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農業(yè)文明里的那個鹿港小鎮(zhèn)
文/ 衛(wèi) 祖
一
將近有十年了吧,一直感覺不到特別的快樂,好像生活在云端,冷漠地俯視著人間的紛紛擾擾,卻看不見自己的存在。
這十年,正是追逐物質財富的十年。
十年前的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與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告別校園踏入社會。十年后的我,歷經明槍暗箭后終于獲得了一點物質財富,卻幾乎喪失了成為藝術家的夢想,基本丟失了快樂生活的觸覺。
記得少年時,我獨自一個人從落葉繽紛的林蔭道上走過,望著紅葉在眼前飄舞,都會由衷地發(fā)出自然如此神奇、生活如此優(yōu)美的感嘆。而如今,再美的東西都引不來心靈的震憾,偶爾的喜悅也是轉瞬即逝、波瀾不興。心靈已經麻木,觸覺已經蛻化,生存成為慣性,生活寡淡無味,生命無悲無喜,恰似一尊入定的老僧。
這一切是為了什么?難道獲取物質必須以喪失快樂為代價?以經濟學中的機會成本學說來判定,這是得不償失的??!
多少年了,我一直苦思冥想著不快樂的原因:是因為年紀漸大了嗎?是因為個性太執(zhí)迷于懷舊嗎?是因為感情的失落嗎?是因為都市與鄉(xiāng)村的分別嗎?是因為生意場的爾虞我詐而過早看透了紅塵嗎?是因為現(xiàn)在的流行音樂沒有八、九十年代令人感動的音符嗎?是因為二十一世紀的天空不夠十多年前那么湛藍了嗎?是因為現(xiàn)在的夕陽失去了往日的浪漫與溫暖了嗎?是因為曾經的藝術偶像一個個衰老而褪色了嗎?是因為外公外婆過早地離開了這世界嗎?是因為知交好友零落而新友難求嗎?是因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而又抗拒有著許多哀傷記憶且日漸世俗的故鄉(xiāng)嗎?是因為孤獨嗎?寂寞嗎?看多了老子和莊子嗎?
一遍遍地想,一次次地搖頭,這些似乎都是原因之一,卻又不是最大的主因。
我繼續(xù)絞盡腦汁地思索著,我知道,沒有答案的話,這樣活著,很浪費寸金難買的寸光陰。
終于在昨天,我找到了答案:我懷念農業(yè)文明。
二
農業(yè)文明離現(xiàn)代鋼筋水泥都市中的人們是太遙遠了。
而我獨對童年時在外婆家的那十年農村生活的記憶如此輾轉難忘,如此夢寐思念。每一次回憶著童年時的農村生活,就像咀嚼著歡樂的余味:
記得三四歲時,全村男人們擠在一間大房里論工分,人群熙熙攘攘,白熾燈碩大而昏暗,而我們一群小孩哪管大人們的艱辛,在桌底下歡樂地追逐著、嘻鬧著。大人們對我們也算寬容,只是在不小心撞著他們時笑罵一句。偶爾一個小孩撞著桌凳,疼了、哭了,就有男人大聲吆喝守在門外的女人把小孩抱回去,剩下的孩子們則在為溫飽而憂心忡忡的大人們之間繼續(xù)揮霍著無憂無慮地幸福……
記得小時每一年過年前后,就是我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那段時間大人們也對我們特別慷慨與寬容。過年一周前,農村家家戶戶開始殺豬,殺豬的人家會把豬血和著米粉灌入豬小腸內蒸熟,制作成新鮮美味的豬血腸。村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是殺豬人家制作成豬血腸后向村里相熟人家派送一截,于是我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鮮豬血腸,這是過年最微不足道的快樂了。更快樂的是每年這個時候可以穿上期盼了半年的新衣,跑出去向小朋友們耀武揚威一番。我們還向那些小青年購買他們用硫磺、硝、碎石放在紙筒制成的甩炮,將甩炮在手上搖兩下,往墻上或地下一甩,“嘭……”一聲巨響,甩炮在墻和地上成了紛飛的碎紙屑,真開心。還有,小氣了一年的大人們終于大方起來,封紅包給我們壓歲錢。時常是我們剛收到壓歲錢時,就去買玩具或小人書。于是“小氣”的媽媽們就開始回收紅包,說是給我們交學費,我們雖強烈抗議,可惜抗議無效,這算是春節(jié)里最懊喪的事了。每年過年時是農民們一年最快活與輕閑的時刻,一年四季操勞而嚴肅的臉也露出了笑容,變得異常和氣,到處串門聊家常,與城市里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形成天堂地獄似的反差。
