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時,或許是重復(fù)著昨日平淡的普通一天。
但有時,也可能是生命劇烈的轉(zhuǎn)折點,是高度濃縮的跌宕,是回顧一生中無數(shù)個「一天」時,仍然會精準翻涌的記憶。
這些鐫刻在記憶中久久不會褪色的「一天」,便是人們活過的印記。
這里是視覺志推出的全新欄目——《24小時的朋友》。
欄目將用紀實的手法拍攝普通人不普通的24小時,褪去時間、秩序、人際隔閡的外衣,真切地挖掘人生的赤裸和粗糲,尋找活著的真相和生命的力量。
上一期我們和結(jié)束5年北漂生活的農(nóng)村女孩娜娜聊了聊,而這一期我們走進北京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一家收治臨終病人的醫(yī)院,和護工李大姐做了24小時的朋友。
李大姐是四川人,今年47歲。
1999年,她經(jīng)熟人介紹,從老家來到北京,進入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工作。
23年來,她照顧過上百位臨終者,有正值壯年的癌癥患者,也有年事已高的臨終老人,看護時間最短的不到半個月,最長的能有8、9年。
由于工作性質(zhì)特殊,李大姐需要24小時無間斷地陪護在病人身邊,每一秒都可能和「死亡」打照面。
我很難想象,一個人如何在如此壓抑而沉悶的氛圍中日復(fù)一日地工作?臨終醫(yī)院里的人們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而24小時過后,我深刻認識到自己對「衰老」和「死亡」的狹隘理解,也終于揭開了蒙在「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上的黑色面紗——
或許,令人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們對死亡的固有想象。
以下是我在松堂24小時的觀察——
01.
臨終醫(yī)院?真「晦氣」嗎?
凌晨4點,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已經(jīng)開啟新的一天。
深秋清冷的天氣、車輛寥寥的公路讓這座位于北京五環(huán)外的醫(yī)院更顯寂靜。
在三樓病房見到李大姐時,她剛整理好床鋪。因為要全天候在病房內(nèi)「待命」,所以松堂的護工沒有單獨的宿舍,而是和臨終者同住。
他們遵循著「反?!沟纳镧?,在幾乎不存在個人隱私空間的狀態(tài)下生活。
但在決定當護工那刻,李大姐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么多年來,也早就習以為常。
李大姐照顧楊奶奶
她目前看護著一對老夫妻——蔡爺爺和楊奶奶。每天早晨在打理自己前,李大姐需要先給老兩口洗漱。
蔡爺爺74歲,5年前突發(fā)腦梗,幸好治療及時,沒有引發(fā)更嚴重的后果,但從那之后,他的右手就無法靈活使用,腿腳也越來越不利索。
楊奶奶在上半年意外摔倒,導(dǎo)致大腿脛骨粉碎性骨折,由于身體狀況的限制,醫(yī)生不建議立刻手術(shù)。
自此,奶奶的活動空間就被框定在一張單人床上,兩位老人在家的生活也變成一團亂麻。
「沒有子女照顧嗎?」
有的。
兩位老人的獨生女蔡阿姨會定期上門探望他們,但她的小外孫女剛上幼兒園,需要人幫著帶,蔡阿姨沒有足夠精力兼顧老人和小孩的生活。
家里也試著給老人請鐘點工,但鐘點工能做的事同樣很有限,清潔完屋子、衣服、做完午飯就已經(jīng)盡了這份工作的職責。
