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降臨。路上的行人是夜色中移動的風(fēng)景，他們行色匆匆，只顧低頭趕路，忽略身邊夜景的唯美。路燈為漆黑的夜空擦亮一片清輝；路旁身著白筒靴的法國梧桐，在燈光下?lián)u曳著身姿，初冬也毫不例外。樹上殘存的黃葉，終于在寒風(fēng)的盛情邀請下，片片飄飛，投入大地的懷抱。目睹夜景，仿佛是一個愛字牽住了魂魄，夜，變得迷離而溫潤，就像涂抹了愛的顏色。
最近流感來襲，病人暴增。門診的診斷室、治療室、藥房，此刻正亮如白晝，唯恐遺漏某處角落陰暗；患者們爭先恐后地將病托付給醫(yī)生，焦急地排隊等候。他們生怕身體抵擋不了病毒侵襲，漫漫長夜，最難忍受疾病的痛楚。室外的清冷，與就診處的熱鬧，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再現(xiàn)多年前火車站排隊、一票難求的盛況。
作為醫(yī)生，我格外忙碌，被眾多病友及家屬團(tuán)團(tuán)圍住。診斷疾病、解釋病因、指導(dǎo)用藥、囑其注意事項，我對每一位患者都做詳盡解釋。此刻我已口枯舌燥，卻為了節(jié)約上廁所的時間，不能喝水。每天連續(xù)說話已底氣不足，患者耐心仔細(xì)地聽我每一句話，還不放心。為了安撫他們的情緒，我重復(fù)地回答著他們的一遍遍相同的提問。愛，在我的周圍，變得那么急促，不能停步，仿佛就是催著腳步的鼓點。
連續(xù)上班十多個小時，患者們陸續(xù)離開，我好不容易在八點鐘到家。喝杯水、洗把臉、收拾完畢，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我來到電腦前，隨著鼠標(biāo)點動，江山文學(xué)網(wǎng)映入眼簾。此刻，我像往常一樣，享受這一天當(dāng)中最舒緩最愜意的美好時光。一杯酸奶、一部手機(jī)，一臺電腦、一篇美文，人生就是這么簡單快樂。我愛上江山文學(xué)，身心都交付了，于是在愛的圈子里，享受著，不想突圍，哪怕是很忙很累。
自從當(dāng)上社團(tuán)顧問，我的工作多了一項診療任務(wù)，為文友文章的診斷和治療，是拓展的新業(yè)務(wù)，我由衷地喜歡。每當(dāng)文友請我看文建議，自己都會合理地為文章診斷，給出治療方法。我也喜歡在這時瀏覽江山美文，回復(fù)文友的留言；習(xí)慣這時完成自己文章的“半成品”和構(gòu)思下一篇新作；更習(xí)慣此刻逐詞逐句修改已推出的文章，這是對讀者的尊重，也是對作品的尊重。
尊重，便是獲取愛，甚至的互愛的要義。我這樣想，有時候只因這個字而默默點頭。
對我來說，每一篇文章，都是消除疲勞的神器；每一段美句，都是放松心情的良藥。對于文章中用詞，我會一個個推敲?！疤N釀”與“醞釀”有哪些區(qū)別？“飄渺”與“縹渺”哪個更形象？“羈押”和“關(guān)押”哪個更合適？這些文字于我而言，就像一個個音符，把它安放在文中合適的位置，就會成為悅耳動聽的妙曲。自從進(jìn)入江山以來，我沉迷在文海之中，似乎難以自拔了。文字像海灘上精美的貝殼，讓我愛不釋手，直到午夜時分，尚意欲未盡。愛，不是口頭上的讀音，是潛藏在每個細(xì)節(jié)里的東西，需要我去捕捉。
