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到底還是低估了她。
yours 非非馬
寫在前面:
“此生一定要去看一場《如夢之夢》?!?br>
從2013年戲劇大師賴聲川把這部長達8小時的舞臺史詩巨作搬上中國大陸的舞臺開始,我就跟自己許了這個愿。
今年,我終于如愿。
賴聲川導演是當今少數(shù)幾個能讓我如此熱愛和信任的文化偶像之一,而《如夢之夢》正是他的集大成之作。
到今年,它已連演7年,仍以“一票難求”而著名。
戲劇語法上充滿顛覆性的多項革新,戲劇主題上對生命、因果的探尋,對情愛與人性真相的拷問,以及多年來已在坊間被渲染成“美麗神話”的、由許晴所出演的美到令人窒息的顧香蘭,無一不讓人好奇、神往。
為了看一場《如夢之夢》,我特地改簽了機票,在國內又多停留一周,專程去趕它今年末在北京保利劇院的巡演。
很幸運,我不僅看到了演出,還有機會觀摩了彩排,甚至,還在后臺和傳說中的“晴姐”簡單聊了幾句。
直到親臨其境,真地看完《如夢之夢》,才明白為何一直以來,媒體、劇評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把文字聚焦在顧香蘭這個人物和許晴的演出上。
許晴的顧香蘭,是這部戲的“戲眼”所在。
全戲里幾乎所有的“強沖突”、“故事感”都集中在許晴扮演的盛年顧香蘭身上。
顧香蘭承擔了這出大戲里最重的“命運感”,以及“與命運的抗爭”。
這樣一個重要角色,賴聲川對許晴寄予厚望,而許晴沒讓他失望。
許晴將她對人生的體驗賦予了這一角色,她身上有種氣場,最后「占據(jù)」了顧香蘭。
——賴聲川
01
她驚人的美貌讓她不需要這樣精湛的演技,而她的精湛演技又讓她根本不需要這樣驚人的美貌。
這是被用來形容《飄》的女主演費雯麗的話。
而這段話,用在許晴身上,也非常貼切。
但要得出這樣的結論,你需要看過她演《如夢之夢》。
這兩年人們津津樂道的《老炮兒》、《邪不壓正》,無論是她的“大颯蜜”形象,還是“風情萬種”,角色心理和性格層次都還是相對單一,嚴重局限了人們對她演技的想象。
似乎,許晴么,只需要負責在電影里展示美麗和性感,釋放她本身自帶的魅力風情,就足以。
不得不說,任何時代里,人們對漂亮女人、漂亮女演員都是帶有不同程度的偏見的。
中外影史上,太多的漂亮女演員,為了獲得演技上的認可,都選擇了一條“扮丑”之路。查理茲·塞隆的《女魔頭》、妮歌·潔曼的《時時刻刻》,都是這一卦。
仿佛,唯有藏起美貌,人們才能注意到一個漂亮女人的“實力”。
查理茲.塞隆所謂自毀形象出演《女魔頭》,并憑借此片獲得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獎。
妮歌.潔曼墊了“大鼻子”出演《時時刻刻》,最后亦憑借此片獲得奧斯卡獎。
但是,正如費雯麗并未通過扮丑而塑造了影史上不朽的斯嘉麗;許晴也不是通過扮丑,塑造了舞臺劇史上不朽的顧香蘭。
當然,也必須承認,首先是因為角色本身的異常豐富和容納力,才為演員提供了展示豐富表演層次的空間和可能性,從這一點上來說,許晴作為演員遇上顧香蘭是一種大幸運;
同時,演員對角色不同階段與狀態(tài)的精準理解和呈現(xiàn),決定了角色是否可以立得住、有靈魂、打動人,從這個角度講,顧香蘭遇上許晴,也是一種大幸運。
角色和演員是互相成全的關系。
02
許晴扮演的是盛年顧香蘭。青年時期的顧香蘭由譚卓扮演,而老戲骨盧燕則扮演老年時期的顧香蘭。
三個人的表演各有千秋,但公允地說,戲份最重、表演難度最大的,還是盛年顧香蘭這一段。正如前面所言,這一時期的顧香蘭,經(jīng)歷了太多的命運轉折,人物狀態(tài)的起伏波動層次極為豐富。
青年時期的顧香蘭,是上海天仙閣里的頭牌,在眾人圍觀之下,談了兩場“戀愛”——先有家里開絲綢廠的小K王德寶,后有當年的法國駐華大使、亨利伯爵。
伯爵為顧香蘭贖身,許她以自由、富貴,香蘭就此告別天仙閣,遠赴法蘭西。
在沒有主動選擇權的人生里,這是顧香蘭當時僅有的“選擇”。
在那場必須要用“震撼”來形容的場景里,在告別與起航之中,譚卓與許晴完成了角色交接。
顧香蘭隨伯爵來到了傳說中的城堡,成為女人們艷羨又嫉妒的伯爵夫人。
許晴演出了這一階段顧香蘭不同的心理層次:既有對未來的熱切憧憬,又有作為新人的些許生澀局促,還有受到環(huán)境排擠時的尷尬與不安。
而伯爵此時的濃情蜜意,還沒有讓她意識到潛在的危機。
她并沒意識到伯爵對她的迷戀,從一開始就不能算真正的“愛情”——盡管她自以為男人們想從她這里尋找的不是性,而是愛情。
許晴演出了這份天真。
可其實,伯爵的所謂“愛情”,不過是由顧香蘭驚人美貌所刺激出的荷爾蒙激蕩,是一場男性的情欲沉陷,是能夠占有最美女子給一個男人所帶來的征服感和成就感。
試問還有誰比許晴更適合扮演這樣一個“尤物”?
