著盡不相同的命運,可自己實在拿不出辦法改善站上的環(huán)境,不想把握住眼前這個職位了,家里已經(jīng)開始窮當(dāng)當(dāng)?shù)?,孩子快上不起了學(xué),等待上級的派人,等待老天的拯救,等待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到來。夢,凄冷的,絕望的,像惡魔一樣將爪子伸進每個人的心窩。

冷風(fēng),依然刮在人的臉上,冷痛冷痛的難受,父親無心的挎上藥包,走向去站的路,心里的怨恨,如同滔滔江水,能在誰的面前掏心掏肺的傾訴呢。

天快黑的時候,一個頭頂光光的中年漢子敲響了這即將沉睡的大鐵門,“咣,咣咣”幾聲沉悶的響聲,父親在屋里打開了燈光,灰暗的,心里有些惶恐,七上八下的撲通了兩下,臉上陣陣的發(fā)起燒來,他不情愿的走出屋門,來到院子,“誰——”父親的聲音拉的很長,半會兒門外傳來了老牛般的吼聲,“我,開門?!?/span>

“有啥事?!备赣H邊走邊問。

門在一陣響動過后終于被父親打開,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光頭,父親倚在門框上喘著粗氣,他已經(jīng)感冒好幾天了,只是堅持著每天吃上兩粒給動物用的阿司匹林,“我,我是來上班的”

“你——你是——”父親的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怎么,不是老王,父親的血一下子涌上頭頂。

“你是——”

“我是來接替你的?!崩项^說話很直率,他已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一定是原任的領(lǐng)導(dǎo)。

父親沒有再問,只是接過來人手中的行李,引領(lǐng)著走進站上的辦公室,辦公室內(nèi),三十五瓦的小燈泡照亮著屋內(nèi)暗黑的各個角落,來人坐到了椅子上,面對著父親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姓馮,西北楊凌大學(xué)畢業(yè)的,是來這兒接替你的工作?!?/span>

光頭簡短的自我介紹,父親的心一下子變得冰冷,冰冷的打了一個哆嗦。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父親嘴里木訥著走到熱水瓶跟前給光頭倒上了一杯開水,“先喝口水,暖暖身子,我這就收拾房子?!?/span>

父親說完話就想出門,光頭掏出了介紹信,“以后叫我老馮好了,這是介紹信?!?/span>

父親沒有用手接住,只是淡淡的抿嘴一笑,露出一排黑灰色的牙床。

“不用看了,我早就知道?!闭f完話父親走了出去。

辦公室里,只剩下了老馮,室內(nèi)冷瑟瑟的,寒氣逼人,沒有一絲溫暖,更談不上一口熱飯。父親收拾完老馮要住的房子,重新的回到辦公室里,向老馮掏出了一根香煙,“抽根煙,待會兒嫌冷的話就去睡覺,明兒再諞”

“不冷不冷,先坐會兒?!崩像T說到。開始移動著目光把辦公室里看了個夠,“老任,你沒看咱這兒情況咋樣。”

“唉,都發(fā)不出工資了?!备赣H一臉的苦相。

“到處一個樣?!崩像T補充了一句。

“那,咱接下來怎么辦?”父親問了老馮一句,他已等不及目前所處的困境了,他想急切的希望老馮帶給自己一個好消息,可老馮半會兒沒有吱聲,他已經(jīng)從父親的口中隱約的了解到了站上的困難,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沸騰。

“明天再說吧,這會兒我真的有點困”老馮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只是平挺著臉在父親的引領(lǐng)下扛起鋪蓋走向自己的臥室。

                (二十三)

天,漸漸地冷了起來,屋內(nèi)的溫度也隨著天氣的轉(zhuǎn)冷睡在床上如同住進了冰窖,老馮一個人睡在床上,寒氣使他不得不將頭縮進被子內(nèi),蜷縮著身子打著牙顫。

門外的風(fēng)起了,電線桿上傳來兩聲寒號鳥凄慘的尖叫,老鼠在床上嘁蹙的尋找當(dāng)天要吃的口糧。

父親的房內(nèi),灰暗的燈光依舊亮著,照著這個屋子的角落,他沒有睡,翻身在床上,睜大著眼,想著今天初見的光頭老馮,他想知道,想急切地知道,老馮的到來會給站上帶來怎樣的好運。

門外的風(fēng)更大了,夜色更濃,漆黑的如同墨汁染過的布——————

天,還未大亮,老馮已起了床,他站在院子,早已手中拿起了掃帚,開始清掃院子里的樹葉,父親聽見響動有點過意不去,不得不穿好衣服,披上棉襖,走出屋門,“老馮,歇會兒,我來?!备赣H說出了口。

“我來我來?!崩像T并不在意院子里的樹葉誰掃與不掃,他一鼓作氣的把院子掃得干凈。

等他掃完了院子,父親已在辦公室里生起了火爐,他不想讓老馮看到自己生活的寒磣,硬著頭皮生起了火爐,老馮走進屋內(nèi),暖和了許多,他將手放在火爐上嗅著還未燃好的煤氣味兒,在煙霧繚繞的空間咳了兩聲,“老任,那咱下一步能干啥呢?”

