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偉科
七
正是因為襲人盡職盡責(zé),所以襲人對已獲得準(zhǔn)姨娘的地位,似乎心安理得。先看周圍人的議論。
佳蕙與小紅的一段對話,說明了襲人在怡紅院中的超類拔萃是她能力的表現(xiàn):
佳蕙:“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第二十六回)
襲人的薪水加到了姨娘的水平上,襲人的媽媽死了,享受著姨娘、甚至是超出趙姨娘的地位待遇。這招來了趙姨娘與當(dāng)時理家者探春的沖突。探春不認(rèn)眼前這個不知尊重的親生母親,而把王夫人叫娘、把王子騰叫舅,這倫常缺陷使探春減分,也顯現(xiàn)了探春不可小覷的“政治家本色”。
其實,襲人完全沒有像探春那樣審時度勢的政治家本領(lǐng)。襲人爭榮夸耀的虛榮心使她進(jìn)退失據(jù),所以她召來了李嬤嬤的罵人:“裝狐媚子哄寶玉”,“這屋子就你做耗。”“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其實,李嬤嬤早說過: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來的丫頭!
第五十一回,襲人回家探親,王夫人囑咐王熙鳳酌量安排,王熙鳳吩咐周瑞家的道:
“叫她穿幾件顏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span>
王熙鳳之所以要看一看襲人的穿戴,是因為襲人不是探親,而是類似于“省親”,不是不可以簡樸,而是要“衣錦還鄉(xiāng)”。八人陪同簇?fù)?,一大一小兩駕馬車,對于曾經(jīng)命如草芥的被賣者還不是省親嗎?
再看看“錦衣”:
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币u人笑道:“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fēng)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span>
灰鼠銀鼠都不夠華麗光鮮,太素了,所以,王熙鳳決定將自己的大毛褂子送給襲人提前享用。襲人此一去,不是代表自己,而儼然是賈府中人——準(zhǔn)姨娘的還鄉(xiāng)。
接著是襲人的母親病故,賈母賞四十兩銀子送葬。這四十兩,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姨娘的待遇。因此也埋下了趙姨娘大鬧怡紅院的伏線。
襲人在《紅樓夢》中是一個“向上爬”的典型,類似于西方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的個人奮斗者。但她靠的不是卑劣的手段和道德敗壞。與外國小說比如英國小說家薩克雷《名利場》中的貝基·夏普、莫泊桑《俊友》中的主人公杜洛阿相比,襲人為了向上爬,沒有像他們那樣不擇手段,甚至以破壞公共道德為手段。
同樣服膺于舊道德,她和薛寶釵為什么有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呢?薛寶釵是她的命運的掌控者之一,而正是她又是襲人悲劇的制造者。如果說作者是按照對比的原則來寫薛寶釵與林黛玉,襲人與晴雯的,那么林黛玉和晴雯因個性問題而遭受不幸,那么,為什么襲人同樣和寶釵一樣爭取了多數(shù)人的好評,卻依然失去了保護(hù)呢?
襲人所投靠的保護(hù)者,實際上正是她的損害者、侮辱者。襲人的悲劇正在于她對此絲毫不覺醒?!巴髯詼厝岷晚?空云似桂如蘭”,襲人的全部努力——性格和順和細(xì)心伺候均化為徒勞,對于寶玉如此,對于明眼人寶釵也是如此。其實,即使坐穩(wěn)奴才,襲人都很難做到。早期運用階級分析法評論《紅樓夢》的學(xué)者,往往認(rèn)為:“這些階級(世家、平民、奴隸一一引者)存在從《紅樓夢》時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百年了,并不見得沖突,也沒有斗爭,更沒有流血。”所以,“我們的社會是有階級而無斗爭”。①襲人言語直撞,就被封建評點派罵為“肆慮”,至于想跨過階級的界限成為“準(zhǔn)主子”,那是白日夢。至于中間有沒有“沖突”和斗爭”,讀者可自察。
如果細(xì)細(xì)回想襲人不能坐穩(wěn)交椅的原因,則與她過早的身份定位有關(guān)。她的身份定位,是“定而未定”。當(dāng)襲人敢于犯上時,當(dāng)襲人如此招搖時,實際上襲人已經(jīng)處于僭越的位置上而不自覺,這實在是其后來招罵、獲罪和被驅(qū)趕的真正原因。
八
一向說賈府是“恩多威少”的襲人是被趕出賈府的。這個滿腦子“正統(tǒng)”意識的奴才,卻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得不到正統(tǒng)意識和當(dāng)權(quán)者保護(hù)的“棄兒”。
賈寶玉失蹤之后,是一次真正的“樹倒猢猻散”。襲人出不出去,決定權(quán)在薛寶釵那里。襲人是什么身份,襲人做出什么樣的努力,襲人是誰的忠實“哈巴爾”,賈政不知道,王夫人、薛姨媽、薛寶釵是知道的。
此時同是“癡人”的襲人,心里可是只有寶玉??!