許晴一出場,伯爵愿意用婚姻為這場浩大的迷戀“買單”,就有了最充分的說服力。
我至今記得許晴出場時,感受到的那種電流般的沖擊,有一種“世界都暗了的”恍惚感。
尤物之所以為尤物,絕不僅僅是因為皮囊,是渾身上下所散發(fā)出的“aura/光暈”,是強大到足以籠罩全場的氣場。
一眾美人里,你并不需要看臉,也知道誰是顧香蘭。
但伯爵終究只是把顧香蘭當成一件充滿東方異域風情、穿著旗袍的“美麗藏品”。
冰雪聰明的顧香蘭,或者說許晴,怎么可能察覺不到?
畢竟,1930年代,無論東西,絕大部分的女子,其命運,只能是男性們婚內或者婚外的私產,是男性的占有物,是男性釋放情欲、傳宗接代的工具。
1930年代的巴黎,著實不能算對女性多友好的巴黎,但它到底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黃金時代”的巴黎,各種藝術運動、人文啟蒙運動風起云涌。
因緣際會下,被命運投擲于巴黎的顧香蘭,在這時迎來了人生里第一次重要覺醒。
她開始學習繪畫,成為奔放的女藝術家,也不可避免地與伯爵產生了巨大分歧。
形容自己是“從一個籠子飛到了另一個更大的籠子”里的顧香蘭,為自己畫了一幅特別的“自畫像”——《籠子里的裸女》。
這是顧香蘭最心愛、藝術成就最高的代表作,但這種赤裸裸地抗爭表達,也激發(fā)了伯爵的強烈不滿與憤怒。
演繹這個時期的顧香蘭,你會發(fā)現(xiàn)許晴在音量音色、面部表情,肢體語言等多個方面都作出了精準的調整,她演出了顧香蘭身上的反叛性、革命性,演出了她對精神自由的極度渴望,演出了她對伯爵的嘲弄、對命運的抗爭。
而此時的伯爵,最初的迷戀與激情,已被時光燒成了灰燼,然后,他策劃了一次“詐死”。他以一種最殘酷無情的方式,拋棄了顧香蘭。不僅僅是肉身上徹底拋棄,也是精神上的摧毀式重擊。
沒有一點顧念,伯爵釜底抽薪般取走了她銀行賬號里所有的存款,注銷了賬戶;還,燒光了她所有的畫。
他要她明白地知道,他對她是蓄意拋棄。他要她明白地知道,反抗他是怎樣的嚴重后果。
人生境遇急轉直下,卻也給了顧香蘭第二次重要覺醒的契機。
賣掉伯爵留下的城堡償債,她與仆人告別,與自己的前半生告別。她拿出了僅存的所有積蓄送給仆人,決然褪下了代表往昔生活的貂皮大衣。
許晴在此處奉獻了全劇最為經(jīng)典、最為華彩的表演之一。
許晴僅著一件黑色吊帶絲裙,在異域他鄉(xiāng)的寒冷雪夜里,孤身走出了那個曾經(jīng)捆綁她、但也為她遮風蔽雨的城堡。
坐在蓮花池里,如此近距離地看許晴走過身邊那條猶如時光隧道的長廊,你看得到她眼中的淚光,感受得到她的生命顫栗,親見她從悲傷與猶疑慢慢變得堅定果決而從容,作為觀者,完全被帶入情境,仿佛也跟著經(jīng)歷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一次告別與重生。
這是鳳凰涅槃。從此,顧香蘭自個兒地承擔起自己的人生。
這條路的艱難程度不難想象。她去做人體模特、去掃街、去給人當傭人。無論如何,她要頑強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不是重操舊業(yè),選擇那條看似最容易的路。
她寧愿用最辛苦的體力勞動、粗糙的雙手,去捍衛(wèi)她精神上的自由。
可人的徹底解放并不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這時的顧香蘭,既驕傲也自卑,她感受到人情冷暖,慨嘆過命運弄人。許晴演出了那種倔強驕傲里的小脆弱和小感傷。
然后,顧香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幫傭的那家男主人就是詐死的伯爵。
冤家總是偏愛狹路相逢。發(fā)現(xiàn)真相后的震驚、愛恨交加的千滋百味,許晴的表演再次刷新了觀者的認知。
老年的顧香蘭后來坦白,自己那段時間,時常都會陷入對伯爵的恨里。恨,很多時候,的確比愛更長。所以我們看到舞臺上,許晴版的顧香蘭時常會遛去伯爵的新家附近窺伺。
她一邊痛苦,一邊在努力自救。
終于,她在自己逼仄的閣樓小屋里,重新拿起了畫筆。筆下有風景,是因為心里有風景。至此,顧香蘭在許晴的傳神演繹之下,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蛻變。
