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機蘇州石刻像 資料圖片
其實，“詩緣情而綺靡”就來自《毛詩序》有關(guān)詩樂的兩段表述，沒有任何突破，只因表述簡潔，使人耳目一新，以至于忘記了這句話從何而來?！睹娦颉吩疲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段話耳熟能詳，為何學(xué)人讀不出和“緣情綺靡”存在關(guān)聯(lián)呢？因為他們沒有打開一個視角，沒有把詩看作音樂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環(huán)節(jié)，在“志”“情”“言”“聲”“歌”“音”“樂”“舞”體系中去看“詩”。在《毛傳》看來，“詩”是內(nèi)在意志的外現(xiàn)，即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怎樣“之”，怎樣“發(fā)言”呢？那就要靠“情”來實現(xiàn)，“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所以“詩緣情”，就是“志”因“情”“發(fā)言為詩”的意思?！把浴睂懺诩埳蠟椤霸姟?，長聲去讀（詠）為“歌”。“歌”仍不足以充分表達(dá)情感，就會手舞足蹈，情感活動自然升級，即所謂“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這個活動過程中，意志和情感，一體兩面，“詩言志”就詩發(fā)生根源而言，“詩緣情”就詩發(fā)生過程而言，兩個角度說的是一件事。李善注解就很簡單明了：“詩以言志，故曰緣情?！笨傊憴C“詩緣情”不過是將《毛詩序》有關(guān)詩歌發(fā)生的表述凝練成三個字而已，看不出有什么抑“志”揚“情”意思在里面。可惜現(xiàn)代人望文生義，強作分別，平添障礙。
△《毛詩注疏》書影 資料圖片
“綺靡”同樣來自《毛詩序》。序云：“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边@句話出自《禮記·樂記》：“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彼^“聲成文”，就是比“聲”成“律”，使原初之“聲”變成合律之“音”。因為合律之音便于配器配舞，情感能得到充分抒發(fā)，進(jìn)而收到溝通人神之效。就像《尚書·舜典》所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薄稑酚洝愤@樣描述由“聲”到“音”再到“樂”的過程：“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标P(guān)于“聲成文，謂之音”，孔穎達(dá)解釋說：“清濁雜比成文謂之音，則上文云‘變成方，謂之音’是也?！庇终f：“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睆闹锌梢郧宄乜吹揭魳纷髌分小爸尽薄霸姟薄奥暋薄案琛薄捌鳌薄拔琛薄皹贰备鱾€環(huán)節(jié)。而律“聲”成“音”正是“綺靡”的本義。織素為文曰“綺”，“靡”，細(xì)密、柔美之義，常被用來形容比“聲”成“音”。如阮瑀《箏賦》所云：“惟夫箏之奇妙，極五音之幽微……浮沉抑揚，升降綺靡?！币彩且浴熬_靡”形容聲音組合?！稑酚洝分杏小笆∑湮牟伞币徽Z，孔穎達(dá)釋云：“文采，謂樂之宮商相應(yīng)，若五色文采，省其音曲文采也?！笨梢姟熬_靡”只是根據(jù)《毛詩序》相關(guān)表述說明詩入樂需對歌唱進(jìn)行適當(dāng)加工，談不上是在高揚詩歌形式的價值。