冬天里還有一件大快樂事,就是等著下雪。深冬的時候,天氣凍得似乎連空氣都被凍住了,家家戶戶圍著炭火取暖,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幻想著春暖花開的日子,而我們小孩可不管這些,我們只希望快點下雪好打雪仗。有一年天氣大冷,冰枝從外婆家屋檐下垂下來足足一米長,我們就小心翼翼地拔下來,欣喜地當作寶劍去揮舞。這十年來在廣東,我一次也沒見過雪,據家鄉(xiāng)的朋友說現(xiàn)在冬天也很少下雪了。那一米長的冰棱呢?那沙沙的下雪聲呢?那棉絮般飄下來的雪花呢?我怎么再也見不到她們的蹤影了呢?就像現(xiàn)在見不到快樂的蹤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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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每年四月間的清明節(jié)全家大小上山去掃墓,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風俗之一。想像一下,在那春暖花開之際,一個家族全體人員不分男女老幼不、論城市農村,在這一天全都聚在一起,提著花藍、扛著鐵鍬,成百上千人浩浩蕩蕩地向山上進發(fā),是怎樣一幅壯觀的場面。那個季節(jié)山上盛產一種叫“茶苞”的白色果實,非常甜美可口。我和同家族的伙伴們對清明節(jié)的認識不深刻,而對“茶苞”異常感興趣,于是上山下山途中,我們不斷地開小差去摘茶苞吃,將長途跋涉的艱辛轉化為樂趣。而今天當我們成為大人時,每年清明節(jié)就再也沒有這種樂趣了,而變成了墓碑前沉甸甸的追思……
我們家鄉(xiāng)農村每年種兩季水稻,夏、秋各收割一次。夏季那次叫“雙搶”,搶時間收割,搶時間插秧,非常忙碌,我這時也會被外公叫去幫忙,但插秧時往往會因達不到外公的嚴格要求而被怒罵著趕回家。秋收那一季算比較輕松的,我喜歡抱著沉甸甸的稻谷,踩著收割機,把農人半年艱辛后的收獲打入豐收的倉里。當夕陽照射過來,涼風吹拂著,汗流浹背的我感到自己是一個真正有創(chuàng)造力的勞動人民,那感覺真是光榮極了。
十一歲那年,我被父母召回城讀小學四年級,從此告別了農村,成了一名城里人。我當時也曾為這個城市戶口感到驕傲,可是如今,當我在空調房中,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刺眼陽光下樹叢般的高樓大廈,卻感覺不到一絲涼爽的幸福。我記起小時候在外婆家,酷暑時躺在臥椅上,望著門外白花花的太陽光和被曬得燙腳的青石板,手拿把竹扇輕輕搖著,聽著知了此起彼伏地叫聲,沒有空調冷氣,也沒有太多錢買冰棍吃,卻如此享受著這樣酷熱的夏天,心靈也是那么的平和寧靜。
當我脫離農業(yè)文明,享受著工業(yè)文明帶給我生活的種種便利,卻體會不到快樂與幸福。是的,我成了城里人,我成了小資,我卻被泥土拋棄了,被森林拋棄了,被鳥語花香拋棄了,被一切美好的大自然拋棄了。我已經多久沒見過夕陽了,我已經多久沒見過家鄉(xiāng)那一輪明月?!我忽然想到了夏天的那一個晚上,外公家的一位住在深山里的遠房親戚來拜訪外公外婆,他們家的小兒子與我年紀相仿,談得很投緣,他極力描述他家周圍環(huán)境的美麗,令我怦然心動。于是在他們返程時,我跟他們回大山深處的家中做客。三、四十里山路,越艱辛越充滿樂趣,山上怪石嶙峋,路邊樹木郁郁蔥蔥。走著走著,到了傍晚時分,走累了的我們看見路中兩塊平整干凈的青石板,就決定躺下來休息半小時再走。當我躺下后睜開眼睛,立即被天空的景色震撼了:只見天上碧空萬里,偶爾一些淡淡的云朵飄來飄去,組合成千奇百怪的趣怪圖案??粗粗野橹L吹樹葉的沙沙聲,愜意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小伙伴推醒了,他說:“月亮都升上來了,我們要趕路了?!蔽冶犻_眼一看,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但路邊景物還是看得清楚,不遠的天邊果然升起了半輪明月,美麗而矜持地高懸在半空,發(fā)散出柔和的光輝。