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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六七月間,晴朗的藍天上,幾朵雪白的云正悠悠然朝著東方滑移,像是迎接初升的太陽。喜鵲在“喳喳”地叫著,它們從椿樹上飛到屋頂上,從屋頂上又飛到大院東邊的棗樹林里。幾只華麗的小鳥也在椿樹枝丫上飛來跳去地湊熱鬧,“嘰嘰啾啾”唱著動聽的歌曲,音符有長有短,節(jié)奏時快時慢。平時很愛干凈的老婦人把院子里和大門口掃得比往常更干凈了,她又特意灑了清水,空氣里透著一股泥土的清香,讓人感到非常清爽。今天楊玉梅沒有到隊里干活,她正在小屋里拾掇自己。她換下了平日里常穿的紅條紋粗布上衣、白粗布褲子,穿上玫紅色的確涼短袖衣服和一條淺灰色凡立丁褲子。要知道,這套衣服可是從遠方大都市帶回來的,小縣城和農村的人見都沒見過,更別說穿了。玉梅開心地把垂到衣服下邊的辮子甩來甩去,羞怯地站在鏡子前照了又照,笑了。鏡子里的人好陌生呀,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自己!她不由地哼起了《朝陽溝》里的曲調“難忘我今日里……”她的心要飛了,飛到遙遠的大都市,那里有火車、汽車,有樓房、工廠。從今以后,再也不用去地里鋤草、上糞、推水車、拉平車、割麥打場;再也不用怕火辣辣的太陽把她美麗的臉曬得像非洲人一樣;再也不用織布紡花、鞋底做鞋幫,因為她以后就穿當時剛時興的塑料底皮鞋了,就像現(xiàn)在腳上穿的一樣。她家就住在村南邊第一排房,大門外有一條小河,河里水不多,但清水常流。小河那邊就是隊里的一大片玉米地,今年玉米長勢很好,生產隊社員們都在玉米地里拔草。一個大嫂問:“今天咋沒見玉梅呀?”“玉梅不來多冷清,沒人給咱們講故事了?!薄笆遣皇窍嘤H了?”話音不落,一個女孩瘋跑過來,氣喘吁吁:“快……快去看吧!玉梅家來了兩個人?!?/span>人們“哇”的一聲都跑出玉米地,一窩蜂涌到玉梅家。有的假裝上廁所,有的說來喝口水。這些男女老少先后進了屋子里,果然屋里坐著一個高個子青年。他頭戴一頂白色太陽帽,戴著黑色墨鏡,身穿一件包著黃邊的水紅色背心、一條灰色喇叭褲,最惹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只锃堂的手表。“你是從哪來的?”“你來俺村干啥了?”“你是玉梅的什么人?”……眾鄉(xiāng)親你一言、我一語問個不停。逗得小伙子很不好意思,他極力地應付著,“我,我們是同學?!薄皢眩瑢W呀,俺們咋沒聽說過?”他一直低著頭,不敢看這些人,寬大的墨鏡也遮不住他一臉的窘態(tài)。這門親事是前一陣親戚提的,小伙子叫金川,老家媒人說他是西安哪個鉆探隊的技術員還是專家,媒人也弄不明白。只說是小伙子的假期快到了,雙方約定好今天九點讓玉梅隨金川坐車先到白河,坐船過黃河,坐火車到西安。兒行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父母。爹媽把玉梅送到村東頭的珠龍河橋頭上。橋下邊有一群赤身的小孩兒在打水仗,看見這個洋男子喊了起來“騎洋車戴手表,不打糧食你吃屌。”“你走吧不送你,雞蛋殼合住你,格叉棍頂住你,驢糞蛋供奉你?!?/span>“玉梅,”母親抹著眼淚說,“媽不放心,也不知道你去的什么地方?!庇衩飞狭似?,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坐汽車。車開了,越走越遠了,母親還站在橋上擦淚。母親知道女兒心野,玉梅上學時,有一次部隊來挑女兵,玉梅第一個報了名。當玉梅把這喜訊告訴母親時,劈頭蓋臉挨了一頓臭罵:“小女孩兒家不說本本分分的在家織布紡花,心咋那么野!”玉梅央求道:“人往高處走嘛。人家爭都爭不上,媽,你就讓我去吧。我報了名了,星期三去公社體檢哩。”“報名也不準去,誰想去叫人家去,咱不去。你要敢去當兵,你今天走,明天我就上吊!”年輕的玉梅經不住母親的嚇唬,也只好作罷。老人家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唉,走吧,女大不中留呀?!?/span>兩天一夜的行程,第二天晚上八點多到了大都市西安。美麗的西安火車站,寬闊而干凈。全國各地的游客們操著各種口音,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來來往往,買票排隊上車下車。偶爾有一群或幾個金頭發(fā)藍眼睛白皮膚的老外“嘰哩咕?!辈恢f的什么。還有一些皮膚黑得像鍋底的人,一說話露出一嘴潔白的牙齒,讓人看著害怕。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語言,玉梅就好像是到了外國。因為在這之前,她連縣城也沒有去過。她心里矛盾復雜,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這以后的路該怎么走,前方是天堂還是魔窟。一陣微涼的晚風拂面,她驀然回神,立馬勸慰自己,大城市是你日思夜夢的地方,現(xiàn)在你也是這個大都市的一員了。她跟著前邊這個男人走在解放大道上,林立的洋樓、雄偉的城墻、古鐘樓,大燕塔、小燕塔,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玉梅和身邊這個男人認識也才三四天,他們還沒有單獨談過話,玉梅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么不和她交談,她甚至懷疑這個男人會不會神質不健全?,F(xiàn)在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以后會和她一起生活的高大男子,名叫“王金川”。他在前邊走,她就跟距他三四米的后面拐來拐去,金川進了一個小巷,她跟著他進了小巷。金川走進一個小屋子,她就立在門口。門口外橫七豎八地躺著乘涼的人,赤身裸體的、穿短褲的、背心的、手里拿著扇子搖著的。