既然“詩緣情而綺靡”完全是提煉《毛詩序》相關(guān)表述而成，那么陸機有沒有創(chuàng)新呢？平心而論，陸機還是有創(chuàng)新的。他的創(chuàng)新在于揭示了比“聲”“成音”與遣“言”“成文”的同構(gòu)關(guān)系。這層意思不僅《毛詩序》中沒有，其他儒家經(jīng)典中也沒有。“綺靡”李善釋為“精妙之言”。因為《文賦》后文有言：“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崩钌谱⒃疲骸把砸袈暤晌恼拢粑迳嘈鵀槔C也。”所以《文賦》中的“綺靡”，既可看作比“聲”成“音”，又可視為遣“言”成文。遣“言”成文以便合樂是詩歌聲律化之大要，陸機在這個時候?qū)⑵浣沂境鰜恚荒懿徽f是一個很大的貢獻(xiàn)。后來沈約創(chuàng)立永明體，就將這層關(guān)系表述為“以文章之音韻，同弦管之聲曲”。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云：“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dá)此旨，始可言文?！憋@然是在演繹陸機“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兩句話。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更將整個詩歌聲律化過程看作“詩緣情而綺靡”的過程：“五言詩……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乃備。”
陸機以后“緣情綺靡”一直被當(dāng)作正面評價。如《文心雕龍·時序》云：“應(yīng)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并結(jié)藻清英，流韻綺靡?！笔⑻栖峭φ隆秶慵颉吩疲骸拔絷懫皆撐脑唬骸娋壡槎_靡。’是彩色相宣，煙霞交映，風(fēng)流婉麗之謂也。仲尼定禮樂，正《雅》《頌》，采古詩三千余什，得三百五篇。皆舞而蹈之，弦而歌之，亦取其順澤者也。”
△陸機《平復(fù)帖》 資料圖片
但到盛唐以后，“綺靡”忽然成了負(fù)面評價（少數(shù)例證除外）。如盧仝《寄贈含曦上人》：“忽忽造古格，削盡俗綺靡。”杜牧《感懷詩一首》：“至于貞元末，風(fēng)流恣綺靡?！彼胃鹆⒎健俄嵳Z陽秋》云：“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嘆，豈若后世務(wù)為哇淫綺靡之音哉？”明徐禎卿《談藝錄》云：“陸生之論文曰：‘詩緣情而綺靡?！瘎t陸生之所知，固魏詩之渣穢耳?！鼻迳虻聺摗墩f詩晬語》用語更為激烈：“‘詩緣情而綺靡。’言志章教，惟資涂澤，先失詩人之旨?！泵撎ビ谌寮以娊痰摹熬壡榫_靡”卻成了詩教罪人確實讓人費解。個中原因，近人王運的解釋很有見地：“近代儒生，深諱綺靡，乃區(qū)分奇偶，輕詆六朝，不解緣情之言，疑為哇淫之語。其原出于毛鄭，其后成于里巷，故風(fēng)雅之道息焉?！?strong>指出清人批評“綺靡”，殊不知“綺靡”就來自《毛傳》《鄭箋》。他認(rèn)為問題出在聲律“成于里巷”上。
講究聲律之詞便于歌唱，所謂“文華者宜于詠歌”，而歌唱以娛樂為主，遍及流俗，盛唐人倡導(dǎo)雅正，抨擊流俗，連同流俗歌詩的形式（聲律）一概否定，真可謂李代桃僵。開元年間，玄宗賜宴百官，賦《詩經(jīng)》篇名作詩，孫逖作序，中有“微言浸遠(yuǎn)，大義將缺，乃命革刬浮靡，導(dǎo)揚《雅》《頌》，斫雕為樸，取實棄華”之語。杜確《岑嘉州集序》也印證了這種批評話語的變化：“梁簡文帝……始為輕浮綺靡之詞……開元之際，王綱復(fù)舉，淺博之風(fēng)，茲焉漸革。”李白提倡大雅，也反對聲律，曾說過“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與”（《本事詩·高逸》）的話。元結(jié)言辭更加激烈。其《篋中集序》云：“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辭，不知喪于雅正?！薄秳⑹逃乱寡鐣娦颉酚终f：“文章道喪蓋久矣。時之作者，煩雜過多。歌兒舞女，且相喜愛，系之風(fēng)雅，誰道是邪？諸公嘗欲變時俗之淫靡，為后生之規(guī)范?！彼J(rèn)為，深受歌兒舞女喜愛的近體歌詩就是“淫靡”之作。因不見學(xué)界揭示“綺靡”評價轉(zhuǎn)為負(fù)面具體過程，所以在此申論一二。
（作者系廣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