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錢如命的財東
有天黑夜,我家的門被敲響,拉開門,進(jìn)來幾個穿灰衣服的人。他們找到父親,說是讓到西安走一趟。這時母親起來了。她來到父親身旁,全身發(fā)抖。父親對母親說,我走了,你們多保重。父親走了。母親“哇”的一聲哭了。她捂著臉趔趔趄趄地走回屋內(nèi),趴在炕頭哭了好長好長時間。
我家一下子墜入苦難的深淵。
這場偉大的山河巨變,對于我來說,因為父親的離去,使我莫名其妙。慈祥的父親怎么能是壞人呢?不是壞人為什么能被帶走呢?我對這些運動搞不清,只是跟著別人跑。但是,我記著父親的話,對啥事都閉口不語。
當(dāng)時村里成立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打井需要青磚,高大的墩成了駐村鄉(xiāng)政府干部矚目的目標(biāo),他們派人拆掉高墩,拉去青磚。高墩拆掉就拆掉了,晚上沒有土匪的騷擾,高墩完成了使命,又進(jìn)入暗無天日的地下作為井筒使用。我感到?jīng)]有了高墩,后院里一下子天寬闊了,視覺上感到很新鮮。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想不到父親回來了。父親坐了三年多監(jiān)獄。他原先在省國民黨省黨部干事,屬于罪大惡極之列。
那時村里駐扎著工作組。工作組對家庭成分工作是三榜定案。我家因為長年累月有長工,被定為地主肯定是應(yīng)該的。因為家庭是地主成分,我家的廳房被工作組做了辦公室。在我家門口掛著赤水區(qū)麥王鄉(xiāng)政府的牌子。當(dāng)時工作組的組長是徐北原。徐北原是一個精干的小伙子。后來來了秘書薛明軒,還有一個成員吳有文。他們白天走村串戶,發(fā)動群眾,晚上在廳房下的辦公室商量工作。
新勝村巷道 閔蓉攝
可是,工作組在張榜公布后,有人不同意給他家定為地主。為這事找組長徐北原說長論短。這人叫劉勤足。
劉勤足七十歲左右,中等個,胖胖的,人長得很富態(tài)。他這幾天對被定為地主成分一直想不通,竟然達(dá)到寢食難安的程度。一連五六個晚上沒有睡著覺的他,由于心急如火,眼睛紅得像猴屁股。
這天早上天剛明,劉勤足來到我家拼命拍打鄉(xiāng)政府辦公室門。父親聽到敲門聲急忙走出來勸他不要這樣,因為工作組同志晚上商量工作,睡得很晚。劉勤足急紅了眼,害怕定上地主成分難以更改,急于進(jìn)行辯解。因為他已經(jīng)向工作組反眏了兩次,今天出門后又看到第三榜布告上依然有他的名字。他狠擂房門,終于把門打開了。令他驚訝的是,小小的房子里面有兩男兩女。他認(rèn)識秘書和組長徐北原。那兩位女人他似乎見過。劉勤足急不可待地說,徐組長,我家沒有剝削人。徐北原眨巴著疲憊的眼睛說,你家有騾子有牛,土地一百多畝。咱村除了你有資格當(dāng)?shù)刂?,別人想當(dāng)還當(dāng)不上呢。劉勤足說,徐組長,我敢對天發(fā)誓,我家真的沒有剝削人。我家有地,全是我自己和娃下地干活,就連我老婆和兒媳婦也經(jīng)常下地。不信了,你可以再調(diào)查。徐北原皺起眉頭說,我們是按政策辦的,不會錯的。劉勤足哭著說,老天爺呀,我真的很冤枉,我整天下地勞動,從來沒有剝削過人。我老婆懷了娃,挺著大肚子也下地干活。嗚嗚……
劉勤足只顧自己哭說委屈,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他的目的很簡單,只有用哭聲打動工作組,讓工作組同情自己,才能改變成分。
可是,劉勤足沒有推心置腹地想一想:人家是工作組,是黨的干部,立場堅定,說話丁是丁,卯是卯,想通過眼淚感化他們,豈不是空想?何況,人家工作組熬夜談?wù)摴ぷ鳎ㄏ_(dá)旦,忘掉男女有別的程度。早晨好夢未醒,這時你拍門喊叫,哭哭啼啼,能有好果子吃嗎?