金川放下行李好半天也沒叫玉梅進屋,玉梅也一直站在門口。從屋里出來一個低個子男子,“進來吧,洗一下?!焙髞聿胖浪墙鸫ǖ母绺纭?/span>房子總共有十平方大,是橫條形的,右邊一張雙人床,床上數(shù)不清睡有幾個人。屋中央是一個半截柜,柜右邊放一臺縫紉機,屋里的空地方也僅能立兩三個人??坑覊Ω⒅粋€小梯子,是上樓用的,樓上還有一層,因房頂是斜坡式的,到樓上只能蹲著行走,是立不起身的,樓上有一張床,是大哥一家的臥室。玉梅的婆婆有五個孩子,大哥大嫂又有三個孩子,共住在這十平方的小屋子里。西安的天氣更熱,屋里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且不說金川在哪睡覺,就說從外地帶回來的這個新娘子玉梅就沒地方安插,被安排在門右邊的一張?zhí)梢紊?。躺椅是竹子編織的,非常涼爽,這已經是很不錯的待遇了。金川把玉梅領到五六十米遠的地方有個共用水管,洗了把臉。一大片住戶只有一個公用的露天廁所,上廁所要排隊。玉梅躺在躺椅上思緒萬千,想起母親說的話,想起全家人橋上送她的情境,她無言可訴。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環(huán)境,她想不明白大都市怎么會是這樣,她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她該問誰。屋里屎臭味、汗臭味、屁臭味讓她喘不了氣,渾身不舒服。她感到渾身發(fā)燥、渾身發(fā)癢。她從椅子上坐起來,翻來覆去地亂折騰。金川的母親拉著了燈,她老人家大概知道是咋回事。她在屋里亂找,找了一個大針,又在椅子上扎起來。天哪,一種從未見過的圓蟲子亂爬,他們把這蟲子叫臭蟲。當婆婆用大針扎了幾個以后,發(fā)出一股奇怪的臭味。這種蟲子爬進了椅子的縫隙里,扎是扎不完的。玉梅湊合到天亮,看見婆婆弄了一大盆開水澆在躺椅上,然后放在太陽下面去曬。嫂子又生了個大胖小子,他們現(xiàn)在已經是三兒一女了,再加上婆婆的五個孩子,家里臟衣服大堆小堆,臟鞋臟襪子到處都是。玉梅這個從農村來的姑娘,洗洗涮涮的活不成問題,她有的是力氣,做飯看孩子都是小事一樁。再說她本身就愛美,見不得哪里臟兮兮,隨手都拾掇了?!?/span>丈夫金川回到西安只停了三天就上班走了,婆婆托人給金川和玉梅辦了結婚證。結婚還算有點小儀式,炒了四盤菜,讓本家和親戚老鄉(xiāng)坐了一會兒。新房沒什么布置——房子是借的,一張床、一張桌、一床被煙燒了個大洞又補上補丁的被子。金川和玉梅彼此還很陌生,并不熟悉,結婚那天,他帶著玉梅去新慶園劃了一回小船,這也許就是他們結婚時單獨在一起最浪漫的回憶了。不久大哥、大嫂要調到河南“五三一”工作,臨走時把只有兩個月大的孩子和另一個四歲的孩子都留在了西安,讓玉梅幫忙帶。玉梅明白現(xiàn)在想找工作是無望了,幫哥嫂看孩子就是正事。公婆還要上班,家里的弟弟妹妹還小正在上學,她的生活被繁重的家務填滿,她哭了多次想回老家,可是已經身懷有孕,回家已成奢望。這天,玉梅又在收拾那些臟衣服、臟鞋襪,倒騰了一大堆準備去洗,可用水不方便,要到百米之外的公用水管去提,她拖著懷孕七個多月的身子,也不知提了多少桶水,從早上一直洗到下午兩點多。下午收完衣服覺得不舒服,吃了晚飯早早去睡覺了,可怎么也睡不著,肚子開始一陣陣地疼痛。因是頭胎沒有經驗,只感覺要解大便,公廁很遠,到廁所還要排隊,解不了大便又回來,回來又去,反反復復折騰一晚上,一夜沒睡。正好這段時間嫂子休假在家,一直到早上八點鐘玉梅發(fā)現(xiàn)見紅了,她才去告訴嫂子。嫂子吃驚地說:“啊,那是快要生了,走,趕快到醫(yī)院去。”當時家里也沒有別人,更沒有什么代步工具,一路疼一路走到了醫(yī)院,嫂子就回家照顧自己的幾個孩子了。她身邊沒有一個人,痛苦地承受著一陣接一陣的疼痛。從昨晚一直熬到十二點,沒有喝一口水,終于艱難地生下了一個女孩子。她松了口氣,閉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但因胎盤沒有娩出,醫(yī)生一直在她肚子上按來按去,突然聽到“唉呀”一聲,“還有一個,肚子里還有一個娃,是雙胞胎!”玉梅頓時像要死了一樣沒了一絲力氣,昏迷中求醫(yī)生說:“求求醫(yī)生,我不生了,不想再生了?!贬t(yī)生說:“你怎么這么傻,哪能不生,誰也不能替你生孩子呀?!碧炷?,金川呀,你在哪里,有誰能幫幫我呀?我的命為什么這么苦?她除了咬著牙,拼命孤身生下另一個孩子,別無選擇。兩個都是女孩,大的三斤六兩,小的五斤四兩,生日是三月初六。因是早產沒有準備,弄臟了被單,護士大發(fā)雷霆,趕著讓她出院。幾天來身邊沒人照顧,連一口開水也沒人打。鄰床的家人幫著打點。有好心人給了她幾塊面包蛋糕,她肚子餓,幾口就吃掉了。同病房的產婦都有丈夫、婆婆、娘家母親陪著,只有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病房里有時寂靜的連掉根針也能聽見;有時也能聽到嬰兒的哭聲,嬰兒都在曖室里,只要一個啼哭,全員齊鳴,就像一群青蛙在叫,但她覺得那是歌聲,很悅耳,讓她不再寂寞。第六天,婆婆到醫(yī)院辦出院手續(xù),當玉梅看到手里出生證上“大女已亡”四個字時,呆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強迫自己定了定神,可那四個字老在她眼前跳動,她望著婆婆:“怎么回事?”婆婆告訴她:”大的生下來就有病,我們沒有告訴你。”她心里很納悶,沒有聽說孩子有病,即使是有病丟了,醫(yī)生也該給她說一聲呀。她怎么也難以相信自己的大女兒死了,這件事至今始終是個謎。玉梅的老公爹是個低矮瘦弱的老人,皮膚黑黑的,一雙大眼皮雙了好多層。他有五男一女,他在市外上班,每周六下午回來,回來時總要帶一些孩子們愛吃的東西,然后就坐在屋門口盯著兒媳們看,等著媳婦們叫“大大”。大兒媳沒那習慣,就是不叫他,氣得他到婆婆面前發(fā)牢騷。婆婆煮了一大鍋排骨讓全家吃,這也是公公回來帶的,全家人都解了饞。可老四每到周六下午就發(fā)愁,老四說:“你們都過星期天,我又要過難關了?!?