欣賞美文，完成回復(fù)和跟帖。我想起白天緊張忙碌的工作，匆忙洗漱，躺到床上。躺下的是我的身體，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和意志，還在剛才瀏覽的文中天馬行空地游蕩。
憶起剛進(jìn)柳岸，那時我不會寫文，筆下寫得隨心所欲，不知道怎樣寫才是好文？甚至不知道紅豆是什么，有何用途。經(jīng)過社團(tuán)老師的解釋，我終于明白怎樣才能從藍(lán)豆變紅豆。那時起，我開始認(rèn)真學(xué)習(xí)江山精品文章，不放過任何一篇絕品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藍(lán)豆文和江山紅豆文之間的差距。我成為江山文海中一個專汲取精華營養(yǎng)的細(xì)胞，逐記得剛?cè)卧u論員的那幾個月，我的評論計量，平均每天十篇。養(yǎng)成這個習(xí)慣之后，每天欣賞美文，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想著往事，我難以入眠，活躍的腦細(xì)胞長出翅膀，在江山絕品的皇冠之間穿梭。終于在滿天《雪紛飛》時，感覺《亦可乘風(fēng)》；從《青青石畔草》品《歲月飛渡》；《石磨·古樹·雄鷹》下，在倔強(qiáng)的“丁三畫”如何逆襲的氛圍中，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有人失眠，我便知是什么滋味。我就想，怎么還要吃藥治療失眠，那種向美向好向善的愛意不是良藥？
二
隨著一陣急促的手機(jī)鈴聲，把我從半夢半醒之間揪出來。我揉揉眼睛，看清是母親的來電，驚得一骨碌坐起來。
“喂，老媽，什么事呀？”我壓低聲音，企圖不打破夜的寧靜。
“你爸不行了，半夜摔倒在地上，大小便都拉在身上。”母親急切地說，“我和二寶搬不動他，只好打電話給你們。”
先生從被窩探出頭來，聽說母親和二寶兩個人搬不動父親，立即坐起穿衣，拉著我出了門，并為我當(dāng)司機(jī)。
一路上，我心情忐忑不安，父親到底怎么了，是感冒了，還是腦梗塞？是中風(fēng)嗎？會不會癱瘓？我心中有無數(shù)個疑問，眼睛看著車窗外。路燈彎著背站在寒夜里，頂端撐出探照地面的燈罩，就像父親佝僂的身影，雖他的腿能站立，可背再也無法挺拔。
二十分鐘后，我們趕到樓下。屋內(nèi)的燈光，早已從窗口跑到樓下，來迎接我們。母親聽到我們上樓的腳步聲，立刻打開一條門縫，虛掩著，屋內(nèi)的光線，在地面形成直刷刷的一條線，等我們跨過它，直奔家里。
父親已換好衣褲，躺在重新鋪好的床上。
“老爸，您怎么了？哪兒不舒服？”我坐到床頭，先生站在身后，急切地問父親，“我是誰，您認(rèn)得出來不？”
“老爸，您有哪兒疼不？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訴我們?！毕壬仓保Ｍ軒透赣H做點什么。
父親沒有任何表情，一個字也沒說，不急不慢地一呼一吸。他眨巴著眼睛，仿佛此事與他無關(guān)，那眼神被黑夜抹去亮度，昏暗而模糊；父親的面色慘白，就像被路燈的光線感染，透不出紅潤的跡象。
“老爸，你不能這樣沉默，好歹回答一個字，好讓我們放心?！蔽野迅赣H肩頭的被子扎緊，喃喃自語，“你這樣子，我們實在放心不下?！?/span>
這時，父親的眼眶紅了，里面漲起了半眼眶濁水。他的鼻子有液體流出，吸了一下，液體進(jìn)去又回到原點。我為父親擦去鼻涕時，看著他一臉安詳，我忽然感覺，也許是這一生太累了吧，就讓他好好休息，忍著不再去苦苦追問。
