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
作者:冰莎
母親于我,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母親出生于一九三五年,外公外婆生育了一大串孩子,兩個男孩,五個閨女,母親是最小的女兒,大家都叫她滿五。
母親雖是滿女兒,卻沒有得到外公外婆更多的關(guān)愛,母親的大姐嫁給了“燒車御史”謝振定的后人當媳婦,這是一個豪門望族,那時的人們,談婚論嫁都講究門當戶對,外公外婆為了嫁這個閨女,打腫臉來充胖子,把家都嫁窮了。輪到母親出嫁時,家里幾乎沒打發(fā)什么嫁妝。
母親嫁給父親時,剛滿十九歲?;楹蟮诙辏闵说谝粋€孩子,可那孩子剛帶到一周歲,便不幸夭折,這對于年輕的母親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不久,我們家又被劃成地主,奶奶被關(guān)進離家十來里路遠的一個祠堂里挨斗,母親則被他們趕到恩口去修鐵路,搞得家不像家。無奈之際,父親只好把爺爺和太爺爺購買的田地全部上繳了,家里私藏的一些金銀財寶也被他們悉數(shù)搜了去,奶奶才被他們放了出來。出來后,父親便帶著奶奶連夜逃往江西臨川,尋找我爺爺,落下母親一個人在湖南。在恩口修鐵路時,母親為了避免挨斗,只好硬撐著虛弱的身體,像男子漢一樣,每天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工地上生活卻極其惡劣,母親的身體受到嚴重的摧殘,停經(jīng)六年。父親在江西安頓下來后,寫信給母親,讓母親去江西撫州找他,可母親沒上過學,不識字,一張火車票買到了杭州。在杭州街頭苦苦尋找好幾天,母親始終沒發(fā)現(xiàn)父親的影子,只好無奈地走到杭州市收容遣送站去尋求幫助,父親得到消息后,連忙趕赴杭州把母親接了過去。
到達江西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理,母親的身體逐漸得到恢復,并于六三年和六四年相繼產(chǎn)下大姐和二姐。父親是爺爺唯一的兒子,母親生下兩個閨女后,爺爺便迫切地想要母親為他添個男丁來延續(xù)香火,可母親卻接二連三又生下了四個閨女,爺爺非常失望,經(jīng)常無事找事謾罵母親,并屢次勸父親離婚,把母親休了。作為一個舊社會過來的女子,三從四德的封建思想深植于母親的心里,每當爺爺罵她時,她便裝聾作啞,默不吱聲;或悄悄地走開,躲到一旁去哭泣;偶爾,她還會拿孩子們來撒氣,把我們揍一頓。在我們那個大家庭,爺爺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母親縱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會和爺爺發(fā)生沖撞。其實,我知道,年輕時的母親是很有個性的,但畸形的社會,生活的殘酷慢慢地磨去了她的棱角,讓她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女人,她甚至會把沒有為黃家添個男丁當成自己的罪過,所幸母親不負眾望,于七六年農(nóng)歷十二月大年前夕生下了我弟弟。土改初期,母親尚未成家,姨媽家便被劃為大地主,婆媳倆被關(guān)進牛棚挨斗。一天,母親去桃林壩看望姨媽,正好看到姨媽和她婆婆兩人被挨斗的場景,一氣之下便站出來和他們理論,結(jié)果把自己搭進去,被罰跪到一旁,陪著姨媽她們一同挨斗。
母親是個勤勞的女人,縱然天塌下來,她都可以不管,只知道埋著頭拼命做事。我們家是個大家庭,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我們七個孩子,全家十一囗人全部生活在一起,家務活不知有多少,母親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把這些瑣事一一厘清。清晨,天還未亮,家人們尚在睡夢中時,她就悄悄地起來,把放菜做好,然后又挑著大擔的衣服去宜黃河邊清洗?;氐郊遥似鹜?,匆匆地把飯扒拉幾下,然后又急急忙忙地趕到軋花廠上班。閑暇時,還要挑著糞桶去地里種菜,那時我們家的蔬菜不用買,都是母親種植的,一家大小的衣服、鞋子和我們上學時用的書包,也是母親用她靈巧的雙手一一縫制的。那么多的活全部壓在母親一個人身上,母親只能像個轤轆一樣,每天轉(zhuǎn)個不停。記得小時候我們上學時,學校要上晚自習,每天我們要到晚上八點半才放學,大姐和二姐讀高中,比我們晚一個小時放學。晚自習下課后,我們不急著回家,而是三五幾個在路燈下跳繩、踢毽子、做游戲,等著姐姐們放學后一同回家。回到家中,母親還未休息,而是在昏暗的電燈下給我們做鞋子,鞋底是用一些廢舊的輪胎皮做的,輪胎皮很硬,針很難扎進去,母親的手經(jīng)常被扎出鮮血。
為了操持這個家,母親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和委曲,但她性格內(nèi)向,從不會向任何人傾訴,而是把它藏在心里,一個人默默地忍受,終有一天,母親爆發(fā)了。記得我七歲那年,剛上學小學一年級,-天母親叫大姐和二姐去做事,二姐正在看書,不想去,大姐見二姐不去,就和二姐吵了起來,母親見狀,氣極了,把二姐打了一頓。奶奶知道后,責備了母親幾句,母親不吃不喝,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躺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母親出來了,趁家人沒注意,居然在飯里拌了些老鼠藥,端進房間悄悄地吃了,然后毅然決然地將碗砸碎丟進垃圾桶,這一幕剛好被年幼的三姐發(fā)現(xiàn),她嚇壞了,哭哭啼啼以最快的速度沖進我們家對面的衛(wèi)生院。那天,爸爸下鄉(xiāng)了,不在家,醫(yī)院來了幾個醫(yī)生,用擔架把母親抬進了醫(yī)院。母親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天,那些日子我無心上學,帶著兩個妹妹時時刻刻守候在母親的病床前。其實,母親和奶奶的關(guān)系一直比較融洽,奶奶對母親很好,把她視若自己的親生女兒,母親之所以如此決絕,只不過因為她性格孤僻,長期的生活壓力讓她不堪忍受。
父母在江西生活了二、三十多年,時常懷念故土。爺爺去世后,父母的思鄉(xiāng)之情更為殷切,加上母親終于生了個兒子,他們覺得自己對得住列祖列宗,可以揚眉吐氣地回到故里。通過關(guān)系,父親于一九八一年端午節(jié)之際攜老帶幼舉家遷回湖南婁底。回到湖南后,母親便失去了工作。也許是因為年輕時過度辛勞和長期所受到的生活壓力的緣故,母親的身體迅速地垮了下來,每天藥不離手。記得我們讀初中時,父親經(jīng)常會開些處方,讓我們底下幾個小姐妹去大姐上班的醫(yī)院為母親抓藥。髙中時,我在二中寄宿,回到家中,看著爐火上正在煎煮著母親的中藥,那升騰的熱氣氤氳了整個房間,心里感到幾分陰郁和悲哀。
父親去世后,母親看著下面幾個嗷嗷待哺的兒女,自己又體弱多病,心里充滿了絕望,每每大姐送藥回來,母親卻拒絕服用。就這樣,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幾個月后,母親便撒手人寰。
謹以此文,懷念我苦命的母親。若真有天堂,愿她平安和快樂,沒有痛苦和疾病。
黃勝槐,筆名:冰莎、冰兒,自由撰稿人。七零年出生于王安石故鄉(xiāng)——江西臨川,八零年因父母工作調(diào)動遷居湖南婁底,自幼愛好文學,有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雜志及電子平臺?,F(xiàn)為《星火文苑》平臺簽約作家。
歌曲伴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