/span>晚飯后玉梅帶著孩子們去看電影了,影劇院熱得人上不來氣,今天演的是《柳暗花明》,躁動的人們安靜了下來,劇情正高潮時,突然停電了,人們又亂烘烘地跑出來,小弟弟、小侄兒吵著要喝水。這時,玉梅帶著孩子們回家喝水,當她推開門時驚呆了,慘不忍睹的一幕出現(xiàn)在她眼前:老四弟被頭朝下、腳朝上吊在房梁上,還是赤身裸體的,他大汗淋漓,身上傷痕流著血。老公公手里拿著正在冒煙的粗香頭,往他的兒子身上一下又一下地燙。老四慘叫著:“大大,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的母親就坐在旁邊看著,很坦然,好像沒看見一樣,似乎老四根本不是她的兒子。玉梅忙往后退了一步,把門又關上了。慘叫聲傳到了外邊,鄰屋大叔推門進去勸:“老哥,不敢這樣打孩子,會把孩子……”還沒等大叔把話說完,老公爹“撲嗵”一聲跪在大叔面前,用指頭指著自己的鼻子,“求求你,別管我家的事行不行?!”老公爹又是作揖又是磕頭,鄰屋大叔也只好走開了。老四身上的傷痕無數(shù),新舊傷都在往下淌血水,汗水、淚水一起往下流。狠心的父親還在繼續(xù),兒子的慘叫聲還在繼續(xù)……家暴已經習以為常了。那天玉梅在樓上哄孩子睡覺,老四的叫聲又開始了,“唉喲,不敢了,輕點吧!”孩子被嚇得直哭。老公爹打人是不讓人勸的。玉梅要從樓上下來也不行,老公爹已經把下樓的活動梯搬走了。一直到老人家無力坐到地上,玉梅才下樓來。又一次玉梅剛進門,老四“撲嗵”一下跪在她面前,“嫂子,求你給咱大講一下情吧,讓他今天饒我一回吧。”玉梅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腳亂地說:“我試一下吧?!崩项^子一回來就坐在門口。看著老四上下打量,一張陰沉的臉上帶幾分兇氣,暴風雨馬上就到來的感覺。玉梅把女兒抱起放在老公公手里,“大大,我去做飯,你先抱抱孩子。”老頭子接過孫女,臉上從陰轉了晴。這天老四過了一個快樂的星期天。以后仍然照打不誤。后來聽鄰居們講,他家的幾個兒子也都是這樣成長的,刑法可多樣化了,把老三兒子打得昏迷過去用涼水澆醒再打,用大針扎身上的肉,板上釘釘子打,用剪刀剪肉,灌辣椒水……打完了,他會問孩子“疼不疼?”,如果不回話,會把他挷到床上用小勺別牙齒。玉梅的丈夫金川也不例外。直至現(xiàn)在也不知當時這些孩子們犯的什么錯,奇怪的是弟兄們沒有一個記仇,從沒有說過挨打事情,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要不是玉梅親眼所見,她真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家暴。一九七二年四月末的一天,陰沉的天空灑著羅面雨。玉梅抱著兩個月的孩子,去找孩子的爸爸金川。金川還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玉梅坐月子的時候,他沒能回去。去的時候婆婆把她母女倆送到鋼川車站,又坐客車到崔家溝煤礦。金川到站去接她娘倆。翻了一架山又過了一條溝也沒看見鉆探隊。再往前走過了一個小土丘,才看見對面有人走過來和金川打招呼:“接媳婦了!”玉梅跟著丈夫進了一間小屋子——一個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屋,陰暗潮濕,十字架支了一個小窗戶,只有一張小床。金川專門從鋼川買了一個鬧鐘放在窗臺上,滴滴嗒嗒地響著,連屋子里也聞到一股煤灰味。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窗戶紙被聽房的人撕破了。鬧鐘也被人偷走了,金川懷疑是房東吵了一架,結果被房東趕了出來。后來金川和李師傅商量在山半坡朝陽地方合伙各挖了一孔小窯洞,還有一個小院子,屋邊栽上了小樹,旁邊還有一個小灶房,壘了一個小灶臺。非常有生活情趣,像是小時候孩子們過家家。玉梅和鄰居李嫂也成了好朋友,誰家做好吃的,都要給對方送點,心里有苦了也相互傾訴。李嫂的一條腿是丈夫給打斷的。他們這些礦工不是正式工,都是勞教人員,犯了錯誤下放到煤礦改造的。有的是走資派,有的是紅衛(wèi)兵、造反派,有的是反革命分子,有富農。甚至有的是因為名字起的太反動了,比如說“蔣成立”……土匪、流氓、懶漢,啥人都有,如今玉梅才知道上當了,原來金川根本不是什么鉆探隊的技術員,可以現(xiàn)在后悔有什么用?這天,玉梅端著餃子給李嫂送,老李端著碗跪在媳婦跟前,左一個小寶貝,右一個小乖乖給李嫂賠禮,李嫂只是哭。老李一口一口喂媳婦。聽說礦上的人把媳婦往死里打,過后又低三下四求媳婦原諒。金川也是個能干能打的人,才當上班長,他的外號就叫“老虎屁股”。有一次,金川和玉梅正在西安大街上走,玉梅看見一個熟人,大個子,很是帥氣,一個漂亮的女孩挽著他胳膊。當他扭臉看見玉梅和金川時,先是笑了笑,準備打招呼說話,可又止住了。玉梅看著那個人也沒說話,她和金川一直朝前走有二十米的地方,玉梅才說:“你為什么不和劉太東說話呀?”“?。縿⑻珫|,他在哪?我沒看見?!倍际窃诘V上又都回來西安,見了面本該是很親熱的。玉梅指了一下劉太東站的地方,金川把手里提的東西遞給玉梅,一個人直沖馬路對面,差點撞上一個三輪車。金川沖向大個子青年:“劉太東別走!”金川抓住劉太東領口,劉太東嚇得不知說啥好,讓他女朋友先回去。女朋友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哭。金川把劉太東送進了派出所,他說他知道劉太東是沒請假偷跑回來的。玉梅只是后悔不該和那人說話,不該把這事告訴金川,真對不起劉太東和那位漂亮的女孩。也難怪人們都說金川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一大早金川做好早飯,家里僅有一個玉米面饃,他沒舍得吃,把饃放在灶臺上烤得焦黃給玉梅留著。這時山下有人喊:“金川,團部柴隊長叫你下來一下?!薄安耜犻L叫我干啥?”“不知道,你去了就知道了。”“好的,我馬上就到。”金川金子般的男高音在山崖邊回蕩著。玉梅趕快起來,站在山崖邊看著丈夫一溜煙似的消失在山路的盡頭。