“能干啥,有病了看病,沒病了歇著?!备赣H很不樂意的想聽老馮問他這句話,“那————”

老馮將要說出的話咽回到了肚子,他再沒言語,只是端坐在火爐旁,看著父親,時不時地聊上一句算是提個醒。

等了大半天的,站上沒來一個人,老馮的心開始有些亂,煩的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父親勸說了幾次他都靜不下來,沒有辦法,父親開始拼命的喝茶,怎么,難道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那——真的不得了,老馮心里想著,他知道,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的話,從家里帶來的盤纏將會一天天在生活的煎熬中耗盡,那,站上的未來?他,已全然不知所以,他陰著平靜的臉走出了房門。

下午老張來到了站上,尾隨其后的一個跛子也走進了站內(nèi),那人一進門就急促的說找人去看他那得病的騾子,父親問明了情況,那騾子身上長了一個怕人的腫瘤,父親要求著光頭去,想給他點面子,可怎么說他都不動彈,后來才知道,這個名副其實的光頭只是大學(xué)的理論還有點在行,至于實踐嘛,真不怎么樣,最后,父親只好叫上了老張,拿上手術(shù)刀,拿上應(yīng)備的藥物,匆匆的從站上出發(fā),他們騎著自行車,來到了畜主家。

一進門就看見料棚里的飼槽旁,騾子背上明光光的一個腫塊,老張走上前去用手等了等足夠一個布碗大,父親心里撲通著,嘴都囊了兩下,開始將手搭在了上面,腫塊光滑光滑的有些能夠移動,手壓了壓,騾子疼的差點跳起后腿,父親眼急閃在一旁,開始想著接下來如何下刀,如何不至于在手術(shù)中避免出血和意外。

經(jīng)過半小時的觀察和思考,他們征得畜主的同意,終于拿出方案,隨后讓畜主抱來了火爐,火爐上放上了烙鐵,父親望著火爐里撲閃撲閃的火光,老張開始了給騾子麻醉,父親手握著刀柄,心里顫驚驚的走到騾子跟前,父親拿出了最大的勇氣,刀刃在父親手中輕輕地落下,挨住了騾子的皮膚,一道白茬,一道黃白分明,脊梁上一個碗大的腫塊在一瞬間快速的消失,血流了下來,從那黃白的涇渭線上,血染紅了一撮皮毛,血染紅了父親的手指,老張不再害怕,他接過父親的手,一個燒紅的烙鐵烙在騾子那開口的皮膚上,騾子驚叫了一下,四周散發(fā)出難聞的燒焦氣味,畜主狠拉著騾子的韁繩,父親把藥小心的撒上去,皮膚燒焦的氣味漸漸散開,父親臉上的水珠咕嚕咕嚕的落下,手術(shù)成功了,老張高興地幾乎跳起。

老馮在站上心情沉重而焦急,他不知道父親在畜主家給騾子手術(shù)的成敗,他想去見識一下,或許還能幫點忙,可又怕父親和老張犯病,不去幫忙又得不到真本事,去了又——,他不愿意去想,只是滿口的旱煙把煙味傳遍整個辦公室里,等著,盼著,盼著他們把最后的喜訊傳來。

第二天,父親一個人去給騾子打了針,第三天,老張又去給騾子的傷口換了藥,終于一個星期的過去,自家的自留地里出現(xiàn)了騾子的身影,騾子開始在畜主的鞭策下犁開了地。

                 (二十四)