因此,吃了上頓沒下頓、沒人幫忙及時注射胰島素的狀況在兩位老人的家中頻頻發(fā)生。
生活的失序在外貌上也有很大體現(xiàn)。
蔡爺爺說,那段時間自己的頭發(fā)長到能蓋住臉,「都看不出人樣了」。
家庭無力承擔繁重的看護工作,成為全家人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
李大姐陪蔡爺爺聊天
于是一個月多前,兩位老人在女兒的陪伴下進入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不舍和糾結(jié)肯定會有,但這個選擇至少能讓老人體面地度過晚年。
其實,像蔡爺爺和楊奶奶這類生活很難自理,但神智清醒、沒有重癥,甚至有時還能借助輪椅活動的老人不是孤例,不過這類人群在醫(yī)院也絕非多數(shù),他們只占三成。
大多數(shù)臨終者的情況更為復(fù)雜,年齡跨度也很廣。
幾個月前,李大姐曾照顧過一位40多歲的女性,劉女士(化名)。
劉女士是癌癥患者,腦部長了難以摘除的腫瘤,早年間和丈夫離婚,有一個20來歲的孩子。她平時不愛講話,但很清楚自己沒有多少日子了,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
某個夜里,劉女士突發(fā)高燒、離開了人世。因為走得匆忙,她沒能見到孩子最后一面。
「和孩子好好告別」成了她在生命盡頭未遂的心愿。
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的某間病房
而在醫(yī)院的一樓走廊深處,有一個清靜的小房間,里面擺放著十張嬰兒床。
這是松堂的嬰幼兒病房,里面收治過的孩子最大不過三四歲,最小只有幾個月。
很難想象,這么年幼的生命會和「臨終者」這個稱呼聯(lián)系在一起。
走到房間最里側(cè),你會聽見重重的呼吸。
發(fā)出聲音的人是一個腦積水的小男孩,他的頭相比普通小朋友膨大了幾圈,這是腦積水的典型病征。
但如果你向他招手,或者和他講話,他并不是毫無反應(yīng),他會擺動小手回應(yīng)。
他是能感知到外界的鮮活生命,這一點和任何普通小朋友無異。
被送進松堂的孩子大多像他一樣,天真、可愛,卻有著難以治愈的先天缺陷。
朱朱也是,他剛出生幾個月就被送到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歲半了。
乍一看他和普通孩子沒什么差別,但因為腦梗,他的腦袋始終只能倒向一邊,隨著年紀增長,這種狀況會更嚴重、更明顯。
他的本名其實不是朱朱,準確來說,朱朱沒有名字,他在登記簿上的姓名是「王某之子」。
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的嬰幼兒房
早晨8點,醫(yī)院后面開進一輛殯儀車。又一條生命即將完成告別儀式,去往另一個世界。
而這樣的場景,在松堂太過平常。
李大姐仍在3樓病房里工作,走廊一側(cè)的某間病房里,時不時會傳來臨終者疼痛的呻吟。
松堂這天的早晨,無疑是灰暗的。
衰老的不可阻抗,病痛和死亡的無差別攻擊,讓人喘不過氣。
直到陽光點亮病房里的玫瑰假花,才顯出一抹顏色。
02.
看見TA姓名
「哥哥姐姐,你們要吃果丹皮嗎?」
這是彬彬逢人就說的話。
上午9點,醫(yī)院集中活動的時間,彬彬穿著一件綠色外套,在一樓活動室外徘徊。
她背著大挎包,包里放滿「奇珍異寶」,隨手就能掏出一個綠色系眼鏡框搭配外套。
護士姐姐看見她,叫她進活動室玩。彬彬接過護士遞來的話筒,在大家面前大大方方地唱著《同一首歌》,盡管她只會循環(huán)前四句。
唱歌之外,彬彬最大的愛好就是在醫(yī)院里走來走去,和不同的人搭話,換不同的衣服。每天都能「日行兩萬步」。
