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尾中心小學（攝影：余洪森）
那一年
作者：余洪森
這天早上她真是驚人的美。當她出現(xiàn)在教室的時候，一個個腦袋此起彼伏，連教室潔白的四壁都對著她望。她僅僅只是被李老師帶到講臺邊時，便使全班同學這樣騷動。
她，是誰？都已經開學三禮拜了，顯然是個插班生。
她高挑的個子，勻稱、頎長的身姿，未等老師介紹，她就儀態(tài)萬方地對著全班同學深深鞠了一下躬。
好標致的姑娘，微笑甜甜，笑靨淺淺。當她直起身子，那臉頰可謂豐滿，俊俏、嬌艷不說，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特閃著機敏的光。同學們面面相覷，頓覺遂心，猶添愜意，隨即報以一陣熱烈的掌聲。
班主任提高嗓門，介紹了她的姓名，便簡單地告訴同學，她是隨父母到度峰糖廠任職的干部子弟，希望同學們互相團結，互相幫助之類的話。
正因為她個子高，被老師分到最后一排課桌。也確實她比班里任何一個男生都高，甚至比矮小的同學高出一個頭。
又是一陣稍長的掌聲。
當她穿過課桌中間道，走向后排時，同學們的頭齊刷刷地隨著她輕盈腳步而左轉右旋看著她走過去。
她叫袁碧芳，這名字好熟悉，我家大姨婆也叫碧芳，可她不姓袁，姓鄭，而這方圓幾十里沒有一家姓袁，今天算是真正見識到一姓袁的，而且還是一個這么出眾，充滿可愛的女生。
她一點不靦腆，姣好的面容，一直微笑地面對全班四十幾位同學那一雙雙失魂的眼神。仿佛就像一尊移動的，讓人欣賞的藝術品。她很從容地提著一個軍用挎包向她指定的課桌走去。
大家的眼睛被那誘人的軍用挎包吸引住，多時尚啊，挎在誰身上都是件奢侈品。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每移動一步，那一束黑發(fā)似乎在向人示威地在背后甩動，盡管被皮筋一道一道地緊緊箍住發(fā)頭，可還是挑戰(zhàn)似的楚楚如簾飄飄拂拂在人眼前，那白凈的面頰，配上水靈靈的丹鳳眼，簡直成了同學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
這一節(jié)課，我被班主任指名到五三班做學習心得報告，被指名的還有學習雙門成績一直躍居前茅的吳華英、王荔仙兩女同學。
少年余洪森（相片由作者提供）
走出教室，周圍全是各班的“棟梁之材”，我自覺陷在“崇山峻嶺”之間，猶如盆地。因為昨天剛發(fā)的算術卷，已瀕臨“警戒線"，當接觸各班“高材生”眼球時，我恨不得地上找縫鉆進。
我忐忑不安走進被指定的五三班講臺，幾分鐘的發(fā)言，我竟然語無倫次地重復了兩段話，而且還語帶顫音，此時我覺得丟人透頂，那種走出教室的狼狽樣，真像只過街老鼠。我快步走進自己教室后門，一眼便見袁碧芳投向我的那雙羨慕的眼睛，但我不覺得自己榮耀，被她這樣一瞧，反而滿臉通紅，直燒耳根，身上每個細胞都一下子蹦得緊張，用盡全身最后最大的力氣，走完距碧芳三步遠我的課桌坐下，做作地又是翻書又是尋筆，好像剛才念稿時的尷尬一幕有被人捕捉到的感覺，那局促不安的心，只有自己清楚。
都說小學無故事，這是小學的悲哀，也是人生認知的最大的缺撼。在小學的那幾年，雖無什么新鮮往事可說，也沒有一樁完整的故事可供現(xiàn)在炫耀。但我內心尚保留著一個過程；一種回憶，一種未脫的童雅，一種燦爛的遐思。這過程于我是完整和熟悉；這回憶于我是清晰和透徹，而未脫童真緩慢的呈現(xiàn)，是一種愜意和釋懷；那燦爛的遐思更是一種奢望和慰籍。
升五年級時，我班情況才有了較大變化，那是因為許多村的學校只有辦初小，一下子插進許多升高小的同學。但在我的記憶里，我與“一”從未分開過，也從未與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分化瓦解”過，如有，只有課時同學們才被分割在各自位置，好像上螺絲釘。不過也只四十分鐘而已，一節(jié)課下來，該歡樂的歡樂，該蹦跶的蹦跶，偶爾一兩個同學為了什么，也不知為了什么，爭得臉紅耳赤，甚至拉扯，這都是常事。
