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作者系美國圣地亞哥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珍·特文格(Jean M. Twenge),原文刊登于《大西洋月刊》。智能手機對青少年究竟是不是個禍害?作為讀者的你是否也有類似的感受?或者對于下一代有著類似的擔憂?歡迎大家踴躍留言,發(fā)表看法。
去年暑假的一天,大約晌午時分,13歲的阿西娜接起我的電話,聽著像是剛睡醒的樣子。我們聊起她愛聽的歌、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還有平日的休閑娛樂。
阿西娜告訴我,比起和朋友們壓馬路、逛大街,她們更喜歡待在家里用手機聯(lián)系。她們會使用Snapchat這種“閱后即焚”式的聊天軟件,那樣可以完全不受家長監(jiān)督。
“沒有iPad或iPhone,我們都不知道怎么活了。我們對手機的喜愛可能都超過了對真人的喜愛。” 阿西娜告訴我,對她和朋友們來說,手機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阿西娜現(xiàn)住在德州休斯頓,11歲就用上了iPhone。暑假大部分時間,她都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看手機。
代際差異巨大
作為一名心理學博士,從22歲起,我就開始研究代際差異,至今已有25年。我發(fā)現(xiàn),青少年行為與情緒狀態(tài)在2012年前后發(fā)生了急劇變化。
通常,定義一代人的特征都是逐漸出現(xiàn)的,只要各種信仰和行為開始顯現(xiàn),都會持續(xù)下去。比如,“千禧一代”便是極具個人主義特征的一代。
在我開始研究阿西娜這代人之前,我本已習慣了那種緩坡式的代際趨勢線。但如今的線形圖顯示,原先的緩坡變成了高山和懸崖,千禧一代的諸多標志性特征開始消失。
在我分析的從上世紀30年代迄今的所有代際數(shù)據(jù)中,還從未出現(xiàn)過類似現(xiàn)象。
起初我還想,這可能是稍縱即逝的,但這種趨勢卻持續(xù)了好幾年,在全美范圍進行的一系列調(diào)查也都顯示同樣的結(jié)果。
這不僅是一種量變,更是一種質(zhì)變。
千禧一代和前幾代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世界觀的不同;而如今的青少年和千禧一代最大的不同,除了世界觀,還有生活方式。相比于早幾年成年的人,他們的日常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2012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出現(xiàn)如此重大的行為轉(zhuǎn)變?
在此之前,2007至2009年美國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大衰退”。同時,在那幾年,美國擁有智能手機的人口超過了總?cè)丝诘囊话搿?/span>
對青少年態(tài)度與行為的年度調(diào)查研究顯示:阿西娜這代人是由智能手機以及隨之崛起的社交媒體塑造而成的。我稱之為“i一代”。
這代人出生于1995至2012年間,他們在智能手機的陪伴下長大,高中前就有了Instagram賬號,對互聯(lián)網(wǎng)誕生前的時代毫無印象。千禧一代雖然也在網(wǎng)絡(luò)的陪伴下長大,但網(wǎng)絡(luò)并不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2007年iPhone面世時,年齡最長的i一代成員剛踏入青春期;到2010年iPad問世時,這批人正在上高中。2017年一項針對全美5000余名青少年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每四個人中,就有三人擁有iPhone。
智能手機流弊
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甫一問世,“屏幕時間”的流弊就引發(fā)了重重顧慮。但這些設(shè)備的負面影響未能得到足夠重視:
它所涉及的,絕不僅僅是注意力持續(xù)下降的問題,從社交性質(zhì)到心理健康,智能手機的出現(xiàn)改變了青少年生活的方方面面。
這些改變波及美國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類家庭。不論貧富、種族、區(qū)域,凡是有信號發(fā)射塔的地方,就有活在智能手機上的青少年。
對于在“前數(shù)字時代”度過青春期的人而言,這可能既讓人感到陌生,又有些不安。不過,代際研究的目的并不是感懷過去的美好,而是理解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代際變化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更多的則是兩者兼具。比如,比起外出參加派對,后千禧一代更喜歡宅在家中上網(wǎng)。在安全性方面,如此讓人省心的青少年真是史上罕見。他們出車禍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對酒精不像上幾代人那么感冒,對飲酒的諸多弊病也都敬而遠之了。
然而和千禧一代比起來,在心理層面上,他們卻暴露在更大的風險之下:自2011年以來,青少年抑郁癥和自殺率急劇上升。
毫不夸張地說,i一代正處在幾十年來最嚴重的心理健康危機的邊緣。在很大程度上,禍首就是他們的手機。
戰(zhàn)爭、技術(shù)飛躍、泥地音樂節(jié)……這些波及甚廣的重大事件,都可能在影響、塑造著年輕的一代。但是,從沒有任何一代人能僅僅由單一因素決定。
家庭教育方式、學校教學大綱以及文化環(huán)境,這些東西都在持續(xù)改變,它們的影響都不可小覷。然而,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雙雙崛起所帶來的地震效應(yīng),即便不說史無前例,也算得上多年未見。
強有力的證據(jù)表明,我們將電子設(shè)備交到年輕人手上,這些設(shè)備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了深遠影響:讓他們變得很不快樂。
這樣的I一代
80年代,當我踏入青春期時,吸煙已經(jīng)沒那么時髦了,但對獨立的向往依然當?shù)?。我和朋友們將駕照奉若至寶,預約的考試時間都是在16歲生日當天,晚一天都不甘心。能開車意味著自由,要是父母問什么時候回,我們會反問:“什么時候必須回?”
可是,讓前幾代人魂牽夢縈的獨立,對今天的青少年卻影響力寥寥。相對而言,如今的青少年不太會在沒有家長陪同的情況下單獨出門。這種轉(zhuǎn)變令人咋舌:2015年,12年級(譯注:相當于中國的高三)學生的出門頻率還不如2009年時的八年級學生。
另外,如今的青少年也不太愛去約會了。他們喜歡發(fā)短信勝過當面交流,兩個青少年“談”了一段時間之后,才可能開始約會。在2015年,只有56%左右的12年級學生出門約會;而在嬰兒潮一代,這個比例約為85%。
伴隨著約會的減少,性行為也相應(yīng)下滑,最明顯的是九年級學生——自1991年以來,性活躍的青少年的數(shù)量減少了近40%。不少人認為,性行為減少也許是近年來青少年發(fā)展趨勢中,最為積極的一種。2016年,青少年生育率降至歷史低點,較1991年的高峰下降了67%。
開車作為青春期自由的一種象征,深深印刻在美國流行文化之中。嬰兒潮一代在到了12年級春假時,幾乎已是人手一張駕照。而如今,高中畢業(yè)時仍沒有駕照的學生超過了四分之一。
對一些人而言,父母就是他們的專職司機,因此并沒有學車的迫切需要。最后,他們往往是因為架不住父母嘮叨,迫不得已才考了駕照。在上幾代人看來,這簡直不可理喻。
獨立并不是免費的——口袋里必須有錢,才能給車加油,或是買酒。以前,很多青少年都打工,賺取自由的資本,或是在父母的敦促下體會金錢的來之不易。
但i一代青少年就沒有那么勤勞了。70年代末,77%的12年級學生在上學期間參與有償工作;到2005年前后,這個比例降至55%。八年級學生有償工作的比例更是減少了一半。
綜觀青少年的各種表現(xiàn)——飲酒、約會、逃離家長監(jiān)督——現(xiàn)在的18歲更像當年的15歲,現(xiàn)在的15歲更像當年的13歲?,F(xiàn)在的童年期可以一直延續(xù)到高中。
當今的青少年為何遲遲沒有肩負起成年的責任,也不愿去享受成年的樂趣?