凍雨夾雜著雪花下了多半天,老馮呆在房內(nèi)仔細(xì)的用算盤計算著一個月來的收入和開支,怎么算也就那幾筆帳,那幾筆難得的收入,在眼前入不敷出了,他望著賬本,頭腦中迅速的閃過那一排排南飛的大雁,是時候了,大雁都知道南飛,人就怎么不想著辦法生存呢,他在站上苦思冥想了好久,可都在父親面前被一一否定,全站的人員生活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父親回到家里,看到了自家的棉花除了給國家上繳就剩下了幾框棉籽,從院外挪到屋內(nèi),又從屋內(nèi)挪到院外,反反復(fù)復(fù)的進進出出晾曬,母親已經(jīng)很煩,要想盡快的處理掉還真成了心頭上的一個難題,父親夜晚走訪了幾家,幾乎都是一個樣,國家收購的價格遠(yuǎn)遠(yuǎn)低于市場,在市場上賣又沒人收,真是苦熬眾人。

在家睡了一個晚上,黎明時分,父親忽然萌發(fā)了一個念頭,要是能在農(nóng)村用食用油兌換花籽,那不更好嗎,這樣不僅解決了農(nóng)村的實際問題,站上還能盤活生存的空間。

于是這個念頭在父親高興地夢幻中被帶到了獸醫(yī)站上,他先告訴了老張,老張哼哼唧唧的想干不想干,然后又通知了老馮,結(jié)果都是一盆涼水,澆得父親心頭陣陣疼痛冰冷,難道站上這些人只知道墨守成規(guī),只知道在死亡線上掙扎嗎,父親苦思冥想的一個計劃就要這樣的泡湯,這樣的難產(chǎn)。

回到家,母親有些不高興,幾家的人都反映,放在家里的花籽被老鼠咬的不成樣,怎么辦,廉價賣掉嗎,又不舍棄,不得已的人們發(fā)起了醪糟。

父親看在了眼里,父親終于拿定了主意,你們不干,我就單獨干,不信成不了事。

夜色朦朧的村子里,父親叫來了幾個整天無事的閑人,通過他的開導(dǎo),通過他的構(gòu)思,那幾個閑人終于思維開化了,干,準(zhǔn)備干,父親斗膽的一個人去了西安的油脂工廠,通過幾次的往返,通過幾次的尋找,通過幾次的洽談,油脂工廠的老板終于放下話來,同意,堅決的同意,同意父親帶好這個開頭。

回到站上,父親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讓人騰出了已經(jīng)閑置不用的庫房,叫來了那幾個閑人,開始一番苦難的經(jīng)營,花籽收上來了,食用油拉回了站上,一場轟轟烈烈的行動打開了老馮頭腦中那扇封閉的大門,頭幾天,生意就搞得紅紅火火,沒過多久,幾車花籽換下油來,父親嘗到了甜頭,那幾個閑人看到了希望,老馮更是如此,各村堡寨貼上了這樣那樣的布告,各村堡寨的人們開始源源不斷的傳遞著消息,提供了貨源,父親的生意做到了極致,父親的生意達(dá)到了頂峰,父親歡天喜地開始考慮帶領(lǐng)站上的員工,這么干,這么干一定行。

幾天下來,站上的大庫房堆滿了棉籽,一車鐵桶裝的食用油也自然而然的放在院子的中央,大庫房內(nèi)連綿不絕的收購的花籽已經(jīng)堆放的如山頭那么大,幾個雇傭的工人夜以繼日的用鐵叉往上挑,一車花籽拉到了西安油脂廠,一車車食用油灌進了村子里人們的瓶瓶罐罐,村民們的心放了下來,父親和老張高興地合不上了嘴,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來了,父親得到了表揚,有關(guān)的熟人來了,像油耗子一樣想沾些光,父親避而不見,老張裝起了好人,先禮后兵,一一的被拒之門外,這樣的想法雖然正確,可就這樣一來一去得罪了一大群廟里的泥像,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和災(zāi)難。

沒過多久,父親叫上老張在外忙著業(yè)務(wù),有人找上門來,有人用這樣那樣的借口叫來了工商管理,大庫房遭到了工商,稅務(wù)的查封,貼上了封條,原因很簡單,沒有合法的工商營業(yè)手續(xù),父親第一時間聽到后如同五雷轟頂,一下子蒙了,蒙的暈頭轉(zhuǎn)向,老張更是膽小,簡直不知道怎么面對,后來父親托人找人,通過熟人的關(guān)系得以處理,罰上了幾千元錢,得以罷休,這樣一場美好的夢剛剛開頭就遭到了一場彌天大霧。

夢,不現(xiàn)實了,夢,支離破碎了,夢,已經(jīng)纏繞著父親困惑的心靈,欲罷不能,父親終于在這場擺在面前的困境中病倒,父親病倒了,他放棄了一切,放棄了一切能給站上創(chuàng)造財富的夢想,他病倒了,放棄了站上那份他熱愛的工作,他病倒了,他回到了家里,已經(jīng)不想再回頭想那些難忘的往事,因為人心已經(jīng)背向而馳,他丟掉了一切真心的朋友。