也就在這時,那個已經(jīng)從顧香蘭記憶中近乎消失的絲綢小K王德寶,萬里尋情,一路來到巴黎,找到了顧香蘭,要帶她回國。
此時此景下的舊情相逢,這既給香蘭帶來了新的希望,又讓她心有自卑和顧慮。“你清楚地看看,我早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在天仙閣里的顧香蘭了。”“你要的,是20年前的顧香蘭。”
面對王德寶的再三表白,顧香蘭多少年來的委屈、苦楚,在這時,終于有機會傾瀉而出。許晴以一聲聲狂笑,為這段百轉人生、千般滋味收了尾。
至此,顧香蘭的人生進入了下一階段。我們從老年版香蘭、盧燕的口中得悉,她和王德寶過了平淡的幾十年,直到王德寶在1966年去世。
而她也直到臨終之際,才真正放下了與伯爵的情仇恩怨。
她的彌留告白里,沒有一句是給曾經(jīng)為她自殺過的王德寶的,悉數(shù)是說給傷她最深的伯爵。恨,果然比愛更長。
人生盡頭,放下了情債孽緣的香蘭,真正得到了最終的解脫。
一個女人的一生,難免都會如香蘭這般,為命運所困,為情所困,重要的,大約不是如何成為命運和情愛關系里的那個所謂“勝利者”,而是如何能在命運的夾擊之下,始終保有對生命的熱情、對命運的抗爭、對自由的爭取。
這個姿態(tài),頂頂重要。
顧香蘭的魅力,正在于此。因為許晴的完美演繹和呈現(xiàn),我被這魅力打動,亦為香蘭身上的力量感所牽引。
03
我記得在后臺時曾經(jīng)問許晴,如果用三個詞來形容顧香蘭的生命特質,你會選哪幾個詞?
自由、堅定、熱情。這是許晴給我的回答。
我一聽就笑了,回她:這三個特質,也是您自己孜孜以求的吧。
她哈哈笑了:當然。
自由,是信仰層面的。
堅定,是信念層面的。
熱情,是生命力層面的。
有了這三塊基石做底,女人這一生,無論怎樣顛沛流離,遭遇怎樣的委屈與挫折,都可以柳暗花明、狹處逢生吧。
這些特質,顧香蘭有,許晴當然也有。
比如說自由。
自由,首先是不為物累,不為言累。
你可能很難想象,這個以美麗而“封神”的女演員,居然會隨手抓件寬松尋常的戴帽毛絨外套,就坐在了央視的鏡頭前接受采訪。
而我們大家都知道的,當年她上《花兒與少年》被群嘲“公主病”,面對微博上二十多萬條罵她的留言,也沒關閉評論功能,還能繼續(xù)“心大”地去回復那些友善的評論。
自由還是不為任何概念、陳見所累,直奔“最本真、最本質”而去。
采訪她的記者評價她:為人處事非常有自己的原則,可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特別柔軟的狀態(tài)。
一般人聽到這樣的贊美,大概會順桿就勢地接了吧,可她卻說:
其實我根本不會去想,什么是堅硬,什么是柔軟,我沒有這些概念,我只是真實地流淌自己的力量,它出來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并不需要我們自己用一個概念去界定它。
必須承認,在聽到許晴說出這番話時,我是頗吃驚的。為她深刻的思辨力和敏捷的反應力。
女明星常有,可有如此“文化力”的女明星不常有。難怪賴聲川也要贊她“優(yōu)秀、聰慧”。
堅定
關于堅定,這么多年來,許晴對“純粹”的執(zhí)著,就從來沒變過。無論是對感情,還是對待表演,亦或是對待生活本身。
而下面這些于瞬間抓拍的圖片里,亦可領略她的“堅定”一面。
熱情
這可能是最不需要去闡釋的。因為,許晴對生活的熱愛,其旺盛的生命力,一望即知。一個內心蒼老、對生命失去熱情的人,如何能——用網(wǎng)友們的話講,“跟吃了保鮮膜一樣,始終年輕”?
這么多年來,人人都贊許晴驚人的美貌與神奇的凍齡,可一個女人最大的魅力,其實并不在于此。
正如許晴自己在談及“肉身之美”時所言:
皮相肉身之美,從來都是要靠內在去支撐,才能立得住、立得久的。真正的美,一定是從內而外,而不會緊緊停留在皮囊之上。
想起之前看過一個文章,她對拍攝她的攝影大師荒木經(jīng)惟說:
“不需要把我拍得很漂亮,請拍出我最真實、最自然的樣子。我可以不化妝?!?/strong>
荒木經(jīng)惟鏡頭下的許晴
真正活自由了的女人,不再介意皮相美丑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吧。
謝謝許晴和顧香蘭,給了我又一次契機,去再次思考何為女性的美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