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一瞥
三十多年前一個秋暮，一艘游船在浩瀚的洪湖忘情地奔躍，我就在這條船上。剛剛開完筆會，曾在洪湖岸邊度過知青歲月的編輯鄭因，提議文友揖別之前游一趟洪湖，于是，我才與洪湖有了一面之緣。 也許時分過晚，漁船都已靠岸，偌大湖面上幾乎看不到帆影，白鷺、野鴨也不知棲息何處。當(dāng)游船開始向湖中駛?cè)r，首先躍入眼簾的是壯麗落日。那天，萬里無云，晴空如洗，青色天幕上唯有夕陽，如同大紅燈籠似的在水一方。早年熟知王維“長河落日圓”的詩句，一直以為無論何處落日都是圓的，哪知湖中落日根本不是這樣，它竟是一個巨大的橢圓！我震撼了，一輩子沒見過這么扁、這么大的夕陽！它顛覆了我從現(xiàn)實(shí)和詩詞中得到的落日印象，不是“落日熔金”，它仿佛是一雙神奇的手畫出的紅色橢圓，光芒已經(jīng)收斂，直視它如望月一樣毫不刺眼。不是“殘陽如血”，它沒有任何殘缺，通體呈現(xiàn)出非常純凈的橙紅，而不是像血液那樣紅得發(fā)暗。不是“獸云吞落日”，西天不留一絲云影，落日以全裸而豐滿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于水天交接線之上。落日本是靜靜的，但是，坐在飛馳的游船上凝望，它似乎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與游船往同一方向水平速滑，好像有一個隱形巨人提著紅燈籠給我們照明，陪伴我們一路馳奔，沒有傾訴，沒有呼喊，只是默默地一路相送。落日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在它和游船之間拉成一條躍動的漫長光帶，光帶緊系著游船，游船仿佛成了夕陽放飛的水上風(fēng)箏。這時，人很自然地想起李白的名句“落日故人情”，感到洪湖落日是那么溫情脈脈，似不忍一群不速之客頃刻之后告別洪湖。天人相通，萬化有靈，在洪湖不是夢囈，而確乎是實(shí)情。 從小就會唱《洪湖水浪打浪》，但是那個傍晚，沒有看到浪打浪的情景，更別說洪波涌起了。在整個游程中，天老爺很眷顧，一直沒有起風(fēng)，除了游船周邊濺出浪花之外，一眼望不到邊的洪湖，幾乎看不到浪花，甚至看不到水沫，雖不能說波平如鏡，但它的確處于一種凈水無波的狀態(tài)。那是隱然大波，波面平滑，像極天幕那樣寬廣的綢幅，有節(jié)奏地起伏滑動，底下似有看不見的微風(fēng)在平托著“綢幅”，用“不動聲色”來形容眼前的洪湖應(yīng)該恰如其分。那日游湖，真正見識了什么是“秋水共長天一色”，天宇風(fēng)煙俱凈，湖水澄澈空明。透明的“綢幅”下面藏著一個生機(jī)勃勃的世界，蔥綠的水草在水底直立搖曳，每條足有丈把高，它們組成繁密的“原始森林”，幾乎覆蓋了整個洪湖的湖底。恒河沙數(shù)的大魚、小魚、湖蝦、湖蟹，就棲息、嬉戲在連綿不斷的“原始森林”之中，洪湖的水族也真是太幸運(yùn)了。徐志摩在《再別康橋》中寫到甘愿做一條康河柔波里的水草，與洪湖的水草相比，康河的水草算得了什么，做那樣的“水草”也太小家子氣了。洪湖的水草就像喬林一樣豐茂，維系著整個水中世界的穩(wěn)定、和諧與豐饒，我想，洪湖水能夠如此坦蕩，與水中的“原始森林”恐怕不無關(guān)系，是它們有效緩沖了水流的回旋激蕩，洪湖才那么沉靜內(nèi)斂。面對秋水平闊的洪湖，再浮躁的心也能平靜下來。 天空如湖水純凈深邃，湖水如天空浩渺無邊，夕陽懸在遙遠(yuǎn)的天際，這罕見大觀豈“空闊”二字了得？我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感知到天地如此靜穆的偉麗，如此深刻地意識到空間的壯闊和人的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覺油然而生。猜想任何人到此，都不會自我膨脹，不會目空一切，不會牛氣沖天?！罢l主沉浮”的悵慨，“人定勝天”的壯懷，“九天攬?jiān)隆钡囊菖d，在此時此刻的洪湖，這些情思恐怕都不會萌動。人算何物？一粒偶然存在、須臾消失的微塵而已！人在陸地上，不可能像在洪湖上那樣強(qiáng)烈地感到自身的渺小，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脈，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人的視野受到了局限，空間的無限性打了折扣，誤判隨之產(chǎn)生。坐在洪湖游船上，在高天遠(yuǎn)水之間飄掠，“微塵”如我恍覺變成水鳥在飛，進(jìn)入蘇軾《前赤壁賦》開篇所描寫的那種美妙境界，“馮虛御風(fēng)”的暢快，“遺世獨(dú)立”的超然，“羽化登仙”的飄逸，都一一體驗(yàn)過、細(xì)細(xì)領(lǐng)略了。孟浩然感嘆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深秋洪湖也是如此。在我的記憶中，方圓350平方公里的洪湖，壓根兒就望不見湖岸，眼前除了水還是水，一片澤國汪洋，李白再世若是夜泛洪湖、吟賞皓月，美酒怕也要到“白云邊”去買。要享受“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快感，毋須去尋大海，來洪湖足可如愿以償。暢游洪湖，你可能憬然有悟：人生也要有大格局，否則就難以雄飛遠(yuǎn)翥。 那日在湖心深處，偶遇一艘大船。它既是漁船，又是住宅，船艙寬敞，臥室、客廳、廚房隔斷得頗為分明。船主白發(fā)飄蕭，宛若仙道，他說除了購買必需的生活用品如大米面粉、油鹽醬醋外，基本上可以不上岸，一年三百六十日就生活在船上。古代有“浮家泛宅”的說法，那大抵是狂客逸人的浪漫臆想，這位漁家老人，卻沒有那么高蹈超然。在大抓階級斗爭的年月，偌大中原無其立錐之地，是洪湖收留了他全家老小，他們在湖心一住就是幾十年。如今，兒女們都在洪湖岸邊成家立業(yè)，孫輩們也都一一走向城市，但是，老人舍不得離開洪湖，要一生一世伴守洪湖。 晚明張岱曾喻湘湖為處子，喻鑒湖為名門閨淑，喻西湖為曲中名妓，我覺得大美洪湖不可方物，任何比擬都是對它的褻瀆。我在洪湖，盡管只逗留了半小時，但一如那位漁翁，洪湖成了我永生依戀的圣地。幾十年來，洪湖清波總
東方樵，本名張鵬振，湖北大冶人。武漢設(shè)計工程學(xué)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無心的云》《流年飄雪》《榴園秋雨》等散文自選集，多篇作品入選《讀者人文讀本》等各類選本，《遍地黃金》被編入湘版五年級語文教材。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diǎn)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