玉梅想著,說是今天去鋼川給孩子照百天相,現(xiàn)在又跑了。原來在一九七一年的某一天,金川像平常一樣帶著工友們在井下干活,打炮眼。下午快要下班了,金川走出洞口擺弄著放炮器,多數(shù)人都出了井口,只有劉國斌和楊海還在里邊工作。準備工作做好后,金川又進去讓那兩位工人上來,馬上準備放炮了。金川剛走進工作面,“轟隆隆”,炮聲響了,井下一片漆黑,三人全被煤層埋在下面,生死未卜。當人們趕來救援后,已是一死兩傷。劉國斌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年僅二十六歲。后來查明真相,是一個叫楊人的礦工,他違規(guī)操作按響了放炮器,金川是當班班長,當時又正值安全大檢查,楊人和金川就是在那天的安全大會上被帶走的。自從金川那天離開了家,玉梅再也沒見過他,她要瘋了,整天以淚洗面,不吃不喝,整天呆呆地坐著,有時哭一陣子。她真的不能沒有他,晚上她還在聽他下班回來,她好像聽到了他熟悉的腳步聲;白天她常坐在門前那個石頭上看著他?;丶业哪菞l小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等到他回來。她總是聽到他吹口琴的聲音,一會兒又聽見他在唱《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唱段,聲音依舊那樣濃厚熟悉,這段戲是他的拿手戲,他高亢的男高音在山間回蕩;有時她又聞到他的煙味,看見他的身影在大石頭邊一閃而過。山坡下那條河對面是廠部,有籃球場,人們在打球,玉梅又在球場搜尋金川的身影。忽然她看見金川在人群中穿來跑去搶球投籃。對,那個穿黃背心、藍褲子的就是她的金川,她堅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金川回來了!她飛似的沖下山,趟過那條小河奔到球場上,卻找不到她的金川了。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嘴里念嘮著:金川,你在哪,一走就再也不見你了。有時她又以為自己在做夢。那天晚上影劇院上映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珍妮探監(jiān)看哥哥那場戲,她覺得分明是在演自己,看著看著她失聲痛哭起來,因為團部通知她明天去探望金川。她要去見親人了,她要把委屈和許多話對他說。第二天熱得很,礦部派張健幫她抱孩子,陪同她一起去探監(jiān)。孩子鬧了一路,因好多天吃不下飯,玉梅瘦了很多。到了銅川下車后,玉梅少氣無力地跟在張健后面。記得那天她只吃了八根冰棍,其它什么東西也咽不下。進了監(jiān)獄的大門,里邊的人安排他倆在門口等,他們進里面帶人。金川被他們帶出來了,人家交待“見面只能談五分鐘,你們要抓緊時間”。眼前的金川瘦了許多,兩人相見后面對面站著,誰也不說一句話,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張健說:“抱抱孩子吧。”把孩子塞進了金川懷里。“孩子臉上這么多紅疙瘩,是蚊子咬的吧?”“嗯?!毙〖一镆宦肤[騰,現(xiàn)在見了她爸又睡著了,搖也搖不醒。“五分鐘到了,結束談話!”金川又被人領走了。玉梅癱坐在地上。親人呀,我怎樣才能留住你呀!得知金川判刑兩年后,她要回家了。這幾個月來玉梅帶著孩子,大人又沒糧吃,都是眾人送的。小孩子沒奶吃,也是朋友送的,玉梅沒什么還人家,就幫大家洗衣、縫補衣服,還大伙的情。礦領導很內疚,不應該叫家屬親眼經歷這種不幸。礦領導特意給她申請了三十元路費。她抱著孩子怯生生地走進領導辦公室,說明來意,那位干部站起來吼道:“你怎么有臉要錢呀,你男人是犯人,是犯了法的罪人,可不是戰(zhàn)場上的英雄!”……他說了一大堆很難聽的話。玉梅辯解道:“他是因為工作失誤犯的法,我不是犯人吧,我是貧下中農的好子女,我是好公民,我是優(yōu)秀共青團員,我有啥罪,你這樣吼我!我家離這兒遠,這是領導照顧我申請的錢,你不給就算了?!蹦侨苏酒饋碜吡顺鋈?,回來時態(tài)度一下變了,他用溫和的口氣說:“給你批了三十五元,路遠還帶著孩子,不容易呀。”此刻,玉梅的情緒突然閘不住了,心酸、委屈的她失聲痛哭:“我不要了?!北鸷⒆右??!鞍ィ?,別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對,多給你批五元錢?!彼衩罚舶蜒b錢的信封塞給了她,問:“坐下,你是哪里人?”玉梅擦了把淚,“河南人?!?/span>“啊,咱們不但是老鄉(xiāng),還是一個村的。你男人叫王金川,我叫王金輝,我們還是一輩的?!?/span>“明天有拉煤車往西安去,六點多你到廠部食堂門口等?!?/span>第二天清早,玉梅告別了她親愛的土窯洞,那是金川一鐵鍬一鐵鍬挖的,冬暖夏涼,又干凈又美觀。來到食堂門口,想不到正在吃飯的百十個人同時放下碗,全部站起來,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玉梅,有知情的,有不知情的,他們把她送上了那個拉煤車,車開了,他們一起揮手向她說“再見”。都說崔家溝是一個勞教所,卻不知這里更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匯聚了全國各地帶罪的精英人才。玉梅在那里的日子里,就認識了不少有才華的青年。謝青松,上海上浦畫世家;張萬林,北京京劇演員;高帥,劇作家;高塬,西安籍詩人;張輝,造反派頭頭,二十八歲副縣長……不見不知道,親眼目睹了這些還未成家的二十多歲青年,青春而幼稚,一點也不像壞人。他們被下放到整天不見天日的礦井下改造,他們也有遠大理想和夢想,他們也渴望愛情,盼望陽光,但這些對他們來說都在很遙遠的地方,都是虛無縹緲的夢。井下礦工,斷胳膊斷腿是常有的事,有的沒了手腳,有的毀了容,更有的為了煤礦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們的名字也隨之消失,沒有人記得。