經(jīng)濟環(huán)境和家庭教育的轉(zhuǎn)變當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信息經(jīng)濟的大環(huán)境下,高學歷帶來的回報大于早年的工作經(jīng)歷,因此,家長往往會鼓勵孩子在家學習,而不是出去兼職。
而青少年似乎也樂得宅在家里——不是因為好學,只因他們的社交都靠手機實現(xiàn)。可是,一個人玩手機,通常還困擾重重。
I一代的困擾
i一代的生活不乏諷刺之處,其中之一:盡管和父母待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時間更多,但論和父母的親近程度,他們比前幾代強不到哪兒去。
“我見過朋友和家人相處的樣子——他們不跟父母說話?!卑⑽髂日f,“只會邊看手機邊應(yīng)付:‘好,好,隨你便?!麄儾魂P(guān)注自己的家人。”
和同齡人一樣,阿西娜也是這方面的老手——把家長支開,好專心玩手機。暑假大部分時間里,她都通過短信或Snapchat跟朋友們聊天,以致于“在床上都留下了一個人形的坑”。
2000年至2015年間,幾乎每天都和朋友碰面的年輕人減少了四成有余。不光參加派對的孩子少了,約著出去玩兒的孩子也少了。
以往,不論是書呆子、運動健將,不管有錢、沒錢,也不分優(yōu)等生、差等生,大多數(shù)青少年都愛去溜冰場、籃球場、泳池,以及最適合情侶幽會的隱蔽場所,但如今這些都被應(yīng)用程序和網(wǎng)絡(luò)上的虛擬空間取代了。
你可能以為,青少年如此熱衷于這些新的空間,是因為樂在其中,但大部分數(shù)據(jù)顯示,其實不然。
美國國家藥物濫用防治研究所資助的一項調(diào)查“監(jiān)測未來”顯示:青少年花在電子設(shè)備上的時間越多,越有可能感到不快樂;相反,在電子設(shè)備上花的時間越少,越容易感到快樂。
還有一項研究找了一批擁有Facebook賬號的大學生,要求他們在兩周時間內(nèi),用手機參與一系列簡短的調(diào)查。他們每天會收到五條短信,每條短信附有一個鏈接,用于報告各自的情緒及Facebook使用頻率。結(jié)果顯示,使用Facebook越多,他們的快樂感就越低。
從各項數(shù)據(jù)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孤獨、脫節(jié)的i一代。他們每日訪問社交網(wǎng)站,但很少與朋友見面。他們更有可能認同以下表述:“我經(jīng)常感到孤獨”或是“我經(jīng)常感覺自己被冷落”。青少年孤獨感在2013年達到巔峰,從此一直居高不下。
從個體層面上看,這并不總是意味著,上網(wǎng)時間長比上網(wǎng)時間短的孩子更孤獨。平均下來,社交活躍度高的青少年,在網(wǎng)上和實際生活中都很活躍;而社交活躍度低的人,則兩頭都不活躍。
但從代際層面上講,當青少年使用智能手機的時間增加、實際社交的時間減少時,孤獨感就日益普遍了。
I一代的抑郁
抑郁也是如此。電子屏幕的影響同樣顯而易見:青少年看屏幕的時間越長,越容易患上抑郁癥。在八年級學生中,社交媒體重度使用者的抑郁風險增加了27%,而參加體育運動、宗教禮拜,哪怕做作業(yè)時間高于平均水平的人,其抑郁風險都會大幅降低。
每天使用電子設(shè)備超過三小時的青少年,其出現(xiàn)自殺風險因素(如制定自殺計劃)的可能性要高出35%。
自2007年以來,青少年兇殺率下滑,但自殺率卻上升了。青少年待在一起的時間少了,拔刀相向的可能性降低了,但自殺的可能性卻上升了。2011年,青少年自殺率24年來首次超過了兇殺率。
抑郁和自殺的誘因有很多,對科技的過度依賴顯然不是唯一因素。但智能手機和這一代人正在承受的心理困擾有所關(guān)聯(lián)。
社交媒體雖然可以讓孩子們隨時聯(lián)絡(luò),但它也加劇了一個由來已久的青春期問題:被冷落。如今的青少年參加派對的頻率固然低了,實際見面的時間也少了,但真要聚個會,Snapchat、Instagram、Facebook上可就熱鬧了。而對這些,沒被邀請的人全都看在眼里。
因此,不論哪個年齡段,感覺被冷落的青少年數(shù)量都達到了歷史高點。與孤獨感的上升一樣,被冷落感的上升也十分急劇。
由于女生使用社交媒體更為頻繁,在女生中間,這種走勢尤為陡峭。2015年感覺被冷落的女生比2010年增加了48%,而男生只增加了27%。
不僅如此,2012至2015年,男生抑郁癥狀上升了21%,女生則上升50%。2007至2015年,12至14歲男生的自殺率增加了一倍,女生則增加了兩倍。
后果對女生總是更為嚴重,這也許植根于這樣一個事實:女生更容易遭受網(wǎng)絡(luò)霸凌。男生的霸凌往往是拳腳相向,而女生傾向于破壞受害者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guān)系。社交媒體給了中學女生一個平臺,在這個平臺上,她們可以隨時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攻擊、排斥其他女生。
對手機著魔
2014年7月,德克薩斯州一名13歲女孩在一陣焦糊味中醒來。原來,她的手機過熱,在床單上燒了起來。新聞媒體爭相報道,引發(fā)了讀者對手機自燃的恐懼。
但我卻很好奇,為什么睡覺要把手機放在床上?難不成睡著了還能上網(wǎng)?躺在一部不時振動的手機旁,誰還能睡得香甜?
