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她是江南的才女,一位清麗脫俗的芳華女子,被稱為“天海風濤之人”,這樣的稱呼源于她的詩心。她溫婉明慧,才思超群,著有詞集《選夢詞》,為當朝名士文人所贊賞。
他是北國的才子,一位遺世獨立的翩翩佳公子,雖出身顯貴,卻深惡弄權。他是至情至性的詞人,所著《飲水詞》廣為傳唱。他落拓無羈,超逸脫俗。冷處偏佳,不是人間富貴花。
她名沈宛。他叫納蘭容若。
此一生,他們相聚的時間太短,而留給她的回憶很長。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的煙花三月的江南,她與他的初見。而在此前,他們未曾謀面,卻早已相知。
在與顧貞觀等江南好友的往來間,他早已聽聞她的詩名,讀過她的詞,很是欣賞。而她平素最喜的就是他的《飲水詞》。他與她,相知相望,天涯久慕。
江南三月,煙柳拂風。
那一日,他原本是想欣賞一場歌舞。當清秀淡雅的她被引至他的面前,他被她的氣質(zhì)和風韻吸引。他聽人介紹說,這位就是沈姑娘,這位是……是《飲水詞》的作者。他看她輕快的走向前,朝他盈盈一福,抬頭,微笑著,說,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他也說道。此刻,他感覺她身旁的梔子花如繁星綻放,閃爍的光亮璨得逼眼,他微微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四目相對,他們深信冥冥中宿命安排的相遇。他們,是屬于彼此的。
那一段晶瑩時光,兩情相悅,清歌婉曼,是她一生最美的追憶。
那一年,西風漸緊時節(jié),去往京城的驛道上行來一位身材修長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他就是江南顧貞觀,容若的至交好友,亦是康熙朝聲名遠播的文人。隨行的女子就是沈宛,這一程,是顧貞觀陪沈宛來京城與容若重逢。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她是蘭心蕙質(zhì),才情出眾,婉約秀雅的女子。她懂得他的曾經(jīng),知道他的心結。她是懂他敬他愛他憐他的紅顏知己。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她的柔情是他休憩的港灣,是他心底最后退守的防線,是他溫暖的念想,是他灰色生活的亮色。
他對她也是珍惜的。她喜歡的衣食物件,他都妥帖安排,輾轉尋到,細心裝飾,一一奉上。
他有一顆孩子般的真心,屬于詩人的心。被官場的藩籠囚的久了,他感覺累了,倦了。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屬于林泉的。她記得他曾對她說過,某一日,辭官歸去,尋一靜謐山林,兩間房,一片月,半壺酒,滿床書,一個心愛的知心的女子,如此而已,不求再多。他憧憬著與她一起林泉下讀書填詞的快樂時光。
他是旗籍,她是漢籍,由于她的身份和血統(tǒng),他們本沒有婚姻的可能。他力排眾議,一次次爭取,精疲力竭之余,他們寂寞地結合了,連朋友都沒有遍知。彼時,他的發(fā)妻盧氏早已亡故,他在家人的安排下也已續(xù)娶了官氏,她的身份只能是妾。因家人的強烈反對,他只能在府外為她尋一住處。
責任于身,他只能暫時放下歸隱林泉的打算,繼續(xù)朝廷里那份不情愿的差事。國事家事,紛雜忙碌,他與她亦是聚少離多。多少個獨守空閨的日子,她悄然思念,寂寞滿懷。
暮寒長倚竹,春好不開門。
黃昏后。打窗風雨停還驟。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消金獸。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
香銷被冷殘燈滅。人在誰邊,又誤心期到下弦。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她不忍看到他在父母妻兒與她之間輾轉憔悴,在痛苦與幸福之間煎熬,日漸衰老。于是她提出暫回江南。他知她決心已定,挽留不住,只得放手。
她走了,車子漸行漸遠,春草漸稀,春光漸瘦,仿佛他送別的目光。鷓鴣啼遍,那一程又一程的長亭短亭,千里之外,會停在哪里?
也許會停在天上云端吧,那是夢里的來生。
她想剪一片白云,放在眉間眼簾,她的溫暖融化了白云,亦濡濕了自己的眼。這是她留給他尋她的印跡,她要他深深記得。
然后,各自夢游余下的生命。
然后,彼此,都要更開心……
她走了,京城的小院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斜陽染霜,寒鴉空掠,秋去冬來。他心里的江南,不再是瓊花歌榭,明月佳麗,而是一座飛雪的城。
時光漫漫,他越發(fā)記得她發(fā)間玫瑰花瓣的清香,她也越發(fā)記得他風雅清歌灑脫不羈的率性。
大雪飄飛的黃昏,風吹進她曾經(jīng)的閨閣。他看到插在瓶中的梅花,粘著雪花,形銷骨立,盈盈欲碎的,是她的心么?
于是,他揮毫,又一闋《夢江南》寫就: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永夜深深,玉漏遲遲。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明知情深不壽,偏又一往情深。
江南,清冷的夜里,她所擁有的只是與他曾經(jīng)的刻骨纏綿的回憶。當初的書信還在,當初的似真似幻,而今不再。
她彈唱他的詞,臨摹他的畫,思念沒有聲音,卻又無處不在。她愛上了愛情本身。即使她知道他的“一生一代一雙人”中的另一半指的從來不是她,即使她知道他半生情系的最愛一直是那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發(fā)妻盧氏。但她依然無悔,依然感激這段無緣的緣分。
心事無人可說,只有訴于筆端。她執(zhí)筆,墨蘊薛濤箋,淚落舊羅裳。
雁書蝶夢皆成杳,云窗月戶人聲悄。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菩薩蠻·憶舊》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
誰念西風,行人過盡煙光遠。
月淺燈深,夢里云深何處尋。
這山一程、水一程的思念。
這風一更、雪一更的心夢。
他的夢斷了。她的夢醒了。
京城,七天七夜,他病倒在床上,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寫一個字。誰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彌留之際,他是否會再次憶起生命中的幾個女子。
他的一生,有青梅竹馬的表妹,有懂他的盧氏,有相知相惜的沈宛……
風華正盛,天才隕落。人間的三十一個春秋,他匆匆來去。最后的最后,他終于沒能做回自己,也終于沒能擁有他的宛兒,他所失去的,再也沒有機會重新獲得。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思念是會呼吸的痛,遺憾是會呼吸的痛。他,是潛入她的血脈生生不息的暗涌。
多少個起風的日子,她環(huán)顧四周,處處蒼白寂靜,無跡可尋,唯剩心中的痛,依舊清晰尖利。獨倚斜陽,看風花飛落,那片片零落的,是她的心么?
暮雪寒煙的日子,她一遍遍溫故他的詞。那一首《木蘭花令》她不知讀了多少遍。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嘆一聲,光陰邈遠,人生又怎可能只如初見。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終不怨,終不怨……畢竟,還是,終不怨的。
她是江南最出眾的才女,她讀得懂他隱含在詞里的所有典故,亦讀得懂他的愛情。是呵,終不怨,她又何嘗不是。她在心里念著這三個字,目光投向遙遠的北方。天際,寒煙起處,仿佛有他相望的目光。
風起了,窗外梅花,暗香如夢,梅花雪飛舞輕揚。
當那個天才詞人的小小骨肉從她的身體分娩,第一聲啼哭劃破北風的呼號,她看到一片粘著雪的梅花瓣飛旋著落在了她的眼簾,她的眼角有一滴晶瑩滑落。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
無窮幽怨類啼鵑??偨潭嘌獪I,亦徒然。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