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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憲章‖論?中國畫的“倫理透視”
晚近以來,人們習慣用“散點透視”指稱中國畫的特點,以此與西畫的“焦點透視”區(qū)別開來。依照這一判斷,此乃中、西繪畫之重要差異,似乎毋庸置疑,概莫能外。對此,筆者深表懷疑,認為不符合事實。事實是,中國畫的透視被倫理所挾持,特別是人物畫最為明顯,實則是倫理化了的透視,故可名之為“倫理透視”。
    如果暫時擱置具體畫技層面,“焦點透視”以畫面符合自然視覺為造型原則,以逼真的視覺效果為構(gòu)圖的最終目的。這應是焦點透視最主要、最基本的指向。如是,中國畫的透視同樣如是,恰如宗炳所說:
    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shù)里,則可圍于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綃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于方寸之內(nèi),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者,徒患類之不朽,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畫山水序》)
    為了畫好山水,宗炳雖已“老之將至”,仍親身盤桓于山水之中,反復觀覽,忠實地再現(xiàn)山水之形色。他說:昆侖山很大,而眼睛很小,如果距離很近,山就不得而見;如果遠距離觀察,山形就會落入眼底,蓋因距離山川愈遠而所見山形愈小。于是他展開絹素,讓遠處的山景落入方寸之內(nèi),豎畫三寸即可表達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即可顯現(xiàn)百里之遙。宗炳認為,大凡觀畫者,主要擔心的是畫得不像,但不會因為畫得小而影響相似性,只要看上去符合自然之勢就好。如是,嵩山和華山之秀,天地間自然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
    可見,追求自然視覺的相似性,實乃繪畫之通則,中國與西方概莫能外。宗炳所謂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者,不正是西畫所謂的“焦點透視”嗎?包括顧愷之的“傳神寫照”、謝赫的“六法”、郭熙的“三遠法”等等,都是在這一意義上強調(diào)了畫像的真實性。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西繪畫透視沒有差別,它們之間確實存在“散點”與“焦點”的區(qū)別,特別是長卷(多段)故事畫,需要不斷移動觀察點。問題是,這并非透視方面的差別,而是長卷(多段)之“形制”使然。那么,就透視而言,中西繪畫的主要差別在哪兒呢?讓我們重新回到宗炳的《畫山水序》。
    宗炳的《畫山水序》以“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開篇,認為“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道”是繪畫的根本,是繪畫的本源性存在,畫家不過是“澄懷味象”而已,即以澄澈空明的心境體味山水之物象,此即“山水以形媚道”也。也就是說,畫家的所謂“澄懷味象”,實則是“澄懷味道”“以形媚道”,以畫山水之形而“味道”“媚道”者也。事實是,這不僅是宗炳畫論的總綱,也是整個中國畫論的總綱。
    綱舉目張。那么,具體到中國畫之“透視”,其“味道”“媚道”的體現(xiàn)是什么呢?那就是人文之倫理的介入。最典型的是將人物的身份作為畫像大小、高低、朝向、方位等方面的決定性因素。例如在顧愷之《洛神賦圖》中,“余”(曹植)不僅始終處于中心位置,體形也明顯大于其他人,大小比例明顯有違自然視覺:

    他的《烈女傳仁智圖》也是如此,體形大小比例不符合自然視覺:

    唐代閻立本的《步輦圖》更是如此,坐在步輦上的唐太宗碩大威武,而對面站立的典禮官、祿東贊、通譯三人,則遜色不少,給觀者以逐漸縮小之感,更不要說圍繞唐太宗的宮女了。


    這種依據(jù)人物身份的“倫理透視法”,延續(xù)到宋代開始有所改變,人物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逐漸接近自然,但是并未徹底改變,人物的體形或大或小、臉部的刻畫或工或拙、人物與人物的位置安排,等等,仍舊烙有倫理透視的印記。

這是宋徽宗的《聽琴圖》。主人公宋徽宗顯然被精心刻畫,他的位置和面向顯示他是核心。
    下面一幅是喬仲常的《后赤壁賦圖》(局部),體形最大的肯定是蘇軾,盡管題款沒有注明。

    元代王蒙的《葛雅川移居圖》(局部)也有同樣特點,站在遠處橋上的主人公葛雅川反而大于較近的送行者。

    事實是,“倫理透視”不限于繪畫,也不限于宋代之前,而是貫穿整個中國藝術(shù)史,直至我們現(xiàn)在仍可看到的廟堂雕塑,以及晚近出現(xiàn)的“三突出”等,概莫如是。也就是說,“倫理透視”實則是包括中國畫在內(nèi)的整個中國藝術(shù)的特點。
    如前所述,“散點透視”相對“焦點透視”而言,如果說尚有幾分道理,那是就具體的技術(shù)層面而言。因此,與“倫理透視”所相對而言的似乎不應是“焦點透視”,而應是“模仿說”之類是藝術(shù)觀。另一方面,“倫理透視”又確實是一種透視方法。換言之,“倫理透視”既是具體的透視法,又是一種藝術(shù)觀念,或者說是更接近觀念層面的透視法,是將“道”落實到“澄懷味象”的中國畫的“觀看之道”。
    就學理而言,“倫理透視”是將倫理強加于自然視覺的透視方法——視覺本來是人的自然屬性,所以,“視覺觀看”也應當自然而然;但是,“倫理透視”為了凸顯“圖以載道”,不惜扭曲事實、扭曲實在,即通過扭曲視覺本身,將人為的、外在的、體制的東西賦予自然而然的視覺觀看。因此,“倫理透視”實則是對視覺的欺騙,是假借“眼睛為實”迫使它的觀者“信假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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