出于好奇,我詢問了我在圣地亞哥州立大學所教的本科生,問起他們睡覺時,手機是如何處置的。答案總結(jié)起來就兩個字:
著魔
幾乎所有人睡覺都不離手機,有塞枕頭底下的,有放床墊上的,再不濟也是擱在伸手可及之處。晚上要刷一遍社交網(wǎng)絡(luò)再睡,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夠手機。半夜要是醒了,免不了還要拿起手機來看。
一位女生說,“我知道不該這樣,但就是忍不住。睡覺時有手機在身邊,會感覺特別舒坦。”
舒坦是舒坦,但睡眠卻大打折扣:如今,很多青少年晚上的睡眠時間往往都不足七個小時。睡眠專家認為,青少年每晚應(yīng)睡足九小時;不到七個小時的睡眠對青少年而言,屬于嚴重不足。
1991至2015年間,睡眠不足的青少年增加了57%。而從2012到2015年的短短四年間,睡眠不足七小時的青少年就增加了22%。這一時間再次與青少年智能手機擁有率超過一半的時間點出現(xiàn)了重合。
睡眠不足與許多問題密切相關(guān),包括思維與邏輯能力降低、抵抗力減弱、體重增加和血壓升高。它還會影響情緒:睡眠不足的人更容易抑郁、焦慮。
督促孩子放下手機
看看抑郁和智能手機之間極強的相關(guān)性,家長就應(yīng)督促孩子們放下手機。就連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都限制孩子使用iPhone,雖然那是他一手發(fā)明的東西。
這不僅關(guān)系到孩子的青春期體驗,還很可能延伸至成年以后。凡是經(jīng)歷過一段抑郁期的人,至少一半都會在日后舊病復發(fā)。
青春期是社交技能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期,與朋友面對面的時間少了,鍛煉社交技能的機會也就少了。
十年后可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遇事知道最貼切的表情符,卻不知道最合時宜的面部表情。
我有三個女兒,分別出生于2006、2009年和2012年,她們尚未體現(xiàn)出i一代青少年的特征,但我已經(jīng)真切體會到,小小年紀的她們,已經(jīng)被新媒體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小女兒還沒學會走路時,就已經(jīng)能輕車熟路地滑動iPad了。二女兒6歲時就要求有一部自己的手機。大女兒讀四年級,但談起最近流行的應(yīng)用程序,卻是頭頭是道。
在我父母那一代,想讓孩子關(guān)掉MTV,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已經(jīng)算是堂吉訶德式的努力了,而現(xiàn)在,要從孩子手里奪過手機,更是無謂的嘗試。
不過,在同青少年聊天時,我也看到了一線希望:孩子們自己開始意識到,他們的一些困擾與“機不離手”有關(guān)。
阿西娜告訴我,她和朋友們相處時,大家看的都是手里的電子設(shè)備,而不是她。“我想說點什么的時候,他們都不會看著我?!彼f,“他們不是看手機,就是看Apple Watch?!?/span>
“你想面對面和朋友聊聊天,對方卻連頭都不抬一下,這是什么感受?”我問?!昂苁軅??!彼f,“我知道,我父母那代人不是這樣的。我說的可能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可他們聽都不聽一下?!?/span>
她跟我說,一次,她和一個朋友在一塊兒,那朋友正在和男友發(fā)短信?!拔艺f起我的家人,還有最近的一些事,她卻滿口的‘哦,是嗎,好吧?!乙话褤屵^她手機,直接就往墻上摔?!?/span>
我笑著說,“你可是打排球的,手勁一定很大吧?”“那是。”她回答。
翻譯:雁行
來源:The 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