京劇演員張萬林保存了三百多張漂亮姑娘的照片,據(jù)說有許多都是他談過的對象。他向玉梅表白,現(xiàn)在只要能找個農村的,哪怕是討飯的、離婚的、寡婦,自己也愿意,玉梅懂得他的意思,故意岔開話題應付他。這天,張萬林拿來一本《紅樓夢》和那些姑娘的照片,玉梅非常擔心這些人的到來。這些事還就真的來了,張萬林把手搭在玉梅的肩頭上,玉梅像觸電一樣跳起來,“把手放下,規(guī)矩些!”張健從山下挑水進來,他是金川最要好的朋友,自從金川離開后,過上幾天他總要擔一擔水上來,總擔心糧票和孩子的奶粉。張健把水倒入水缸里,沉著臉問張萬林:“你來干啥?”“我來給嫂子送書的?!泵慨斶@些男人來時,玉梅總是借故去李嫂家,有時也弄得好朋友沒趣。謝青松的畫太漂亮了,她非常喜歡他的作品,他拿來兩個大畫夾,他的畫太多了,她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有一張自畫像,一片松林深處有一個草棚和一堆破被子,窩棚旁邊的草叢中一頭野狼,正看著他的行動,他坐在鋪蓋卷上看著它流淚。還有一張是狼蹲在那里,他鉆在被窩里,背景是冬天,身旁是雪,眼角往下流著兩行淚。她深深地被他的畫感染了,決心要學畫畫。青松從上海回來給她捎了“九宮格”,教她先畫人物。還帶來了許多火腿腸和咖啡。這時她好像淡忘了思念丈夫的痛苦。那天她正在洗頭,當她把長發(fā)往后一甩的瞬間,張萬林突然抱住了她,“你太像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中的白桃花了,我要畫你,我太愛你了,尤其是甩頭發(fā)的動作最像了?!庇衩钒情_了他的手,“謝老師,我尊重你,你是知識分子,又是共產黨員,請你自重。”他松了手?!扒嗨?,我把你看成親弟弟,咱不能對不起我的丈夫?!薄皩Σ黄?,姐姐。因為我喜歡你,剛才……我要畫你?!薄翱梢浴!?/span>他為她畫了許多姿態(tài)各異的肖像畫,給小孩也畫了好多。他教她畫畫的技藝要領。謝青松高高的個子,衣著整潔大方,樸素雅致。戴一幅眼鏡,文質彬彬,說一口北京話,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洋氣高貴。她知道謝青松喜歡自己,她也喜歡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謝老師,但,她不能對不起丈夫,不能見異思遷。他心中的丈夫比誰都好,無人能比。丈夫是她心中的英雄,盡管當初他騙了她,盡管他魯莽地像張飛,她早已從內心接納了他,無法改變,無人替代。七二年秋末,玉梅在哥嫂的安排下,帶著孩子來到河南孟縣機械廠。這下離母親又近了,孩子可以撇給母親來帶,金川的事情也沒敢告訴母親。為了感謝哥嫂,每月二十八元的工資,都如數(shù)交給了他們;下班回來就幫哥嫂料理家務、洗衣、擔水、做飯、看孩子。生活有了著落,也有了盼頭,心里也有了些許的安慰。
天有不測風云,突然有一天母親托人捎信“父親病重”。母親一貫是報喜不報憂,玉梅一刻也不敢耽擱,火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時,親愛的父親已經再沒說出一句話,再也沒睜眼睛了。全家人跪下給醫(yī)生磕頭,但一切已無濟于事,醫(yī)生說:“看得太遲了,人不行了。”玉梅跪倒在父親的病床前淚如雨下,老天啊,你為什么不睜眼?命運呀,你為什么如此不公?生活哪,你為什么對我這般殘酷?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為什么厄運偏偏降在我們家!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可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xù)。三個妹妹兩個弟弟都還小,家里窮得連棺材也買不起,玉梅把自己僅有的五十元錢拿出來,和母親一起安葬了父親。這個月,二十八元工資沒有上交給哥嫂,哥嫂立馬翻臉了,把玉梅分出了家。母親知道后,帶著年幼的孩子,省吃儉用,從牙縫里省出一大麻包玉米,從沁陽用平車送到玉梅所在的機械廠,讓她換糧票吃飯。因為沒地方放,玉梅把玉米寄放在哥嫂家。當玉梅去用時發(fā)現(xiàn)玉米已被哥嫂賣得一粒不剩了。玉梅和他們講理,這個可惹惱了婆家人,他們根本不和她說理,甚至就要使暴了,可憐的玉梅只好作罷。盼星星,盼月亮,七四年丈夫終于刑滿釋放回來。但玉梅并沒有盼回來救世主,金川回來后先去見了哥嫂,再回來見到玉梅后就不那么友好了。玉梅還未來得及對丈夫訴一訴委屈,金川直接取下身的皮帶抽打在玉梅身上,邊打邊吼:“你哭,你哭,我叫你哭個夠!”玉梅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尿失禁尿到床上。“你這樣懶,我打死你!”不由分說對著玉梅又是一頓毒打。想不到呀,玉梅苦心等了丈夫兩年,盼他回來,沒有一句安慰的話,一見面就被打得遍體鱗傷。廠里領導和一群女工姐妹砸開門,姐妹們心疼地抱著玉梅痛哭。大家紛紛勸她:“這樣沒良心的東西,你和他過什么!太氣人了!”但最終玉梅也僅是和金川分開住了,并沒有把他怎么樣。金川是她的丈夫,她剛刑滿釋放回來的丈夫,她不忍心。那天下著大雨,玉梅剛從車間干活回來,正在宿舍和姐妹們織毛衣。姐妹們還勸她:“不給他織毛衣,那沒良心的,把你打成那樣,你真是不長心。”玉梅無言反駁,也沒有停下手里的活。突然,渾身濕淋淋的金川出現(xiàn)在女宿舍門口,他被雨淋得像剛從河里撈出來似的,衣服上水還在往下淌。“我的褲子被石頭掛破了,給補一下?!彼贿呅÷曊f著,一邊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看著金川可憐的樣子,玉梅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又心軟了,沒骨氣地跟著金川回到了他租的房子里,給他縫補褲子,縫好后又把屋子里簡單拾掇了一下?!拔易哐健!薄皠e走了,”他一把抱住玉梅,倔得像頭牛的金川終于低下了他高昂的頭,他知道錯了,懇求玉梅晚上留下來。