我從父親臥室退出來。屋外，寒風(fēng)恣意地張揚而過；室內(nèi)，母親和女兒向我們描述驚險的場景，眾人圍著父親；洗漱間，臟衣服堆在一塊兒，被子的厚重，弄得洗衣機(jī)悶聲地喘息著。我招呼家人各自回房睡覺，獨自坐到客廳，睡意全無，打開烤火爐，驅(qū)散腳下的寒冷。
思緒就像足下的暖意，迅速漫延。記得那時父親還年輕，年幼的我太調(diào)皮，父親想盡各種辦法管教。聽說城里孩子玩玩具，不但特別聰明，而且能改善調(diào)皮的癥狀。父親就買來各種玩具，希望我能性格文靜，變成小淑女。
父親給我買過許多玩具，每一種玩具都有一個小故事。“萬花筒”搖晃一下，變換一個圖案，千變?nèi)f化。為探求“萬花筒”里到底藏著什么，我一層層剝開筒上的彩色紙，最底層是剝不開的塑膠筒，為了剝開真相，我敲碎“萬花筒”上的玻璃鏡片，掏出一堆細(xì)細(xì)的彩色紙屑，并無其他新發(fā)現(xiàn)。
“雞公啄食”是一個簡單的玩具，兩只漂亮的公雞，中間一個綠色的食盤，捏著玩具的按鈕，兩只公雞交替啄食。為了弄明白兩只公雞為什么不能同時啄食，我卸下玩具上固定的雞腳，擰松食盤，把玩具拆得七零八落。
記得還有一次，父親給我買過一個美女娃娃，這個娃娃那是我夢寐以求的玩具，為看它一眼，我不顧自己是一個三歲多的農(nóng)村小毛孩，獨自穿過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憑記憶從親戚家來到衡陽市百貨大樓的玩具柜臺，在娃娃前蹲上半天。父母和親戚全城尋找，差點登尋人啟事，后來母親想起我喜歡一個布娃娃，眾親友才從玩具柜臺邊找到我。父親不顧母親反對，毫不猶豫掏錢買下。
“閏兒喜歡這玩具，我就買下來！沒找到時，我以為孩子丟了，正后悔上午沒買玩具?，F(xiàn)在找到了，當(dāng)然買?！备赣H開導(dǎo)母親，“玩具不算什么，孩子丟了才是大事?！?/span>
母親一心為錢著想，買一個玩具花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太不合算。母親也深知我的性格，肯定是好奇心驅(qū)使，想知道娃娃構(gòu)造才感興趣的。如母親所料，我把美女娃娃玩具的衣服脫下，看它的手臂為什么能舉起來；脫掉它的金絲秀發(fā)，看看它到底是什么腦袋？為什么不說話？好好的布娃娃，被我弄得支離破碎。母親恨鐵不成鋼，惱怒我不懂珍惜，父親不以為然。
“閏兒她媽，你不要生氣。玩具送給孩子，就由她自己作主。你別看她拆玩具惱火，孩子是在動腦想問題。”父親輕輕安慰母親，“閏兒聰明，將來長大，動手能力一定非常強(qiáng)?！?/span>
父親那時就發(fā)現(xiàn)我擅長動手的優(yōu)勢，以至于后來我考上醫(yī)學(xué)院校后，在填報志愿時，他讓我選擇“臨床專業(yè)”，而放棄“護(hù)士專業(yè)”。父親一定想不到，他主張我選擇的專業(yè)，正符合我的性格和能力。我非常喜歡自己的工作，既可減輕他人的病痛，又可為家人的健康保駕護(hù)航?？墒?，當(dāng)父親被歲月洗去智商和記憶，我卻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我深深地自責(zé)。