她很快樂、也很純真,生活得無憂無慮,和小朋友一樣。
但其實她的生理年齡已經(jīng)38歲。
彬彬在活動室外
彬彬11歲時,她的媽媽突然走失,而彬彬?qū)κ澜绲恼J知也從此停滯。
后來,爺爺奶奶一直照顧著彬彬。兩位老人離世后,叔叔、嬸嬸又接過看護彬彬的接力棒,直到他們也開始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把彬彬送到松堂。
直到現(xiàn)在,叔叔、嬸嬸還是會經(jīng)常來看彬彬,給她帶零食、水果和新衣服,松堂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們深知彬彬的喜好,時不時會送給她一些帽子和小配飾。
彬彬是精彩的,是被愛包圍的。
在松堂的很多「臨終者」也一樣,他們有姓名、有個性,絕非一群蒼白無望的行將就木之人。
中午12點,醫(yī)院大堂舉辦了一場小小的生日會,生日會主角是89歲的武奶奶。她臉上的皺紋很引人注目,像「貓咪胡須」。
陪伴在武奶奶身邊的是她的親人,兒媳婦在現(xiàn)場掏出口琴,吹了一曲《祝你生日快樂》。圍坐在武奶奶四周的,是她在松堂醫(yī)院的三個好姐妹。
這「四朵金花」在院子里活動時,喜歡坐在一起聊天。不過,雖說是「聊天」,但其實大家的交流方式就是「各說各話」。
在她們的世界里,比回答更要緊的,是有一個舒適輕松的環(huán)境去表達自我。
「貓咪奶奶」武奶奶
分蛋糕時,一個奶奶行色匆匆地從大廳經(jīng)過,她穿著一條紅紫格子紋的裙子,端著洗臉盆快步往浴室趕。
她是花花,每天中午都要洗個澡才舒坦,問她今年幾歲,她會回答「剛滿18」。花花肚子很大,她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里面裝著寶寶,有時裝了2個,有時裝了5個。
「花花為什么這樣說」是大家心里的一個謎。
這些可愛又獨具特色的「人物小傳」,松堂很多工作人員都知道。
即便是「已逝者」的故事,他們也如數(shù)家珍。
李大姐曾談起她照顧的第一個病人,一位60歲的盲人孫大爺(化名),從沒結(jié)過婚,也沒有子女。
孫大爺心臟出了問題,送他來醫(yī)院的人是單位的同事。
在松堂生活的三個月,他不想依賴導(dǎo)尿管,大小便會讓人扶去衛(wèi)生間。會自己去打飯,只是吃完后需要人幫忙刷碗。
他盡力維持獨立和體面的生活,直到不得不臥床那天。
李大姐當時24歲,雖然有36歲的年齡差,但他倆溝通一直都很愉快。
和孫大爺相處的時間里,李大姐印象最深的是兩人出去散步的日常。
當時松堂還在玉蜓橋附近,醫(yī)院旁邊有一個很大的鳥市。每當孫大爺說想出去溜達溜達,李大姐就會牽著他到那邊去轉(zhuǎn)悠,買點小零食。
最后,孫大爺因為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醫(yī)院幫忙安排了后事。
醫(yī)院涼亭
「挺心疼的,我總覺得他心里還憋著話沒說?!?/p>
時隔多年,李大姐仍然記得那時的感受,「像失去朋友一樣的心情」。
這種傷感并不會因為經(jīng)歷次數(shù)多而減淡。
護工、護士、醫(yī)生、藥師包括志愿者依然需要在一次次的講述、寬慰和告解會中將負面情緒排解出去。
而「記住」,則是疏導(dǎo)完悲傷情緒后的重要命題。
在松堂,有一本志愿者整理的相冊,里面的人物,都是曾在松堂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臨終者。
或許生者無法阻擋他人死亡的進程,但只要在腦海中留存關(guān)于「逝者」的記憶,他們就會成為生命長河中一顆始終閃爍的星星。
我們可以這樣堅信。
03.
