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榮。這集的主題是國亂顯忠臣嗎?要介紹《老子·第18章》?!独献印さ?8章》內(nèi)容很短,只有四句話,所針對的是天下大亂的情況。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所謂的諸子百家都是因為在亂世里面,而學(xué)者們有了心得,想提出來幫助當(dāng)時的百姓,希望能夠撥亂反正。但怎么去了解這個亂世呢?亂世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來源,才可以對癥下藥。這一方面就所見不同了。
我們不要忘記在《老子》全書里面談到有關(guān)天下大亂的來源、原因、造成的情況、最后的戰(zhàn)爭的一個后果,這一方面的材料也占了20%,也有15~16章談到有關(guān)天下大亂的問題。所以對于這樣的問題,我們也要去了解一個時代的背景。我們先把原文念一遍,《老子·第18章》:
大道廢,有仁義;
智慧出,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
國家昏亂,有忠臣。
關(guān)于原文的字句有些爭議。王弼本與帛書本甲本乙本有些小的差異,但我覺得王弼本的說法基本上是可以說得通的。它的白話的意思是這樣的:大道毀壞之后,才有所謂的仁義;智巧聰明出現(xiàn),才有嚴(yán)重的虛偽;家人之間失和,才有所謂的孝慈;國家陷于昏亂,才有所謂的忠臣。
這四句話我們一一加以說明。第一句,大道毀壞了,才有所謂的仁義。這在說什么呢?這邊說的是在大道之中,本來有自然而然的仁義。我們看到在前面第五章說“天地不仁”以及“圣人不仁”。老子所謂的仁與義,特別是就儒家、墨家所強調(diào)的要行仁、要行義,那是刻意地有心要去做的,這是別人教的,有一些具體的作為。人們要模仿那個作為,達到某些標(biāo)準(zhǔn),才能說是合乎仁義。
事實上,在大道里面有所謂的自然的仁義,大家在一起不要特別要求行什么善,不必特別談到什么責(zé)任、義務(wù),自然而然相處在一起,和和樂樂的,因為都在大道里面?,F(xiàn)在不行了,大道毀壞之后,才有所謂的仁義。翻譯的時候就要加上“所謂的”,意思代表是人為的。換句話說,“仁義”有兩種,一種是自然的,一種是人為的。現(xiàn)在大道毀壞了,只剩下人為的這一種,要靠學(xué)習(xí)和模仿來做到所謂的仁義。
第二句話是“智慧出,有大偽”。大偽就是嚴(yán)重的虛偽。怎么說呢?在這邊所謂的智慧并不是我們一般所說的“哲學(xué)就是愛好智慧”,不是那個意思。這邊所謂的“智慧”是智巧與聰明。因為在上位的人使用智巧聰明來治理百姓,那么百姓就會察言觀色,知道如何避開各種禍患,就好像鳥會避開羅網(wǎng)一樣。所以在上位的人使用智巧聰明,底下的百姓就會設(shè)法去偽裝自己,作秀、演戲給你看,于是整個社會變成大家都在扮演某種角色,而忽略了人的真誠性與真實性,造成各種混亂的情況。
接著看第三句“六親不和,有孝慈”。所謂的六親是指父子、兄弟、夫婦,這六種家庭中的角色。古代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繼承的一個社會,所以“兄弟”包括姐妹在內(nèi),而所謂的“父子”當(dāng)然是指父母與子女了?!傲H不和”就代表一家人相處的關(guān)系不好,這時候才有了所謂的孝慈,要教你如何去孝順、去慈愛了。
這樣的想法讓我們覺得有壓力了,為什么?因為六親如果和睦的話,就不需要孝慈嗎?的確,一家人如果相處得不錯,不需要特別說誰是孝、誰是慈的,自然而然就好。而一個社會如果沒有區(qū)分某種特定的價值,比如說孝比不孝好,慈比不慈好,如果不做這樣的區(qū)分,代表根本沒有這樣的問題。你一做這樣區(qū)分的話,就要互相比較,代表很多人做不到了。
這種標(biāo)準(zhǔn)規(guī)定出來之后,后面就帶來更大的問題。比如父親對孩子說:你如果孝順,就不應(yīng)該花這么多錢去玩游戲。孩子怎么回答呢?孩子就對父親說:你如果是慈愛的,應(yīng)該讓我盡量去玩游戲。所以每一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來看。父親對孩子說:你怎么不像隔壁的小明,他們家沒什么錢,但他書念得很好。小孩怎么辦呢?小孩就說:你怎么不像小明的父母親,他們家沒什么錢,但他們很照顧孩子。所以人如果以這種標(biāo)準(zhǔn)來互相要求的話,永遠沒完沒了,一家人之間總是爭吵不休。所以六親要和的話,所謂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妻柔,這些都不是問題,大家很自然地就做到這些了。
再看最后一句“國家昏亂,有忠臣”。這句話更讓人覺得有壓力。我們說“家貧出孝子,國亂顯忠臣”,很多人因而主張:我寧可不當(dāng)忠臣,也不要國家昏亂了。如果為了證明誰是忠臣,要先讓國家混亂,那不是本末倒置嗎?因此最好的時代就是你根本看不出誰是忠臣,那是因為國家穩(wěn)定上軌道,每個官員都認真盡好他的責(zé)任,照顧百姓。我們都知道,只要提到忠臣,就會提到岳飛、文天祥、史可法這些人,但是正好反映出來當(dāng)時是一個亂世。