自從來了袁碧芳同學后，一切似乎都在悄然改變。在她的帶動和影響下，全校女生掀起一股跳橡皮操的熱潮。也只有她的跳姿最優(yōu)美敏捷，在扭動雙臀的同時，往背后勾橡皮筋的腳尖一上一下，瀟灑、飄逸，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這是新近城里學校方興的一種少女健身操。是她帶給學校一門新穎的健身操，雖然女生們大多都做她的“電燈泡”，但是樂觀其見也是一種享受，畢竟她的技藝勝人一籌。
度尾中心小學一角（攝影：余洪森）
我的生日又在秋天來臨，這是我念小學里最后的一次生日，那年我即將小學畢業(yè)。期中考試后，正是我十五歲生日。這天我獲得中心小學六年組作文比賽第一名。那張輕如鴻毛的獎狀，在我領獎時，卻顯得那么沉重，同時又覺得多么羞怯。有誰知道，那篇《戰(zhàn)斗英雄董存瑞》作文，滿是老師紅筆批改筆跡，竟然還成了中心校六年組作文比賽第一名。連自己都不相信會是真的，我反復在問自己，我配得上第一名嗎？我嘲諷自己：該不會劉鑫章教導主任弄錯吧！在上算術課時，他還鞭策我，要有語文成績樣子，把算術也趕上。
我覺得教導主任是給足了我面子，卻又埋怨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直接給我有點下不了臺的感覺?；氐阶牢?，我下意識地側臉往右邊后排望去，只見袁碧芳同學本能地埋下頭，因為她兩門成績都不怎樣。我剛回首，距我前三排的是吳華英和左側前五排的王荔仙同學，都在轉身看我，那目光如針如刺，是“嫉妒”，是“嘲諷”，兩者皆有吧！
我認識碧芳大弟袁培民是在念五年級的時候。一次操場上走過一個男孩子，他長得腰圓膀寬，高挑的個子，活脫脫與碧芳是一個模子出來，我正在狐疑是否與袁碧芳是姐弟。忽聽遠處又一男孩在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叫他袁培民。那時候普通話未普及，只有糖廠來的子弟才用普通話。不過，他們朝夕相處的是我們這幫“土包子”，久之久之與當?shù)厝讼嗳谝黄穑d化語也是與當?shù)厝藳]啥兩樣，但他們之間交流，那純碎是一流的國語。就這樣，算是知道她們之間的姐弟關系。二十幾年后，一張仙游縣人民政府公示吸引了我，袁培民被推薦參選仙游縣人民檢察院檢察長，而同時又獲悉他是縣里駐足我村的蹲點干部。那時，我已在度峰糖廠從事季節(jié)性榨糖、檢修、擴建、造紙等工作二十二年。十年動亂之初，他父親是仙游縣委副書記、縣公安局局長，兼任度峰糖廠黨委書記。雖然從未與她姐弟有個正面交流，但十不離九猜是袁振魁的孩子，這都是后話。
一九六六年初夏，是我們學習最后沖刺的日子。一天一張算術試卷，那都是家常事，像吳華英、王荔仙還有毛澤雄、余金容等同學都是半堂交卷?！翱珊蕖钡氖沁€向老師索要次日的試卷，這讓許多差生壓力大，很不適應。同學們即“羨慕”他們的聰敏知天才，又埋怨老師的過度安排。但這不是我班的刻意安排，全校六年級三個班無一例外。
“文革”前，學校紀律即正規(guī)又嚴明。一天早上，我忘帶紅領巾，學校不允許尤其是班干部不帶紅領巾的事發(fā)生。雖然不會影響學生本人，而各項指標是考核“流動紅旗”授與不授的參考值，這有形的榮譽感成了各個班級和每一個同學遵守紀律的自覺踐行的指南。正好今天值日班干部是袁碧芳，雖然同在一個班將近一年半，彼此很少搭訕，是否與她通融一下，我猶豫了很久。
有些女性一早便感性、豐富，舉手投足間充滿成熟魅力，雅氣中極度誘惑，為何會這樣？一半天生，一半環(huán)境熏陶。她的一半天生來自母親的貌美和父親的嬌健；那一半環(huán)境熏陶，自然是她從小成長在城里，或多或少帶來城市的韻味到農村，明顯成就了“鶴立雞群”之“優(yōu)越感”，相形之下，我的確感到自己渺小和自卑。
我費了好大勁和決心走到她面前。那一年，我家不富余，但有一身樸素的衣著，且永遠那么清爽，看上去沒有她弟弟那高和潔，總算身上沒補丁，我自覺形象良好。我編造忘帶紅領巾的理由，且語氣是屈軟的。其實我內在的美感，不亞于城里人，這是表面上略帶悲哀，實際上是熱烈期待的一種屬于同學之間，特別是男女生之間的黙許。我知道大多城里人，對農村人而言，差不多都是冰冷的，此時我心跳如同擂鼓等待她的回音。她嫣然一笑，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我不“記賬”。