旁邊星星若隱若現(xiàn)地閃爍著,像調皮小孩的眼睛。我立即被這幅優(yōu)美至極的圖畫感動了,胸中暖暖的都是歡欣。從沒見過這么近的月亮和星星啊,在這高山上,所見的月亮比平地更大、更美、更親切。就這樣,在這山月的照引下,我們歡喜地走在山路上,在月亮高懸在正中的時分,我們趕到了山里的家。曾經那么高不可攀的月亮,曾在那一晚如此親切地眷顧我,令我無限感激。而同樣這輪明月,自從我十年前離開故鄉(xiāng)以來,在異地的高樓大廈中,被重重鋼筋水泥所阻擋,我竟未曾留意過她的存在,偶爾瞥見她,也是無比暗淡。是她拋棄了我吧,還是我拋棄了她?無論怎樣,我知道,是我拋棄了純樸的心靈,而快樂順手拋棄了我。
當工業(yè)化的步伐不可抗拒地轟然來臨,農業(yè)文明逐漸隨風四處飄散,只是不知道,停留在農業(yè)文明里的那一顆顆心,可去哪里安置?!也許,我只能像先賢羅大佑一樣發(fā)出—聲怒吼: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
三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后面
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
想當年我離家時她一十八
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fā)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一九九零年。當時的震撼無法言傳,音樂能將一個時代的變遷和一代青年的迷惘如此深刻地表達出來,這是我之前未曾料想過的。我曾以為,只有小說或影視能做到,沒想到羅大佑一首歌比一百萬字更深刻、更悲壯、更動人。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街道 鹿港的漁村
媽祖廟里燒香的人們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清晨 鹿港的黃昏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們
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鎮(zhèn)
請問你是否告訴我的爹娘
臺北不是我想象的黃金天堂
都市里沒有當初我的夢想
在夢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zhèn)
廟里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
歲月掩不住爹娘淳樸的笑容
夢中的姑娘依然長發(fā)盈空
獨孤求敗的《鹿港小鎮(zhèn)》。
獨孤求敗的華語流行樂壇音樂教父羅大佑。
再度我唱起這首歌
我的歌中和有風雨聲
歸不到的家園 鹿港的小鎮(zhèn)
當年離家的年輕人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
繁榮的都市過渡的小鎮(zhèn)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們
哦----
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xiāng)的紅磚砌上了水泥墻
家鄉(xiāng)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門上的一塊斑駁的木板刻著這么幾句話
子子孫孫永保用世世代代傳香火
啊 鹿港的小鎮(zhèn)……
當昨天我終于頓悟我不快樂的原因后不久,我就想到了《鹿港小鎮(zhèn)》。今天特意再次聆聽這首歌,大佑的歌聲依舊悲壯蒼涼、振聾發(fā)饋。“當年離家的年輕人”——曾是二十年前的羅大佑,現(xiàn)在不正是這個彷徨的我嗎?!一代又一代停留在農業(yè)文明的心,碎裂在工業(yè)文明的機器聲里。雖然家園依舊歸不得,但我一定要尋找到我的精神家園!是的,我要離開商業(yè),去音樂中、去鄉(xiāng)村里、去高山流水間、去一望無際的草原、去遼闊如母親般的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