先是試探,再是勸說,復(fù)是引誘。襲人終于像一個毒瘤一樣,被割去。襲人是寶釵的影子,而寶釵則要立意趕走這個“影子”。
襲人是王夫人的耳目神,襲人是維護(hù)怡紅院風(fēng)平浪靜、穩(wěn)定和諧的“領(lǐng)班”,襲人是“掉包計”的完善者,襲人是薛寶釵忠貞不貳的的“同盟軍”,但是,偏偏是同盟者趕走了她。
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保ǖ谝话俣兀?/span>
王夫人、薛姨媽、薛寶釵可謂是殺人不見血?!笆∈碌摹币u人對于被趕走,依然是感激涕零。
回憶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對王熙鳳說過的話:“能夠得她長長遠(yuǎn)遠(yuǎn)的伏侍一輩子。”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兵P姐一一的答應(yīng)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yīng)了我的話?!毖σ虌尩溃骸霸缇驮撊绱?。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他長長遠(yuǎn)遠(yuǎn)的伏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span>
襲人在王夫人眼里,曾是一個寶,比寶玉強十倍。日夜呵護(hù)著寶玉,充當(dāng)著守護(hù)神和耳目神。寶玉出走,襲人失去了在賈府存在的價值。可見,在王夫人眼里,襲人的價值,是依附性的,并不是“比寶玉強十倍”。襲人的這種從屬地位,怎么說也是她改變不了的。定而未定的身份,說變就變,變后則無比尷尬、無比難堪,幾乎生不如死。盡管她全心全意,盡管她無比辛勞優(yōu)秀,盡管她克己忍讓,盡管她贏得了普遍好評。
趕走襲人,王夫人說是“放出去”。一個下人的命運,只在于如何在手段上操作得“過得去”。對于襲人來說,在賈府存身是一種工作,而放出去無異于“失業(yè)”。為了讓襲人不至于“失業(yè)”,王夫人、薛姨媽為她找的新崗位是嫁給蔣玉菡。襲人不知道這是命運的安排,而命運對于她來說,只能服從。
趕走襲人,也可以說是薛寶釵干的忘恩負(fù)義的事。對照薛家人對待夏金桂的束手無策,再看薛家人對待襲人的得寸進(jìn)尺、窮兇極惡,曹雪芹寫透世情,可謂筆力千鈞。對比雪雁被趕走,可以領(lǐng)悟襲人被趕走的原因。掉包計中必須有林黛玉的丫鬟,雪雁糊涂而被利用,紫鵑忠義而幸免,但最后立下汗馬功勞的雪雁得到的不是相應(yīng)的回報,而是變本加厲、肆無忌憚的戕害。
那雪雁雖是寶玉娶親這夜出過力的,寶釵見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賈母王夫人,將他配了一個小廝,各自過活去了。(第一百回)
雪雁心里不甚明白,襲人呢?在掉包計中,襲人與雪雁的角色相似。這類充當(dāng)幫兇和走狗的奴才行為,是必然會受到懲罰的,沒有好下場的。既是主子的背叛者,又是新主子眼中的貳臣。雪雁和襲人盡管都是被動的,但又都在掉包計中扮演了配合的角色。中國人痛恨貳臣,罵貳臣誅貳臣,就是薛寶釵的趕走襲人的邏輯,也是襲人被傳統(tǒng)文人惡罵的原因。相反,忠臣形象的紫鵑得到了薛寶釵的原諒,因為薛寶釵害怕的不是紫鵑,而是紫鵑身后的觀念價值。
襲人自認(rèn)為已經(jīng)是“姨太太”中的一員了,可以穩(wěn)居賈府,可是她還是被趕回了命運與自我奮斗的起點。這次嫁人,盡管加上了宿命的色彩,但實在是一次掩蓋得很好的被賣?!爸比缦宜赖肋叄玢^反封侯?!睂τ谝粋€來自社會底層的人如襲人來說,不管是直是曲,命運是早已注定的: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
注釋:
①王增寶等:《紅樓夢與中國經(jīng)濟》,《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959頁。
(全文完)
(本文原載于《河南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4期,作者已授權(quán)本訂閱號轉(zhuǎn)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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