晚上,當金川看到玉梅破舊的內衣已經不能遮體時,他緊緊地抱著她,“衣服真不能穿了,脫掉扔了吧?!彼蘖?,“這還能穿嗎?”他把內衣像紙一樣一縷一縷地撕掉,“給你十元錢,明天去買件新的穿上。我現(xiàn)在每天都能掙十來塊錢,一個月就是三百塊呀?!彼d奮地說:“你知道嗎?咱們毛主席一月才三百元工資。”“毛主席是偉大領袖,你是拉石頭小子,還能跟毛主席比呀?”“毛主席不是說,工作不分工種,都是人民的勤務員,我拉石頭建大橋,也是建設祖國呀!”“好,你光榮,你偉大!”……金川回來幾個月了,終于抽空和玉梅回了趟她母親家,看望岳母和自己的女兒。女兒已經兩歲了,可愛極了。金川要抱她,女兒認生,怎么也不讓他碰?!靶?,叫爸爸。讓爸爸抱抱,給你買桔子吃?!迸畠汉ε碌匕牙牙褤У酶o了,“他不是爸爸,是叔叔。我害怕叔叔,讓他走,不要來咱家?!薄吧岛⒆?,這是爸爸?!庇衩方舆^女兒哄了半天,小女孩才讓爸爸抱。血濃于水,親情是誰也割不斷的,熟稔后的女兒調皮地在爸爸的臉上拔眉毛,金川歡喜得不得了。母親在一旁落了淚?!皨?,人都回來了,你哭什么。以后咱家就要好起來了?!薄澳銈兂陨讹垼胰ソo你們做飯。”母親擦著淚鉆進了灶房。一對苦命鴛鴦,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以后的日子有盼頭了。一九七三年河南孟州、吉利開始架一座黃河大橋,需用大量的石材,這對金川來說,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二十六歲的金川身強力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買了一輛二手平車,隨拉石隊去北山裝石頭,再往黃河工地送。當?shù)氐霓r民工建立了一支送石隊,車隊排成了一條長龍,金川總是排在最前頭。拉石頭的工友們一個個汗流浹背,風雨無阻。從北山拉到工地一車石頭一元錢,一天每人能拉五車,金川能拉六車,一個月下來能掙一百八十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玉梅抽空也去幫丈夫拉石頭。工地上好一派繁忙的景象,大吊車伸著長有力的臂膀,吊著石頭、水泥樁,鏟車也在轟轟地響著。技術員、工程師忙著測量、計算。當?shù)卦S多老百姓沒事了就跑來看施工場面,他們也稀罕這些大型機械。拉石頭掙到了錢,金川買了頭小毛驢,金川把毛驢當寶貝一樣,他在當?shù)刈饬艘婚g小草屋,小屋有多個用途,人驢同屋,做飯都在一起,玉梅還在單位宿舍住。玉梅下班回來,也幫著金川拉石頭、喂牲口。送石頭從工地回來,金川揚鞭坐在車前沿,玉梅坐在后邊車棚里,鞭子“叭叭”甩得脆響,工友們都羨慕這對年輕的小夫妻。金川又唱起了《艷陽天》插曲:玉梅也在后面跟著哼。不折不扣的男高音在群山間回蕩,好幸福!玉梅平時在工廠上班,下班回到宿舍抽空就趕著織毛衣,還讓同事幫著織衣袖。天冷了,可不能凍著自己的丈夫。毛衣終于完工了,她感謝工友:“小榮、小英,謝謝您們幫我,要不我還得好多天才能織成。我去給你姐夫送毛衣呀,回來捎好吃的犒勞你們?!?/span>“你去吧,晚上不要回來了,就住在那兒吧。”小榮說。“我看不由你,要不咱打個賭,到那兒你準回不來?!?/span>“去吧,快去吧,去給老公暖被窩吧。”女工宿舍里笑聲一片。玉梅把毛衣送給金川時,金川穿著那件棗紅色毛衣,簡直變了個人,帥呆了!這才是玉梅心里那個高大威猛的男人。這天街上亂哄哄的,有人在喊救命。大街兩旁站了許多人,沒有硬化的街面上剛下過一場大雨,路中央四個人扭打在一起。三個人把一個人摁倒在泥窩里翻來滾去。這是金川和他大哥、大嫂拿一根繩子,要捆老四兄弟,金川穿著深筒膠鞋,他們對著老四又踢又打,老四像泥母豬一樣在泥窩里掙扎,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當玉梅趕來勸阻時,金川瞪著吃人的眼睛:“滾幾八遠一點?!眱蛇吔值赖娜藗冎皇怯^看議論,沒人敢去拉一把,因為“是人家家務事”。老四被挷在一棵大榆樹上,哭喊著。第二天,老四終于病了,發(fā)著高燒,玉梅在灶房燒了一碗雞蛋面送給老四時,他嘴里還在喊著:“這個仇我非報不可,王金川,你記著?!?/span>“吃吧,以后你好好上班不就行了嗎?!庇衩氛f,“我走了?!?/span>玉梅剛轉過身,就被金川堵在門口,“你他媽的來這兒干啥?來這賣好哩!你媽的小心你……”玉梅沒理他,側身擠了出去。前些日子,金川也托人進了這個機械廠,且和玉梅分在了一個車間。玉梅的身體一直不好,經常犯胃疼,前一晚和金川商量好,準備今天抽空做胃鏡。因車間有點緊活,要干完才可以去醫(yī)院。金川卻走過來說:“玉梅,給你商量個事,咱們明天再去醫(yī)院吧,春香要我?guī)ビ悬c事。她那人張開口了,我不能不去,咱惹不起,他哥在廠部是勞資處長?!庇衩窔鈶嵉卣f:“咋了,勞資處長是她哥又怎樣?再說人家沒有男人?你為啥要陪他去?不行,昨天說好的……你你……”“來了!”金川不管玉梅的感受,騎上摩托車,帶上春香,絕塵而去。換作是別人,玉梅肯定不會有那么大的火氣,但這人是春香,那就不會是什么正經事。春香是這里出了名的浪蕩女人,不但衣著暴露,張口就是低級下流、不堪入耳的話;但在男人面前嘴又甜得像抹了蜜,“老哥老哥”,不叫哥不說話,金川被她叫得是心花怒放,神魂顛倒,不知東西。他們之間很有共同語言、共同愛好,經常湊在一起說些低級下流的話和被窩里的話,偏偏金川就是愛聽,聽得哈哈大笑,他非常喜歡這個風流的小妹。時間久了,金川下班都不想回家,春香也不回家。她不管有人沒人就往金川的懷里靠,根本不在乎玉梅的存在;一天要換好幾身衣裳,每換一件都要在金川面前臭美一番。她還經常讓金川和她一起上夜班,讓金川替她干活。她晚上偷廠里的木料,讓會做木工的金川給她做了兩個柜子和一張床。她從不買菜,見了人家賣菜、賣水果的就連偷帶拿。春香讓金川晚上十一點去修縫紉機,他就不敢不聽。金川覺得這個小妹太有情趣,太有本事了,自己的女人變得一無是處。春香跟他說“我不知道你怎么和你老婆生活在一起,連自行車都不敢騎,就她的命主貴。”