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書中我多次讀到一個“閑”字。如《臨皋閑題》所寫:“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又如《記承天寺夜游》所寫:“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庇谑牵蚁氲搅碎e——文人的閑。
古代的文人,學而優(yōu)則仕,所以做文化只是一種業(yè)余,主業(yè)還是做官干事。所以,他們的閑其實是偷閑,是難得浮生半日閑。很多文人做的是閑官,樂享朝廷俸祿就是。但也有仕途不順的,或貶謫流放,或削職為民,于是就“閑政”了,空懷一腔報國為民之志。也有如陶淵明,看不慣受不了了,就辭官不干回到鄉(xiāng)下賦閑去“悠然見南山”了。再如宋代的林逋,孤高自好,自甘貧困,不趨榮利,獨自隱居杭州西湖,結(jié)廬孤山。不僅不做官,連丈夫和父親也不做,只“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追求個人閑適散淡,可謂閑之極端。
文人的閑,也有真閑與假閑。拿蘇東坡來說,即使是閑也是“被閑”,他哪里是個閑人,哪里閑得下來。閑,只能是在某個時候的一種虛空的心境,畢竟屢遭貶謫流放。他既有時間上的閑,更多的是命運轉(zhuǎn)變后心態(tài)上的閑。他還是想做個好官為民辦好事實事的。此外,還要讀書、寫字、吟詩、畫畫,還要訪友,還要研制美食,哪里有真正的閑暇。
過去的文人往往在閑字后面還要加上一個雅字,閑雅。有了閑暇就得干點雅事,比如品茗會友,吟詩聯(lián)句,聽雨賞花,玩雪煮酒,踏青尋幽等等,比如李漁,就寫了一部大書——《閑情偶寄》。
當然,在很多時候,一些偽文人可就真的成了十足的閑人。且看當下吧,在全民把休閑作為幸福指數(shù)來考量的大背景下,文人,尤其是某些體制內(nèi)的文人就更閑了,他們已經(jīng)入“正冊”,有各種嚇人的頭銜,也就有了名利和地位,所以不必再苦心孤詣地、費力不討好地搞什么創(chuàng)作了——這些勞神費心的事,就讓體制外的那些倒霉蛋去干吧,就讓那些看不穿悟不透的“傻帽”去熬吧。再說,即使搞,又能搞出啥名堂來?瑞典很遠,諾貝爾遙不可及,俺們就落得個“人閑桂花落”吧。然而,人一旦閑了,就免不了要弄出些閑事來的。
首先是無事找事,生出是非。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舒服;你戳我的脊梁骨,我打你的小報告。你說我是南郭先生,我說你是混世魔王;你說我寫的是“小兒科”,我說你寫的是“亂彈琴”;你說有我這樣的人是文壇悲哀,我說你舞文弄墨是糟蹋斯文……大凡文人都會說點無傷大雅的閑話,但把閑話說成鬼話和屁話,那就是閑出毛病來了。
文人畢竟是文人,一旦閑了,也會弄出些閑文來。其實,無關宏旨,無關是非,無關毀譽的閑文,寫寫也不是壞事,說說風花雪月,琴棋書畫甚至是詩酒風流,茶道通禪也算雅事一樁。但如果弄出的閑文成了狗屁文,那就閑得變味了。譬如汶川大地震后,就有某詩人寫下“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钡木渥?。這實在是閑得難受了。此外,閑文一旦成了酒足飯飽后打出的“飽嗝”,就更加無聊了。前幾年,一位女詩人寫了“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睡你”,名噪一時,洛陽紙貴。這女詩人日子過得或許并不悠閑,但情愫閑置許久了,以“閑文”宣泄一下也可理解。但近來網(wǎng)上又瘋傳某詩人“她讓我摸摸乳房就走了”的詩句,就閑得有些離譜了。
文人中的這類閑人,往往也就成了“嫌人”——討嫌之人。
做點閑事亦可,但不可太多。宋代無門和尚說得好: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說點閑話亦可,也不可太多。寫點閑文亦可,還是不可太多。詩人、學者流沙河聯(lián)曰:“偶有閑文娛小我”,偶有,是一種節(jié)制,更是一種境界。
我這也是一篇閑文,說的也是閑話,但我不希望惹出閑事來。所以,我得趕緊下線關機收工。但我死死記住了前面所引的蘇東坡的話:“閑者便是主人。”作一個“真正的閑者”,不在乎江山風月,當當時間的主人和路邊風景的主人,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