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7年,東南沿海的腥風血雨中,一名徽州士子策馬揚鞭,踏入浙江地界。他身后是紫禁城飄搖的旌旗,眼前是倭寇肆虐的焦土。
此人正是胡宗憲。一個注定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卻又飽受爭議的名字。
彼時的明帝國,早已不復(fù)永樂年間的煌煌氣象。倭寇如附骨之疽,自山東至福建,千里海疆烽火連天。浪人武士、亡命海商、走私豪族,裹挾著血與火的暴利,將大明東南撕扯得支離破碎。
朝廷的“海禁”政策,在貪婪與腐敗的侵蝕下,淪為一張千瘡百孔的廢紙。
更令人膽寒的是,沿海官吏、豪紳與倭寇暗通款曲,官匪一體的利益網(wǎng)絡(luò),早已成為帝國肌體上潰爛的毒瘡。
朱執(zhí)之死,恰是這一困局的縮影。這位剛正不阿的巡撫,曾以雷霆手段蕩平雙嶼島,卻在功成之際遭構(gòu)陷自戕。
他的悲劇昭示著一個殘酷現(xiàn)實:在東南這片被黃金與鮮血浸透的土地上,清流必死,唯有游走于光明與陰影之間的權(quán)謀者,方有一線生機。
胡宗憲,正是深諳此道之人。
從績溪書生到帝國干城
績溪胡氏,詩禮傳家。
胡宗憲自幼浸淫儒學(xué),卻偏偏對兵法韜略情有獨鐘。少年時,他常在書院竹林間揮劍起舞,口中吟誦的并非四書五經(jīng),而是“兵者詭道也”。
這般離經(jīng)叛道,令鄉(xiāng)老搖頭嘆息:此子若入仕途,必是治世能臣,亂世梟雄。
1538年,26歲的胡宗憲高中進士,初露鋒芒于山東益都。時值蝗災(zāi)肆虐,餓殍遍野,前任縣令束手無策。他別出心裁,命人采百草制煙驅(qū)蝗,又開倉放糧、招募流民墾荒。
令人稱奇的是,面對橫行鄉(xiāng)里的盜匪,他不剿而撫,以“盜亦有道”說降匪首,將他們編為義軍。這種“以毒攻毒”的智慧,隱隱透露出他日后縱橫捭闔的影子。
北疆宣府、大同的兵變,則徹底展現(xiàn)了胡宗憲的霹靂手段。
1550年,蒙古俺答汗南下劫掠,邊軍糧餉拖欠日久,士卒嘩變。胡宗憲奉旨巡按,單騎入營,不佩寸鐵,僅憑三寸之舌分化叛軍。
他許諾補發(fā)軍餉,卻暗中調(diào)集精銳,以雷霆之勢誅殺首惡三十余人。“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嘉靖聞奏大喜,朱筆御批:此子有衛(wèi)霍之才。
然而,真正的考驗,正在東南等待著他。
在倭寇與權(quán)臣的夾縫中
踏入浙江時,胡宗憲面對的是一盤死棋。
明軍畏倭如虎,溧水縣丞趙珠臣聞三十倭寇來襲,竟棄城而逃。南京守備將士戰(zhàn)死近千人,卻未斬一敵首。
抗倭名將張經(jīng)剛?cè)〉猛踅瓫艽蠼?,卻被嚴嵩義子趙文華構(gòu)陷處死。朝中清流與嚴黨勢同水火,東南政令幾近癱瘓。
而倭寇頭腦汪直擁兵十萬盤踞日本平戶,自號“徽王”。徐海、陳東等倭首虎視眈眈,劫掠范圍深入徽州、饒州腹地。
不過,胡宗憲卻看到了破局之機。
在給戚繼光的密信中,他寫道:倭寇非疥癬之疾,乃心腹大患。欲除痼疾,需用猛藥,更需以毒攻毒。
1555年,紹興衛(wèi)百戶臨陣脫逃,胡宗憲斬下他的首級懸于轅門,并頒軍令:取民一線者,斬。退敵一步者,賞。
不久后,胡宗憲又力排眾議,啟用戚繼光、俞大猷等抗倭名將,整頓軍事。甚至,他還親臨前線,校閱士卒。
數(shù)月之間,浙兵煥然一新。就連善于治兵的戚繼光都不由感慨:胡公治軍,如匠人琢玉。嚴苛近酷,卻雕出鋒刃。