關(guān)于死亡 關(guān)于微光
下午15點,松堂院子里的噴泉,閃爍著波光。
還能活動的病人下樓到院子圍坐在一起,聽聽音樂,做做保健操,和周圍的人聊聊天,大爺們可以在院子里找護工大叔舒舒服服地剃個頭。
臨終者最常發(fā)生的問題之一,是感覺自己不被理解也沒有人可依靠,會很孤獨。
因此下午聚在一起的兩三個小時,是讓大家保持身心愉悅,維持社交關(guān)系網(wǎng)的重要時間。
也是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在臨終者之間,「死亡」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眾生相」,而不是統(tǒng)一的恐怖模樣。
松堂下午集中活動
蔡爺爺很開心,跟伙伴們大談鄧麗君的一生。
聊歷史、訴說他年輕時當采購員的經(jīng)歷,是他來到松堂后最重要的消遣之一。大家也很捧場,雖然聽了很多次,但每次都還是能當成頭一回來聽。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要高高興興地走完」。
對于死亡,蔡爺爺?shù)膽B(tài)度很樂觀。
陳奶奶也現(xiàn)身了。
松堂院墻上有一條標語是「我要活到120歲」,她是整個醫(yī)院最接近目標的人。
她今年104歲,頭發(fā)花白但腿腳依然好用,甚至還能幫80歲的老人推輪椅。
她已經(jīng)活過了一整個世紀,對于「死亡」已經(jīng)沒有恐懼,只有坦然。
楊奶奶依然會難過,不是為「臨終」難過,是為自己臥病在床,不能「體面地活」而難過。
她時常講起小時候在上海的生活,唱點小曲兒,教大家說上海話,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
李大姐會握著她的手寬慰說,「別難過,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楊奶奶總會回答,「這是開心的淚水」,幼年的時光是她記憶中的金子。
彬彬換了一條花裙子、一件小洋裝外套,朱朱坐在嬰兒車里,打量著周圍的人。
對他們來說,「生命」「死亡」或許只是朦朧不清、難以理解的詞匯,最重要的只有當下的快樂。
有兩個大爺相談甚歡,護士告訴我左邊的大爺過去是在清華任教的老師,右邊的大爺曾經(jīng)試圖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被救回后進入關(guān)懷醫(yī)院,和「清華老師」成為摯友。
對于「死亡」,兩位大爺或許有更為獨到的理解和反思。
陳奶奶和朱朱的「世紀同框」
而對李大姐和松堂的工作人員來說,這份工作潛移默化的影響是,他們逐漸認識到「死亡是一個自然發(fā)生、難以逆轉(zhuǎn)的生命進程」。
這和我們長久以來,對死亡的既定敘事相悖。
我們的文化總是在排斥死亡、恐懼死亡,費盡心思在最先進的醫(yī)療技術(shù)中,尋找延長生命的更好方式,放棄治療有時被看作是懦弱的選擇。
哪怕代價是讓老人、病人承受更多不必要的痛苦,讓「生」的體驗大打折扣。
正如阿圖·葛文德醫(yī)生在《最好的告別》中描述的那樣——
恰恰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拒絕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以及衰老與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我們的末期病人才會成為無效治療和精神照顧缺失的犧牲品。
但實際上對臨終者而言,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強制逆轉(zhuǎn)死亡的進程」,而是「尊重生命易逝」,給予他們足夠的關(guān)懷和照顧。
這也是松堂關(guān)懷醫(yī)院貫穿始終的理念——
提高臨終者的生命質(zhì)量是延長生命的最好方法。
至少讓生命最后一段旅途在愛、詩歌和溫暖中度過。
那么,承認「生命有期限」「衰老和死亡不可避免」,對生者的意義是什么呢?
我想起某社交平臺曾發(fā)起一個話題是#寫給天堂的你的一封信#。
參與話題討論的人們紛紛發(fā)布信件,去紀念親人、愛人、友人,包括陪伴了自己一程的小動物們。
書信講述著TA的一生,寫信人和TA之間那些閃光的回憶,以及希望TA在天堂能開開心心,常來夢里看看……
好像在書寫的過程中,那些沒來得及說出的告別,都有了寄托和出口。
而由此衍生的,還有一批#天堂回信#,其中一封是匿名網(wǎng)友以小狗的口吻寫給了傷心的主人,書信內(nèi)容是——
親愛的主人:
我是小狗
我很愛你
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
你不愛自己的時候
我很難過
愛你的小狗
圖源微博 @小狗的口袋
所以,或許看見并走近「死亡」,并不是剝奪人們悲傷的權(quán)利,而是創(chuàng)造一個情緒的出口,提供相互療愈的樹洞。
不再執(zhí)著于對生的無止盡追求,而是去思考死的坦然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的體驗感。
而當人們真正開始接受「死亡」,才能更好地珍惜「活著」的日常。
喜歡這期故事的話,別忘了【點贊】【在看】~
期待在評論區(qū)看到你對「臨終關(guān)懷」和「死亡」的認知和故事,我們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