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詩人中與妓女過從最密,唱酬最繁的是誰?無過于元稹、白居易兩位詩人。
元稹、白居易二人于貞元十九年同登書判拔萃科,同授秘書省校書郎,交情彌篤,有金蘭之契,且俱以詩風(fēng)平易見稱于世,時號“元和體”。
元稹、白居易兩人的婚姻有幸與不幸,而共同的是他們都是聲妓之好,都對眾多的妓女傾注過深摯的感情。有些妓女,如秋娘、商玲瓏、楊瓊、薛濤等等,還是他們兩人共同的風(fēng)塵密友。
元稹與白居易從青年登科始,即有偕游曲巷的經(jīng)歷:
“征伶皆絕藝,選妓悉名姬。
粉黛凝春態(tài),金鈿耀水嬉。
……”
步入中年以后,這種經(jīng)歷還時時引起詩人浪漫的回憶:
“見君新贈只君詩,憶得同年行樂時。
爭入杏園齊馬首,潛過柳曲斗蛾眉。
……”
詩中提到的秋娘,即是兩位初入仕時共同眷戀的煙花女子。宋人張?zhí)朴ⅰ稉|紳脞說》記載:“商玲瓏,余杭歌妓。白公守君曰:‘罷胡琴、掩瑤琴,玲瓏再拜當(dāng)歌立……’”
觀此,則歌妓商玲瓏不僅與元稹、白居易相知,且儼然是兩人的詩媒信使。
在與這些風(fēng)塵女子詩酒流連的過程中,元稹、白居易兩位詩人的表現(xiàn)又因各自性情的差異而有所不同。概括地說,較之白居易,元稹顯得輕佻矯情。讀《會真記》,其薄幸自私、文過飾非已可見一斑。元稹與蜀妓薛濤的一段因緣盡管為人艷稱,但最后的結(jié)局卻因元稹的見異思遷而暴露了其人虛偽佻薄的性格本質(zhì)。
元稹初識薛濤,在元和四年三月為東川監(jiān)察御史,薛濤這位青樓名妓的才華風(fēng)韻,使元稹一見即為之傾倒。于是月下花前,酒席歌筵,便時時留下他們贈答唱酬、互吐情愫的蹤跡。這段經(jīng)歷對元稹來說,雖然是在離開妻子韋叢的時間里發(fā)生的,但實無可厚非。蓋因狎妓冶游,本是唐代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之一,為道德法律所允許;而且兩人的感情糾葛,又是基于才華的互相吸引,可以說是比較純潔自然的婚外戀。所以后來《寄贈薛濤》的詩句,也還是寄寓了很深的緬懷之情的。
然而一旦邂逅名優(yōu)劉採春,便即溺于劉採春的美色,將薛濤置諸腦后。如果不是劉採春槁砧尚在,直欲納之為妾。當(dāng)時士林頗推許元稹與韋叢和繼室裴淑伉儷相得,琴瑟諧美,而觀察元稹在外到處留情的人品,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在婚姻關(guān)系中也使用了欺騙手段。
詩人白居易的一生,幾乎是與妓女聲色相終始的。白居易不僅蓄有眾多家妓,而且隨著白居易游宦處所的更變,結(jié)識了數(shù)以百計的各地的青樓女子。
較之元稹,白居易在這個問題上要坦誠率真得多,這恐與白氏中年崇佛,醉心禪理,追求隨緣適意的心境有關(guān)。
白居易在黜陟無常、險惡污濁的宦海風(fēng)波里,詩人感到前途叵測,只是在與那些北地胭、南國金粉詩酒流連的時候,白居易才感到心境恬然、俗慮都銷。因此,白居易始終把這些煙花女子視為自己的風(fēng)塵知己,飽含熱情地贊美她們的歌態(tài)舞姿,滿懷同情地體味她們的悲歡欣戚。清人褚人獲《長恨歌傳序》云:“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詠,非有意于漁魚?!边@是很中肯的見解。
白居易在游宦生涯的各個駐足點(diǎn),白居易都用詩句攝下了青樓妓女盤恒燕樂的忘情場景。在長安,白居易寫道:
“憶昔嬉游伴,多陪歡宴場。
寓居同永樂,幽會共平康。
師子尋前曲,聲兒出內(nèi)坊。
花深態(tài)奴宅,竹錯得憐堂。
……”
白居易詩歌寫的是初登省臺時候的經(jīng)歷,因為青年得志,所以回憶起來,也充滿了頑艷旖旎的秾麗色彩。
白居易在杭州,把他對湖光山色的迷戀和對南國佳人的激賞一同融入作品之中: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hù)江堤白蹋晴紗。
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
白居易在蘇州任上,他勤于政事,卻也不忘征歌逐舞,陶情風(fēng)月。白居易在任太子賓客分司東洛時,詩人已屆花甲之年,仍然時與笙歌妓樂為伴。
然而,白居易成就最高的,還是《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
……”
這首的內(nèi)容可分3層次,由江邊邂逅琵琶妓女到曲終撥,四野岑寂為第一層。主要描摹樂聲的疾徐高下、低昂舛節(jié)。用“急雨”、“私語”、“珠落玉盤”、“花間鶯語”、“流泉幽咽”、“銀屏乍破”、“鐵騎刀槍”、“裂帛”等可以兼而訴諸視、聽二官的通感以狀聲象,暗示出彈者指法的夭矯變化之妙。這種對樂聲的無微不至的刻畫和細(xì)膩真摯的情感體驗使詩句本身顯示出不同尋常的美。
第二屋寫琵琶妓女自敘身世: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xué)得琵琶成, 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
……”
這已不啻是一部妓女生涯的榮枯歷史,具有高度的典型意義?!度圃姟分邢襁@樣生動凝煉地概括妓女一生始末的篇章僅此而已。短短的154個字,把這位名妓昔日的光華榮耀與今朝的凄涼落寞渲染得淋漓盡致?!扳氼^云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迸c“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睂φ挣r明,筆力遒勁。轉(zhuǎn)承之間,了無痕跡,不言同情而同情自在其中。
單單這兩屋內(nèi)容,命意已自不俗,但詩歌最深沉的情緒蘊(yùn)含,還不在此,而在最后一層,在這一層里,白居易把自己的遷客孤獨(dú)之感同這位琵琶妓女的撫今追昔之痛聯(lián)系起來,互相生發(fā),冶為一爐,并從而提煉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钡娜松芾?。
多少年來,數(shù)不清的逐臣孤子、薄命紅顏就是在人類這種偉大同情心的感悟中,得到慰藉,汲取勉勵,而重新鼓起生命之舟的風(fēng)帆的。
也正是由于白居易詩中所展示的妓女坎坷命運(yùn)的典型性和白居易自己的遷謫之感的普遍性,才使《琵琶》行產(chǎn)生了超越那些泛泛的“詠妓”、“觀妓”詩的意境,而獲得了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