當然,厲兵秣馬后,胡宗憲的首要目的,就是鏟除盤踞東南沿海數(shù)十載的倭寇。面對汪直這位“海上徽王”,胡宗憲則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政治智慧。
他釋放汪直老母妻兒,遣密使蔣洲、陳可愿赴日陳情,更效仿諸葛亮七擒孟獲,對徐海施以反間計。
1556年,徐海率倭寇兩萬登陸乍浦,胡宗憲暗中收買他的女人王翠翹,散布徐海欲獨吞財帛的謠言。
陳東、葉明信以為真,率部與徐海火并。待三股勢力兩敗俱傷時,戚繼光率新練“戚家軍”一鼓作氣,斬首千余級。
次年,汪直率三千精銳登陸岑港。這位海上梟雄提出了驚人條件:若開海禁,許商船往來,愿為大明守東海門戶。
胡宗憲心動了,他深知汪直不同于尋常倭寇。
此人通曉兵法,治軍嚴整,且與日本大名交厚。若能招撫,東南可保十年太平。他連夜上疏請開市舶司,卻在奏折送達京師前,聽聞街頭童謠:胡公銀山高,汪直血海深。
顯然,清流已將他視為嚴黨爪牙,若再倡“通倭”,必遭滅族之禍。
畢竟,在赴任浙江不久,胡宗憲為獲得嚴嵩支持,獻白鹿祥瑞取悅嘉靖。又為了籠絡(luò)趙文華,他還不惜構(gòu)陷張經(jīng)。
當時,張經(jīng)取得抗倭首捷“王江涇大捷”,趙文華卻誣陷他“養(yǎng)寇自重”。胡宗憲明知張經(jīng)冤屈,卻附議彈劾,致使張經(jīng)、李天寵被斬于西市。
縱然胡宗憲與嚴嵩父子虛與委蛇,卻在清流派中,成了“必須除掉”的嚴黨。
于是,胡宗憲焚毀奏折,改書《請誅汪直疏》。那一刻,胡宗憲面如死灰,擲筆長嘆,聲震屋瓦。
汪直被誘殺于杭州官邸時,胡宗憲正在西湖畫舫宴請嚴世蕃。絲竹聲中,他突然掩面痛哭。嚴世蕃譏諷:胡公莫非要效婦人悲泣?
他拭淚答曰:東南十年倭患,今夜方休。喜極而泣耳。
無人知曉,他袖中藏著一封未寄出的信,上書:徽王兄臺鑒:事急從權(quán),負約之罪,九泉之下當負荊請罪。
嚴黨崩解與政治清算
1565年,嚴嵩倒臺。錦衣衛(wèi)沖入胡宅時,他正焚毀與嚴世蕃的往來密信?;鸸庵校哉Z:飛鳥盡,良弓藏,果不其然。
獄中,他寫下萬言《辯誣疏》,字字泣血:臣以一書生,處濁世而欲清滄海,舍權(quán)謀無可憑依。昔年構(gòu)陷張經(jīng),實為借嚴黨之力以平倭;獻瑞邀寵,乃固君心以保東南兵權(quán)。
然而,嘉靖的朱批冰冷如鐵:功難掩過,其罪當誅。
臨刑前夜,他索要紙筆,畫下一葉孤舟搏擊怒濤。題詩曰:百年心事歸浪涌,千古罵名付海潮。
翌日晨,獄卒發(fā)現(xiàn)他以碎瓷割喉,血書遺言僅四字:愧對東南。然而,縱然萬念俱灰,以死明志,嘉靖依舊未曾放過胡宗憲的妻女。
胡宗憲死后二十年,戚繼光巡視岑港舊戰(zhàn)場。海風呼嘯,似有金戈之聲。老將軍突然下馬,面東而拜。
副將不解,戚繼光愴然道:若無胡公當年周旋廟堂,何來今日戚家軍?
這位復(fù)雜的歷史人物,恰如他筆下那葉孤舟。在道德的驚濤與功業(yè)的暗礁間,他選擇了最險惡的航道。
有人唾其諂媚嚴黨,卻不知若無他“曲線救國”,大明海疆或?qū)⒃鐪S倭寇之手。有人贊其力挽狂瀾,卻忽視了他腳下累累忠魂的尸骨。
他的故事,終究印證了一個永恒的悖論。
在潰爛的體制中,理想主義者若要成事,往往不得不先成為自己所憎惡的人。這種撕裂與掙扎,或許正是胡宗憲留給后世最沉重的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