夢,一場現(xiàn)實的夢,不倫不類的煎熬在父親沒完沒了的腦海中,煎熬著他已經(jīng)脆弱的心,他已沒有能力去挽救,拯救這個良性的循環(huán)的現(xiàn)實,他所努力的一切化成了泡沫,飛上了夜色的天,他,睡在家里的土炕上呻吟著,呻吟的這幾天吃不下任何東西,母親跑出跑外的托人找人求著醫(yī)生給父親看病,開導(dǎo)。

              (二十五)

漆黑的夜晚,父親喝下了母親端來的一碗還有余溫的面水,他喝上兩口就拼命的嘔吐,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面黃肌瘦,皮包骨頭,走路開始搖搖晃晃,在校上學(xué)的我們也因父親的病倒,生活沒有來源而面臨輟學(xué),二哥高中畢業(yè)后含淚從軍,小弟跟著上了高中,全家的命運命懸一線,家境這樣的敗下去,每一頓飯幾乎揭不開了鍋,要燒的柴草都是母親從地里拉回的柴根,父親支撐著身體,支撐著已經(jīng)快要倒塌的身體,從屋內(nèi)走到門外,看著眼前的凄冷,人心的凄涼,無力地拄著木棍,拖著有病的身子找根麻繩來到了西塬,走上大河梁,艱難地用手拔著已干枯的蒿草,一捆,兩捆,又無力的和母親用繩背回了家,拖到灶房。

做飯的時候,鍋洞內(nèi)柴草燃燒的噼里啪啦直響,父親含著眼淚看見母親燒好開水,在碗里打上兩個難得的雞蛋,用水沖后端到自己跟前。父親,父親快崩潰的身心此時是啥滋味,只有母親知道。

學(xué)校里,我飽受著生活的寒酸,吃著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和開水泡饃,整夜的噩夢纏身,整天的窘迫難耐,真的想,想輟學(xué)了。

回到家,母親問明了詳情,父親的臉蠟黃的嚇人,他們沒有同意我的想法,也沒有能力不同意我的想法,,只是把我狠罵了一頓,因為他們知道,家里祖祖輩輩都是在艱苦中靠上學(xué)熬出頭的,今天面對這樣的窘?jīng)r又怎能放棄呢,父親強撐著身體坐在炕沿上,苦口婆心的勸著我,講起祖輩上學(xué)的困苦日子,“孩子呀,爸沒本事,今后全靠你們了,學(xué)習(xí)是唯一的出路呀?!备赣H講得我寒心,講得自己淚流滿面。

我,休學(xué)的夢被徹底的擊垮,胳膊拗不過大腿,我終于無奈的答應(yīng)了父親,開始重新的踏上求學(xué)之旅,在學(xué)校,整天的咸菜就泡饃,在家里,在灶房內(nèi),不熟練的手烙著還未熟透的鍋盔,上學(xué),上學(xué),再上學(xué),等著一天天,等著一年年,希望這苦難的求學(xué)夢快點結(jié)束。

                二十六)

父親忍著病痛,為了家里的生計,拖著沉重的腳步,偶爾出趟診,然后拿上掙來的幾元錢回家,回家積攢,他,希望有朝一日,讓我們個個都學(xué)習(xí)成才。節(jié)氣已進入冬季,表嫂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的病情,她開始整天的來到家里,為父親推注著高滲的葡萄糖,肌注著抗貧血的營養(yǎng)藥,一天天,一月月,終于半年過去,父親在早春的二月掙扎著活了過來,他開始下炕,讓我扶著他,開始無奈的行醫(yī)生活。

沒有錢買藥,他找親戚幫忙,從二伯父那里暫借五十元錢,讓我來到生物藥廠買回幾盒常用的醫(yī)療用藥,利用閑下來的時間,拖著有病的身子依舊干著他的本職工作。

沒過多久,我也在漫長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迎來高中畢業(yè)的到來,原本父親讓我從軍,像二哥一樣,可家里的生活并不容我離開,無法無奈,無奈中的無能,我,開始了一個,一個農(nóng)民的基本生存。

深冬臨近,地里長高的蒜苗到了收獲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做生意的經(jīng)驗,父親就推著他那破舊的自行車,馱上兩筐子菜,推著,走著,我緊跟在身后,從家里到縣城,再從縣城趕到各村的集上,一天賣不了多少,剩余的第二天還得去,我們?nèi)讨鴦e人的白眼相待,父親望著熟人的嘲笑,他沒有退縮,仍舊一副農(nóng)民的本色,引領(lǐng)著我走出這灰色的地帶。