親情，愛意，是我一輩子都不能割舍的東西，可當(dāng)我面對的時候，就像愛涂上了塵埃，也明白這是萬不得已，可心還是被眼前的這些弄得五味俱全，過往的溫暖，眼前的困苦，攪在了心底的容器里，我不想分辨，只想感受著。
三
父親在床上翻身的聲音，把我的回憶打斷。我沖到床前，把父親扶著坐起，他可能要上廁所了。
父親坐在床邊，我挽著他僵硬的胳膊，示意他上廁所，卻見他的手不肯伸直，在褲腰邊搗鼓一會兒，就在我撩起看時，他從褲襠扯出我們好不容易替他穿好的紙尿褲。原來他不習(xí)慣穿紙尿褲，把腰邊的粘貼口用指甲掐斷，再扯出來。
“老爸，不穿紙尿褲會尿濕的，忍一忍，習(xí)慣就好了。”
父親依舊什么也不說，呆呆地看著我。我一手挽著他去上廁所，一手接過紙尿褲扔進(jìn)垃圾桶。我扶著父親，跌跌撞撞站到衛(wèi)生間，我為他脫下褲子，讓他小便。父親還是用迷糊的眼神望著我，甚至脖子都不動一下。我不知父親到底要不要解小便，一邊詢問，一邊讓他解尿，誰知他手只會扯紙尿褲，不會小便，卻因聽懂我的話，尿在褲子里，襪子也弄濕。
看著父親滿頭的白發(fā)、佝僂的背脊、僵硬的身子，仿佛那就是一棵在冰天雪地里杵立的松樹，冰雪染白了它的青絲，凍雨壓彎了它的挺拔，寒冷凍僵它的靈敏。
我非常心痛，恨自己為什么把老父親當(dāng)成正常人？只要我?guī)退幌?，小便就不會濕了褲子和襪子，老父親此時也不會因換褲而再挨凍。
我端來熱水，擰干毛巾為父親擦身子。父親滿身深深的皺紋，像一棵古松的樹皮紋，每一道皺紋里，都寫著歲月的滄桑；一片片老年斑，爬上父親的遍身，它像蛀蟲，腐蝕著父親的思維。為父親上穿上紙尿褲，換上干凈的褲子，扶他躺到床上。洗衣機(jī)繼續(xù)工作，像老牛推磨一樣緩和均勻。
看著父親熟睡的面容，看著他嘴角邊流露出的一絲笑容，我感慨萬分，一夜的疲憊也都悄然消失。我的思緒回到過去的時光，那時候我和弟妹年紀(jì)還小，父親也正值壯年。父親總喜歡讓我和弟妹坐在他的肩頭?？措娪皶r，父親的肩是孩子們高高的軟座，一覽無遺，誰也擋不住視線；去外婆家時，父親的肩是弟弟移動的軟座，他頂著弟弟讓外婆看看，又帶著外婆的愛心叮囑，把弟弟頂回家。記得還有多少回，孩子們尿濕父親的衣服，溫?zé)釓牟弊佣?，父親卻笑得非常溫暖。我再看一眼父親，他已經(jīng)老了，患有“阿爾茨海默病”。此時，該輪到我回饋父親時，卻因各種借口遲疑猶豫，讓寒冷淋濕他的褲腿。我的心非常自責(zé)，父親為我和弟妹操勞了一輩子，雖然他從未希望我們回報，但是“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本瓦B世界上的小動物都能做到，我應(yīng)該也要做到。
我心中默默地呼喚，父親，您曾經(jīng)是兒女們心中的天，如今兒女們也應(yīng)該成為您心中的天。您的兒女不會嫌棄您，一定會給您最好的照顧和關(guān)愛。您一定要堅強(qiáng)，不能被疾病擊垮。作為您的女兒，我會幫助您，和您共同作戰(zhàn)。我此刻竟然無法入睡，只愿意陪在父親身邊，品讀夜色。
夜，有時候?qū)儆诶寺?，是被愛洗染得那么美好；夜，有時候被身邊的雜事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可充實了夜的空虛；夜，做著我們喜歡的事，愉悅著放松了的心情；夜，給了自己的親人愛人，把愛灌注在夜的胸腔里，染了夜，變成了一片溫潤的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