徐北原臉色氣得鐵青,頭扭到一邊,沒有回答劉勤足的話。留著剪發(fā)頭的副組長吳有文蹙著眉頭。她接觸過這個立場反動的老漢,知道這老漢說起來沒完沒了。她把桌子一拍,吼道,劉勤足,我問你,你說,你是農(nóng)民,整天和牛打交道。今個我問你一個簡單問題,回答對了,改你家成分?;卮疱e了,屎巴牛搬家滾蛋。我問你,?;\嘴有幾個窟窿 ?
這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劉勤足一跳。他眨巴眨巴眼睛,心想,?;\嘴上的窟窿和劃成分毫無關(guān)系。因為毫無關(guān)系,他就不屑回答。劉勤足抹了一把淚,這才呼哧呼哧地說,工作組同志,我是說成分哩,你問那窟窿干啥!?;\嘴我見天用,那上面的窟窿有多有少,我從來沒有數(shù)過。嘻嘻,工作組同志,你沒要戲耍我了……
吳有文站起來指著劉勤足鼻子說,哼,你這個地主分子真是反動透頂,惡毒至極。大清干早的,來到工作組辦公室哭哭啼啼。你以為你胡攪蠻纏的陰謀能得逞嗎!
留著剪發(fā)頭的王玲草大組長說,你呀,大言不慚,竟敢自稱勞動人民。勞動人民整天和?;\嘴打交道,能不知道幾個窟窿!就憑這一點,你就不是農(nóng)民,你就是地主。
劉勤足聽了,雙手戰(zhàn)抖不已。他說,好我工作組爺哩,劃成分和?;\嘴不能混為一談啊。你是工作組,你說?;\嘴有幾個窟窿?
吳有文把桌子一拍,吼道:劉勤足你個老家伙,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簡直是無法無天!竟敢頂撞工作組!我們工作組是代表共產(chǎn)黨來執(zhí)行政策的,是為貧下中農(nóng)翻身解放鬧土改分田地的。你這家伙,頂撞我,就是不滿工作組!不滿土改!不滿這場偉大的土地革命!
劉勤足眨巴著眼睛,囁嚅了好一會,也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他知道,這幾頂不滿的大帽子,那一頂他都戴不起,那一頂都會把他壓得扒下。他全身發(fā)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和來時氣勢洶洶不同的是無精打采,走路趔趔趄趄。
我站在廈房門口望著遠(yuǎn)去的劉勤足,嚇得大氣不敢出。
這時,父親把我拉回去了。
第二天,村里老槐樹上的大鐵鐘響了,“咣咣……”的巨大聲音在村中震蕩。
人們一齊向劉勤足家走去。工作組的全體人員都在場,組織村民分地主劉勤足家的財產(chǎn)。工作組長徐北原手里拿著紅色的傳話筒,站在那里喊名字。喊張三,張三家分一頭騾子。喊李四,李四家分一頭牛。喊劉五,劉五家分三斗麥子。喊趙六,趙六扛一只木犁……
千年一遇的世事巨變,使分到東西的窮人喜氣洋洋。我家是地主,我沒有被這個巨大的地主帽子嚇破膽,只是覺得這么做很熱鬧。既然熱鬧,我就喜悅到熱鬧的地方去看看,去感受土地改革熱鬧的樂趣。因為這個樂趣,把父親的訓(xùn)斥忘得一干二凈。
我看見劉勤足站在他家二門口像一只吊在寒風(fēng)中的絲瓜,不停地抖動著。他臉上鐵青,工作組每叫一個人的名字,他的身體都要戰(zhàn)栗一陣。
我為可憐的劉勤足擔(dān)心。
我想,在土改運動中,麥王村是地主成分的都被分了不少東西。完全沒有必要像割身上肉那么痛苦。
過了幾天,想不到我家也分了一把掃帚,一只梯子。我雄赳赳氣昂昂地抬頭挺胸扛著走回家。我覺得我了不起。我家里的東西別人分了,我也分到了別人家的東西。父親對我的英雄之舉很反感,認(rèn)為我不該拿人家的東西。我說,咱家應(yīng)該分他的東西,這東西對咱家有用。
父親搖搖頭,長長嘆口氣。母親只是把我看了一下,沒有說話。后來,母親說我,往后,不要到處亂跑。要記住,咱家是地主。
我說,地主咋?和他們一樣分東西。
說完,我返身來到劉勤足家時,人少多了。
站在門口的劉勤足老漢這時抖得更厲害了。終于,他大叫一聲“冤枉呀——”,口吐鮮血,倒在地上。
工作組的同志看見劉勤足老漢在地上滾動著,依然如故地分東西,根本沒有被劉勤足老漢的喊聲干擾。地上滾動的劉勤足滾動吧,滾動是不會動搖工作組的鐵石心腸的。
我嚇壞了。劉勤足老漢是我的叔叔,和父親是好朋友。既然這樣,他倒地和自己似乎有關(guān)系。我想去扶他,又怕受到牽連。我轉(zhuǎn)身急忙往回跑,回到家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父親。父親沒說話。母親說,祥,你長大了,要懂事,別多嘴說話。
父親嘆口氣,無奈地?fù)u搖頭。
第二天早晨,人們說,地主劉勤足死了。
在我家廳房門口刷牙的工作組大組長王玲草知道后,放下牙刷,甩了牙缸,十分惱火。她說,他劉勤足死了就死了,有啥了不起。偉大的土改運動轟轟烈烈,死個地主,好比死個螞蟻。這樣反動的地主分子反對土改運動,畏罪自殺,罪有應(yīng)得!