以上就是這四句話所說的。在這里,第一句話“大道”是一個關(guān)鍵,如果一切都是混同為一個整體,沒有做仁義這種區(qū)分,沒有相互比較的話,那后面的問題就不存在了。所以王弼在注解的時候,就說“魚相忘于江湖之道失,則相濡之德生也”。他的說法出自于《莊子·大宗師》,《莊子》里面就說了:泉水干涸了,幾條魚一起困在陸地上,互相吹氣來濕潤對方,互相吐沫來潤澤對方,這實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對方。
江湖是比擬大道的。魚當(dāng)然希望在江湖中自在悠游,彼此互相忘記,但是奈何泉水干涸,連泉水都沒有了,又奢談什么江湖呢?所以王弼才會說,你失去了魚相忘于江湖的這種情況,那后面就只好“相濡之德生”,以氣相呴濡這種情況就出現(xiàn)了。
所以在這里說的大道廢,其實是與現(xiàn)實處境有關(guān)的。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到今天,有許多正面的成就,相對的也可能離開根源越來越遠了,以至于很難想象原來的原始的情況,那種和諧的狀態(tài)是如何。所以在這里只能夠盡量開拓自己的心胸,讓自己跟身邊的家人、親戚、朋友相處時,看成是大家處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對方,也就是不要做太多的區(qū)分;然后逐步擴充這個范圍,到我們的同鄉(xiāng)、同縣、同省的百姓;最后擴充到同國的、同一個洲的、到整個人類。能夠慢慢向外擴充,到最后七十幾億人,都是人類,那就不用互相計較了,就好像各種魚在江湖中根本忘了誰是誰。
我們說如魚得水,悠游自在。一個人如果悟道,就會知道“道”是無所不在的,讓萬物形成一個整體,而這個整體是唯一的真正的整體。但是泉水干涸是自然界可能發(fā)生的現(xiàn)象,也就是人忘記了“道”,結(jié)果是造成自己的困境。我們也不知道人類在什么情況、在什么時候,開始忘記了這樣的“道”。忘記沒有關(guān)系,我們透過老子的啟發(fā),可以重新恢復(fù)我們對道的認知。
在西方的當(dāng)代哲學(xué)家里面,很多人由于研究古人的智慧、研究少數(shù)民族或原住民的智慧,就提出一個觀念叫做“對存在本身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愁就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太久,心中的思念之情。所謂“存在本身”就是宇宙萬物的來源與歸宿,也就是老子所說的“道”。
我們學(xué)習(xí)《老子》的時候,常常要想,我們是不是有對“道”的鄉(xiāng)愁?道是萬物的來源與歸宿,所有的一切在道里面形成一個整體,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课覀儾挥锰貏e去講究仁義,也根本不需要去虛偽、演戲、作秀,也不用去考慮在家里面誰比較孝順,誰比較慈愛,然后在整個國家里面也不用擔(dān)心誰是忠臣,誰是奸臣。這就是我們學(xué)習(xí)老子可以與西方思想互相呼應(yīng)的地方,就是所謂的對“道”有一種鄉(xiāng)愁。這不是因為學(xué)老子才出現(xiàn)的,而是我們本來就有這樣的最深的愿望,就是能不能回到原始的某種情況呢?
我們跟很多朋友來往,有的開始的時候處得很好,后來出現(xiàn)問題了。我們偶爾也會回想,想當(dāng)年,我們都在念中學(xué)的時候、念大學(xué)的時候,大家一起相處,單純而真誠,彼此之間心意相投,甚至可以達到像莊子所說的好朋友之間“相視而笑,莫逆于心”。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各種誤會與隔閡,以至于我們要區(qū)分這個朋友好不好,對我是不是有什么幫助,甚至還可能從朋友變成敵人了,那更是讓人擔(dān)心了。
我們要思考回到根源是什么情況。在《老子·第18章》里面談到的四種情況,那是一層一層演變的,根源是所謂的大道,大道被我們遺忘,大道毀壞了。而事實上這個大道永遠存在,不會因為我們遺忘它,它就不見了,失蹤了,不再回來的。不會的。它永遠在那兒,等待我們驀然回首,再尋找到我們的根源。就好像魚暫時在一個比較干涸的地方,它總是希望回到湖中、回到海中。在還沒有回到大海之前,它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美好的情況,回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就屬于這個大海。
人活在世界上,可能要經(jīng)過很長的時間,或許到年紀(jì)老的時候才會忽然覺悟,這一生有許多事情其實不需要那么計較,不需要那么樣跟別人競爭。這一點如果看開的話,整個生命的素質(zhì)和水平就不一樣了。
【課后思考】
老子說:“六親不和,有孝慈?!边@一點是每個人在家庭里面容易碰到的情況,我們怎么樣就這一點來進一步思考?就是我有沒有可能在六親沒有不和的情況下,就做到了我原來想做到的孝和慈呢?有沒有什么個人的經(jīng)驗或觀察可以提供的?想聽聽你的想法。我是傅佩榮,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