他照搬不誤把老婆罵了頓:“就你的命主貴,別人都不怕死,要你我瞎了眼了!你看春香想要什么都能弄得來,人家沒掏一分錢做了幾件家具,你敢不敢?”玉梅反駁說:“她什么都是好的,放個屁也是香的。偷人的事,我不會干!”“你能干啥?你就是個攪屎棍、吃醋王。她咋你了,你為啥那么恨她?這日子過不成了!”他掄起斧頭砸了茶幾、縫紉機和衣柜,“離婚,走!”那天金川一回家,就把平時最親的小兒子擠到柜角處,“啪啪”扇了幾耳巴,“我打死你,你怎么那么材壞!”“怎么了,爸爸?”孩子雙手抱著頭,驚恐地看著爸爸。“誰叫你站到門口往下尿,你故意尿到人家春香頭上!”接著又是一頓暴打。“爸爸,我沒有,沒有,真的沒有?!焙⒆拥霓q解只會助長金川的怒氣。“你瘋了,你把孩子打成這個樣?!庇衩芬帛傄粯拥刈o著孩子,替孩子擋著他爸的棍子?!八艂€屁你都信,你聽著你把孩子打成這。那一次她說孩子放了別人自行車氣,你就把磚立在那里,讓孩子跪在車間。你和那個浪女人在孩子面前打情罵俏、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孩子的親爸!金川“啪啪”打自己的耳光,一邊說一邊哭:“我不活了,受不了!”他把頭往墻上撞,在屋里到處找繩子要上吊。孩子們嚇地哭叫著:“爸爸不敢,不敢呀!”孩子們跪著求他,他又操起菜刀吼道:“都跪著別動,誰敢再叫喚阻攔我,全家人一個都別想活!”此刻的玉梅反而很冷靜,不害怕,全家人都在等待慘案的發(fā)生。他真的挽好了繩結把自己吊了起來。玉梅軟癱在沙發(fā)上沒動。倒是孩子們到處找剪刀、找刀,哭著喊著“爸爸呀,爸爸呀!媽媽呀,快救爸爸呀!”他被吊得難受,玉梅找到菜刀把繩子割斷,金川跌坐在地上,孩子們趕快給他喂水。他一直“咔咔”咳嗽。他又拿起一把椅子砸自己的頭,孩子們奪掉后,他自己站起來,沖向大雨瓢潑的夜幕中。出走對他來說已是習以為常了,孩子們努力也是無效的。一天金川突然回來說:“走,離婚?!庇衩愤€以為他像以前一樣說氣話嚇唬人,沒有理他,他更來勁了:“快點,這次誰要不離,不是她娘養(yǎng)的……”玉梅放下手中的活,和他一起走進廠辦公室,“處長,給我們開個證明?!碧庨L就是春香的哥哥,他笑著說:“開什么證明呀?”金川更囂張了:“離婚證明,不能過了!她媽的,我遇到個攪屎棍、掃帚星……”處長沒好氣地說:“你咋是這個樣呀,現(xiàn)在是在我辦公室,你就罵人家一大堆,一個大男人哪有這樣罵自己老婆的?可想你在家里是怎樣的橫行?!苯鸫ㄔ詾樘庨L是自己人——情婦春香的哥哥,想不到人家不但不向著他,反而把他批評了一頓。玉梅為了孩子們本不想離婚,看來這次他的心真的變了,不單是家暴那么簡單了,丈夫的外遇比家暴更折磨人。她咬咬牙,和金川走進了民政局……金川如愿和春香走到了一起,他們終于達成自己的目標和心愿。兩人形影不離,幸福到了極點。金川情愿包攬所有家務,情愿為春香按摩洗腳。他喜歡聽春香撒嬌,并現(xiàn)學為春香做她最愛吃的幾道菜。兩人經常手牽著手出現(xiàn)在人多的地方,還故意抱著親幾口?!罢鎵蚶寺摹保娙硕伎床粦T,背地里罵他們:“不要臉,為啥不在家情情氣哩!”金川想兒子了,對春香說:“明天星期天,叫我兒子小豐也過來吧?”春香滿口答應:“太好了,讓你兒子小豐和我兒子小兵一起玩,咱明天重吃啤酒雞?!?/span>中午金川在廚房做菜,他光膀子大汗淋漓,春香把做好的啤酒雞端放在桌上,擺好碗筷。金川發(fā)現(xiàn)小豐碗里是雞頭,小兵碗里是雞腿,有些不高興。沒等小兵吃完,春香又往小兵碗里夾另一個雞腿。這下氣壞了金川,他掀翻了桌子:“你她媽的也太不像話了吧!”春香也不甘示弱:“你找事哩,我讓你兒子來我家吃飯就是高看他了!這雞是我掏錢買的!”“自從我來到這里,把每月工資交給你?!?/span>“交給我是應該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弄的雞沒讓你吃?”“別說你弄來的雞了,一股賊腥味?!币驗檫@雞是春香偷偷在別人家雞窩里掏的。這下春香不愿意了,上前打了金川,兩個人扭打成一團,兩個孩子在一旁哭。盡管金川對春香再好,可是他每個月上班的死工資哪滿足得了好吃懶做,花錢如流水的老婆。她依然偷雞拔白菜家常便飯,進舞廳入賭場隨心所欲。哪個有錢男人只要被她瞄上了,想方設法也得讓你把錢裝在她的口袋里,人家就有這個本事。她認識某公司的老板夫婦,整天姐長哥短地叫著,想法子親近他們。老板夫人叫利紅,是公司的會計,嫵媚得像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春香經常和她出入賭場。財務科每天要收大量現(xiàn)金,利紅為了省事,經常偷懶把這些錢隨身背在包里,而春香總是殷勤地替她背包。可交賬時總是短幾百元錢,利紅是個馬大哈,也不想那么多,不夠了就自己往里面添上幾張。時間久了也有點懷疑春香。有一次,春香和幾個女人在利紅家打牌。利紅剛買了件衣服有點小,對春香說:“春香姐,我買了衣服,樣子和布料都很好,就是小了,你去試一下。”“好,在哪里?”“在我臥室大柜把手上掛著?!蔽堇锲渌硕荚诖蚺疲合愦┝艘路甄R子,突然發(fā)現(xiàn)衣服口袋里有一摞錢,趕緊隨手裝進自己的內褲里。這時利紅突然想起口袋里有錢,馬上跑過去,看見春香正往身上塞東西。利紅慌忙問春香:“口袋里的錢呢?”春香裝作若無其事地在口袋里亂掏,“沒有呀,哪有錢?你看,我可是剛把衣服穿上,扣子還沒扣上呢?!崩t吃驚地瞪著一雙大眼睛,“那就奇了怪了,我往衣服里放了五千元,這是明天給工人發(fā)工資的錢?!崩t急了,又在口袋里摸了一遍沒摸到錢,生氣地吼道:“我就不相信錢會飛了!今天搜不到錢,咱們幾個在場的人誰都別想走!”場面很尷尬,大伙心里都有底??纱合阕诘厣嫌挚抻至R又撒潑賭咒。利紅不忍心,又放走了這個賊。春香每回下手都能得逞,賊膽就更大了。又有一次在一對盲人夫婦家里打牌。柜子里放著這對夫婦擺地攤算卦積攢的八萬元錢,裝在一個花布包里壓在衣服下面。打牌人散了,盲人妻子去取錢發(fā)現(xiàn)連包帶錢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到。人們都猜是春香拿的,盲人夫婦好話說盡,春香就是不承認。