第二年,隨著我在家里的務(wù)農(nóng),家里的生活情況漸漸好轉(zhuǎn),父親的心情也舒暢了許多,他已駝下了背,走起路來遠(yuǎn)不如從前。

                 (二十七)

這天下午,站上的老馮組織大家特意的開了一次職工會議,大家一致同意,響應(yīng)政府的號召,將現(xiàn)有的單位進行一次大搬遷,可這搬遷的事宜不是說辦就辦的,他需要人力,物力和財力,還需要一定的人事關(guān)系,老馮沒有考慮這些,開工后擺在面前的困境也就自然而然的暴露出來。

鄉(xiāng)政府在自己的北鄰劃出了一片土地,老馮找人在這塊土地的栽下了界線樁,夢想著快點搞起建筑,可這個夢想要想快點實現(xiàn),那是難上之難的事,次日的早上,他預(yù)約了一個工頭,來到這塊土地上,可昨天栽下的木樁早已不翼而飛,就連用白灰劃下的界線也模糊不清,老馮看著生氣,叫人重新再丈量時,來了一大幫子人,那些人胡攪蠻纏,最后幾乎動起了手,不得已而為之。

夜晚老馮請出了父親,從家里請出了父親,父親了解了一些情況,心里計劃著怎樣不引起大動干戈,怎樣快速的搞起建筑。經(jīng)過一晝夜的思考,他給老馮出了注意,老馮按著父親的思路走訪了幾家,經(jīng)過幾句好話,經(jīng)過一點蠅頭小利的施舍,事情終于辦妥。

最后,父親在所劃土地上搭起了帳篷,他用著他一張老臉阻擋著一些不法分子,建筑終于搞了起來,工匠們?nèi)缁鹑巛钡拿β抵?,搞基建的人不夠,職工搭起了手,要用的磚不足,父親讓人拆起了原有的舊址,一車車舊瓦,一車車舊磚,一根根舊椽,連同原有的舊窗門一同被人拉到了新地方,房屋主體撐了起來,舊椽搭在了房梁上,父親讓人買回的芋剝被快速的釘?shù)酱?,泥鋪在了上面,瓦將要撒在了上面,一間間房屋的雛形出現(xiàn)在父親的眼前,天下起了雨,每個職工的心被雨水浸透著,沖刷著,他們?nèi)溯啌Q著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看守著,沒有水,他們找人從老遠(yuǎn)的水井放一渠水到站上已挖好的水坑,沒有電,他們在漆黑的夜里點著油燈。

雨,鋪天蓋地的下了月余,房梁上被施的芋剝正在發(fā)霉壞掉,父親看著老馮想不出辦法,就生氣的從家里搜集一些塑料布遮一遮,雨天算是熬了過去,工人們在光滑的泥地上打著滾兒,他們和工人一樣,有苦同吃,有福共享,不分白天和黑夜,房梁上的瓦終于撒上去,房屋的建筑完工了,可這個遲到的建筑使得他們變了另一番模樣。

站上依舊沒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還是老樣子,交替值著班,父親又像以前一樣回到了家里,平時沒有事,他挖著崖土,一锨锨,一鍬鍬,像是在這挖土的過程中以泄私憤,我看著父親將土用架子車?yán)介T外,我看著父親將土一車車沒有任何代價的推到別人新建的基槽里,我沒有相勸,只是用目光默許著,希望這世界能給父親一點溫暖,讓父親和這幫生活艱苦的畜牧獸醫(yī)工作者有一個生活的著落,他們在大生產(chǎn)運動中那紅紅火火的工作場面早已去之不返,如今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們無能為力,有的已四處逃散干上了別的,父親沒有這個能力,或許他不愿離開這個本能的工作,只是在這痛苦的煎熬中重新的拿起了锨,一下,兩下,后屋的崖土在父親的手中漸漸地消失,原有的破窯洞又變成了新的模樣,門前掛起了竹簾——————。

為了感恩,為了懷念,為了彰顯父輩們一個艱苦奮斗的工作作風(fēng),平易近人的工作態(tài)度,也為了緬懷下一代的我們應(yīng)該在日常工作中有個好的開端,不要在其位而不謀其職,不要對待同志中飛揚跋扈,認(rèn)不清自己的嘴臉,要不拘小節(jié),認(rèn)認(rèn)真真的把工作干好,這樣才能對得起他們,對得起他們在天的靈魂。

                         201510月完稿于西安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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