王組長一錘定音,其他人啞口無聲。
早飯時,地主劉勤足的兒子被叫到鄉(xiāng)政府。
王玲草問,你大死了,你打算咋鬧?
地主劉勤足的兒子低著頭,說,埋么。
王玲草問,啥時埋?
地主劉勤足的兒子說,按這兒的風(fēng)俗,三天后埋。
王玲草把桌子一拍說,不行,你老子是地主分子思想反動,對偉大的土地改革不滿,陰謀破壞土改。你知道嗎?
地主劉勤足的兒子說,不、不知……知道。
王玲草說,縣上區(qū)上對這個問題很重視。你是地主的兒子,不許把你大尸體在家放三天。這么做,是對抗土改運動。知道嗎?
地主劉勤足的兒子說,知道了。
王玲草說,不許磚箍墓,挖個坑立即埋掉。
地主劉勤足的兒子說,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天剛明,地主劉勤足的兒子和他的親戚們,草草地埋了勤儉過日子的地主劉勤足。全村人沒有送葬,親人沒有哭聲,害怕同情地主分子的帽子。寂寞冷落的景象,就像埋一只狗——地主劉勤足是一位勤快的老人,勤快的老人會得到人們的尊敬。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人們不敢有那種尊重的表示。
地主劉勤足死了,人們私下里述說著他的故事。
劉勤足很嗇。有次不小心,木犁上一個鐵釘子掉到地里。他為尋釘子,累得滿身是汗,在地里用菜耙反反復(fù)復(fù)摟了好多遍,他花費三天時間終于找到了那顆釘子。他的原則是積少成多,成物不可浪費。
劉勤足很細(xì)發(fā)。吃過飯的碗,要伸出舌頭舔個光凈。他的說法是粒粒皆辛苦,碗上的飯食是糧食做的,這么做是繼承先人老傳統(tǒng)。有一次,他正要舔碗,來個朋友,他急忙把碗放到灶房。和朋友說完話后,他回到灶房找不見那只碗。老婆說把碗洗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木棍把婆娘打得一個月下不了炕,責(zé)罵老婆浪費糧食,不會過日子。
更可笑的是有一次上街回來的路上,劉勤足屁放得不停,肚子疼得厲害,疼得他滿頭大汗。他一直抱著肚子向家里小跑著。俗話說,肚子疼,屎憋的。路兩旁秋莊稼生長正盛,褲子一拉,到處都是拉屎的地方。可是,直到把屎拉到褲子里,他也不肯到別人的地里大小便。一堆屎尿,可肥一料,這是他的口頭禪。他非常精明,即使平日洗衣服鞋襪的臟水,他也要倒在尿罐里,擔(dān)到地里上幾苗莊稼。他認(rèn)為臟水中有糞尿的成分,可以壯莊稼。
……
麥王新勝村民居 閔蓉攝
人們對當(dāng)年勤勞致富的劉勤足,在談笑的同時,表示深深的同情。
人們只能小聲議論著他的故事。
時至今日 , 我認(rèn)為吳有文王玲草在當(dāng)時是 “突發(fā)奇想”, 是特殊環(huán)境下的“天才表演” ,完全有資格寫進(jìn)《今古奇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