這位盲人老太太坐在春香家門口指名道姓罵了三天三夜也沒有用,無奈只好報了案。最后公安在春香家搜出了那個小花布包,把這個人人喊打的賊帶走了。顏面掃地的金川,此時此刻終于想起了玉梅的好,玉梅的溫柔善良,玉梅的勤勞賢惠,玉梅的知冷知熱……為什么自己被狗屎糊了眼,把這么好的妻子趕出家門。玉梅離開了傷心地,去了一個遠方的城市,后來又把親愛的老母親也接來了。有了母親的幫忙照顧,玉梅舒心多了,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人也精神了不少。玉梅也有煩心事,最討厭有人來提親,凡是上門者不容分說,都叫玉梅一口回絕了。令人可恨的是有個陌生男子,幾個月來老是不遠不近地跟著她。起初玉梅并不在意,那天鄰居叫她一起到公園轉轉。在公園荷花塘邊的小路上迎面走來一個男子和鄰居說話,玉梅往前幾步要走了,鄰居趕上玉梅,邊走邊說:“這是我表哥, XX公司的領導,家里有車有房,還有不少存款,他和老婆離婚半年了,叫我?guī)退覀€本分的女人?!庇衩仿牫鲈捴杏性挘Π言掝}岔開了。這才想起這段時間那個男子經常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有一天在影劇院看電影,不知是碰巧,還是有人安排,那男子就坐在玉梅身邊,他主動問:“你也來了?”玉梅禮貌地“啊”了一聲?!袄蠋煟憬衲甓嗌贇q了?”玉梅裝沒聽見,那個男子不死心,又問了一遍。玉梅這下沒好氣地回擊他:“你是誰?你是干什么的?你查戶口呀!”弄得他非常難堪。上班干活,下班做家務、輔導孩子學習,日子平靜而祥和。這天興華機械廠機加工車間,正在開展一次特技比賽,比賽項目是“高速切割”。以每分鐘八百轉速切割直徑八十五的圓鋼。技工們正在作賽前準備,現(xiàn)在要把原來用“白鋼”切刀改為“合金”切刀,由原來直形切刀改為三角帶小圓,刀刃不可太鋒利,要渾厚,技工要膽大心細,磨刀要講究。這需要做到統(tǒng)一精準配合,缺一不可。玉梅開始操作,車頭飛快轉起來,一條條鐵硝像火龍一樣在空中飛舞,鐵硝由紅變藍,帶著綠,發(fā)出耀眼的光,場面非常美觀,畫家也畫不出的畫面。玉梅享受著工作的喜悅,陶醉于這樣的美景。“楊玉梅,電話!”外邊有人喊。玉梅走出車間,抓起電話:“喂,誰呀?”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是我?!庇衩返牡谝环磻墙鸫?。無論分開多久,離得多遠,她永遠記得他的聲音。玉梅沒有回話。“是我呀,你聽不出來嗎?”玉梅還沒作聲。她心里“咚咚”直跳,她已經慌了神,她不知道金川為什么現(xiàn)在會給她打電話。“喂,喂!怎么不說話呀?怎么,聽不見呀,我是金川,我現(xiàn)在已到你這里車站了。我不知你在哪住,你來接我一下吧?!睂Ψ揭恢痹谡f話,玉梅已經放下了電話。由于慌亂,話機沒有放好,隨著耷拉下來的電話線左右搖晃著,就像玉梅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她好不容易讓自己忘了他,忍痛割愛把他從心里趕走了。他已經有了新歡,現(xiàn)在又來這里干啥?難道是出差路過?還是想孩子了?她使勁甩了甩頭,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玉梅不愿去車站接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盡管她帶著孩子們過得很清貧,但是工作順利、孩子聽話,生活倒也愉快。她堅決不能讓他來打亂她平靜的生活,她說什么也不能接納他。玉梅從廠里回來,就一直坐在屋里的沙發(fā)上發(fā)愣。不知何時,金川已經站在了家門口。玉梅緩緩地抬起了頭,眼前的男人衣服又臟又破,人也清瘦了不少,頭發(fā)也稀疏了,胡子拉碴的,她心里莫名的有點心疼。他像往常做錯事回來一樣對著她笑。好半天,玉梅才說:“你連聲招呼都沒打,現(xiàn)在你來干啥了?”他笑著說:“等一會我告訴你?!苯鸫ㄋ南麓蛄苛艘环?,放下手中的提包,提起門口的兩個桶,下樓拎了兩桶煤球上來了。他把煤球加到爐子里,默默地坐在了玉梅的身邊。屋子里一片寂靜,許是剛換上的煤球煤氣太大,玉梅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金川趕緊起身給她倒了杯熱水。玉梅接在手里,也沒喝,屋子里又安靜了。孩子們放學回來了,“爸爸”“爸爸”叫個不停?!皝?,看爸爸給你們捎了什么?”他從包里掏出兩條粉紅色的裙子給兩個女兒,一把沖鋒槍遞給兒子。三個孩子又蹦又跳,絲毫沒有怪爸爸的意思,好像爸爸真是出差幾天剛回來。玉梅心里明白,孩子們是渴望爸爸回來的,他們不希望媽媽一個人操持整個家太辛苦,也不想成為別人嘴里“沒有爸爸的野孩子”。玉梅默默地站起身進了廚房。房間里爺兒幾個的歡聲笑語不時飄進玉梅的耳朵。晚餐比平時多了兩個菜。飯后,孩子們吵著要一家人去看電影,但是玉梅沒讓去,也沒有讓金川留下。盡管金川苦苦請求留下來,孩子們也哭著要媽媽原諒爸爸,玉梅也哭了,但她還是咬咬牙,把金川關在了門外……一天夜里四點多,家里電話響聲打破了夜的寧靜,玉梅驚慌地爬起來抓起了電話,“誰呀,這個點打電話?”“你叫玉梅吧?我是金川一個廠的。金川被機器砸住了,傷得很重?!薄艾F(xiàn)在在哪?”玉梅的心一下子揪緊了,焦急地問:“他現(xiàn)在人在哪?”“正在人民醫(yī)院搶救!”玉梅撂下電話,披上外套,鞋帶也顧不上系,沖出家門往人民醫(yī)院趕。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金川呀,你千萬不能有事,你一定要好起來,孩子們都在家盼著爹回來。你一定要好起來,我也會加倍對你好的…… 趙秀珍,筆名覽月,女,一九四八年生于西安,后隨養(yǎng)母在河南農村長大,現(xiàn)居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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