這樣“羞澀乞憐”般的默許，都以一報還一報持續(xù)到期末。一九六六年那一年，是自全國解放后保持公平，擇優(yōu)錄取的最后一屆考試，也包括“老三屆”，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恢復正式的“三考”制度。那一年的那一天，考生有序入座，一箱由縣里專車送達的蠟封考卷，在每班兩位監(jiān)考老師嚴密監(jiān)視下，分發(fā)到局促不安的每位考生桌上。除了老師偶爾的幾句提醒話，教室里鴉雀無聲，有的只是沙沙鋼筆聲（當時原珠筆還未問世）。上午考語文和一篇作文，難度不是很大。下午本是我最弱項的算術，卻意外地出題易釋，估計不會少于九十分。
當接到仙游第五中學錄取通知書時，那顆久懸的心，終于靜歸心房。仙游第五中學位于度尾境內，又是自抗戰(zhàn)以來一直名次穩(wěn)居前三位。這是填志愿首選校，如今如愿以償，古老的舊屋里充滿著歡樂的氣氛。我知道從曾祖父開始都沒有文化，還一貧如洗，如今終于我的血緣瓜葛有了希望。
這時有同學傳聞，雙門成績一直掛冠的吳華英和王荔仙同學卻落選了，并選擇就讀度尾農中。但，是真金總會發(fā)光的，有誰知道，迷惘的年代卻造就了一批棟梁之材，這是后話。從此之后，一別就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前年邂逅遇見舊時同學吳華英回家探母，四目相望，既沒有寒暄，也沒有別情難遏的感嘆。只知道她工作在福州，退休在榕。由于自己的尷尬身份，之間沒有深談各自一生的履歷?；蛟S身份的改變，環(huán)境的履新，自然共同語言就少之甚少。這點勿怨他人，其“真諦”不是一句話可以概括。
前些天愕然獲悉夏天雜志社盧永芳主編透露：度尾人吳華英副教授，在他的平臺上看到我的文章，很贊美我的“文筆”，甚感駭異，終于從別人嘴里聽到幼時同學、今天老鄉(xiāng)吳華英的陶醉一言，我引以為傲，彌足珍貴。
我仿佛才發(fā)現(xiàn)自己閑心瞎作特別是《千秋功罪評蔡京》已有千余人還呈現(xiàn)不斷增長的閱讀量，這是我從來不敢奢望的臆想。今天有了她的點評，我更加希望有源源不斷的瞬間出現(xiàn)。而由此對“那一年”同學的念想與日俱增，我不去常羨人家的安逸晚年，卻對“上國故人誰念我”甚感孤寂，所幸“那一年”“知我者，二三子”，唯無聽聞到袁碧芳和王荔仙小學別后情況，或許她們都已高位引退，膝下抑或有重孫也未必不可能。我不后悔一些同窗的調侃：如果當年不輟學，今天的我，就不是現(xiàn)在的我。
依稀往事老最懷。“那一年”畢業(yè)互相留念品時，大多同學都以畢業(yè)照為禮且寫上一句含雅祝愿。我同桌女生卻用另種表示塞我一本舍不得用的嶄新算術簿，說出來真像是一場夢，也許是：少年時，不懂愛情。如今：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人間蒸發(fā)五十四年。碧芳、荔仙同學，知否？“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五十四年了，未曾謀面，機緣，原來不會，終是不會?！巴喂舱f清閑話”，換了忘年之交，也更滿足于：“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就夠了。
要回溯上去的時間隧道卻永遠關閉，所有的答案都止于零，所以的尋覓都是徒勞，一切的一切都歸屬自己成年后的事業(yè)和家庭生活圈，至于那依稀往事，都將陷入一片茫然的空白。時間跨度的巨大，“那一年”相處的短暫，并沒給她們留下深刻印象，“試重尋消息”已然渺茫，我自作的“忘則怎生便忘得”儼然只是一廂情愿。
厚重的歲月之墻似乎對短暫的同學情格外冷峻。我很清楚自己一廂情愿的結局，甚至可以說是無聊。多少年過去，每次經過學校門口，我都會問：學校，你應該認識我，盡管你修繕重建的更完美，功能也更完善，但我從來沒忘記你，你培育了共和國兩將軍，一位世界冠軍，我和我曾經同學，只是你萬千學子中的一員，雖然都已滿頭銀絲亂發(fā)，站在你的門口，望著毛茸茸的藍綠相間的塑膠操場，似乎又聽見了那歡樂的、雅氣的歌唱：找呀，找呀，找朋友。那一年，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謹以此文獻給50后同學。
作者近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