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立華(北大哲學(xué)系教授)
來源:《楊立華中國哲學(xué)講稿》 整理:學(xué)長,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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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課】
我們這堂課講朱子。
經(jīng)由北宋五子的一個哲學(xué)建構(gòu)以后,到了朱子的思想的時候,宋明理學(xué)最龐大最完整的體系就出現(xiàn)了。而且這個最龐大最完整的體系,幾乎調(diào)動了北宋五子所運用的所有思想的原料,對北宋儒學(xué)復(fù)興運動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家對時代課題所做的回答進行了一個結(jié)構(gòu)性和框架性的總結(jié),可以說是一個集大成的體系。有了朱子這個完整龐大的哲學(xué)建構(gòu)以后,整個宋明儒學(xué)的基本架構(gòu)和基本問題,就全部概括其中了。盡管后來有明代的王陽明、羅欽順、清代的戴震等等對朱子思想的反動,但是他們的問題意識和他們所調(diào)動的思想概念和范疇都在朱子思想的當中。在講朱子這個人之前,我先簡單介紹朱子思想在南宋理學(xué)的地位以及與北宋理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
我們在講朱子的時候,我推薦大家看兩本書:一本是余英時先生的《朱熹的歷史世界》,另外一本就是陳來老師的《朱子哲學(xué)研究》?!吨祆涞臍v史世界》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它對南宋的整個政治氛圍的描述和發(fā)掘是非常深入的。我讀得最有感覺是他對孝宗的心理分析。他用西方的心理學(xué)觀點來分析孝宗的心理。我們表面上看在紹興32年的時候,高宗禪位給孝宗,但實際上宋高宗沒有真的退位,他作為太上皇,一直把持朝政。孝宗一直很慘,高宗死得比較晚,高宗禪位十幾年后才死,孝宗才獨掌朝政,結(jié)果他執(zhí)掌朝政后就做了一件事,他說他要守喪三年,結(jié)果三年沒完,他就禪位給光宗。也就是他獨立執(zhí)掌朝政時間不到三年。這是非??上У囊患虑?,好了,這些我們先不管。孝宗即位后,也做了一些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斥退了秦檜的余黨,啟復(fù)了張浚這樣的名帥,同時又追復(fù)了岳飛的官爵。朱熹就在這一年,上封事,言帝王之學(xué),講修養(yǎng)之技。
龍興元年,孝宗剛一繼位就支持張浚出兵,結(jié)果張浚很不爭氣啊,最后發(fā)生了涪陵兵敗。南宋啊,本來是有幾次中興的機會的,一次是岳飛和韓世忠把金兵打的已經(jīng)不太行了的時候把岳飛殺掉了;接著第二次就是涪陵兵敗。涪陵兵敗呢,當然有軍事指揮上的不足,但最主要的是準備不夠充分。
——這個岳飛被殺啊是南宋最令人痛惜的一段事情,為什么被殺呢?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幾篇文章講岳飛,其中一篇講啊你岳飛啊……這個文章有一個非常古怪的論調(diào),岳飛很可能是宋徽宗的私生子之類的,非常有趣的一個觀點,但這個觀點肯定是錯的。但他對岳飛性格的分析,分析岳飛為什么被殺???他說岳飛太完美了,岳飛說過一句話叫“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這個天下就好了。你武官的重要責(zé)任是什么,是不惜死,那你應(yīng)該有點缺點,就是愛錢,結(jié)果你岳飛怎么樣啊,一方面你不怕死,另一方面你又不愛錢,而且你這個軍隊還有這么強的節(jié)制權(quán)。軍隊本來就是屬于國家和朝廷的,怎么能叫岳家軍呢?所以這個很危險。而且岳飛當時有件非常大的事情他做錯了,這個事情真正犯了高宗的避諱。犯了什么避諱呢?宋孝宗長期被養(yǎng)在南宋的宮中啊,就是高宗的朝中。宋孝宗是誰呢?宋孝宗實際上是太祖的后裔。我們知道宋高宗是太宗的后裔。那么到了高宗的時候,高宗做了一個夢說是太祖托夢給他說你得把皇位還給我了,于是他就下決心在太祖的后裔里找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孝宗。這個時候長期呢……一方面孝宗被找到了,另一方面呢,高宗有一個皇后,宮廷有內(nèi)部斗爭。這個皇后也養(yǎng)了一個養(yǎng)子,一個是養(yǎng)了孝宗一個是養(yǎng)了另外一個孩子,那么這兩個孩子之間一直有一個斗爭,一直斗爭到30多歲。這個時候儲位沒定啊,沒有真正的把他當作皇儲,沒有正式的說“你是太子”。所以岳飛當時上了一個奏折,這個奏折實際上是岳飛被殺的一個真正的原因。岳飛說啊,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早建儲位,立孝宗。高宗看了這個之后就說,這事哪是你武將跟我說的。從此就非常懷疑,因為這件事情某種意義上犯了君王的大忌。君王最大的忌諱就是擔心你和自己的兒子包括宮內(nèi)的這些人相勾結(jié),然后謀自己的權(quán)力。他懷疑岳飛和孝宗之間有勾結(jié)。當然后來岳飛被殺的這件事情有很多的說法。朱子一直非常痛恨秦檜,認為南宋中興的所有希望就斷送在秦檜手里。
朝廷屢次招朱子做官,朱子都沒有去。但在這個家居的過程中,他并不僅僅一個只管讀書不問世事的人。朱子在那個時候仍然參與儒家知識分子的公共行動。儒家知識分子的公共行動在朱子身上體現(xiàn)為兩件事。第一個是立社倉。所謂立社倉就是在各個小的縣城里面建立用來賑濟災(zāi)民的一個糧倉,大家沒事的時候往里面匯集錢和糧,到了地方發(fā)生饑荒的時候能夠把這個糧拿出來,起到長平的作用。這是朱子參與的非常重要的公共行動。而朱子在崇安縣一共成功的立了17所社倉,這是宋代儒家知識分子公共行動的一個成功的范例。那么另外一個事情呢,朱子后來做官到哪個地方都去立書院,淳熙五年1178年,這一年朱子已經(jīng)49歲了,他終于授命去支南康軍,去做南康軍的統(tǒng)帥,在南康任上他就修復(fù)了什么書院???白鹿洞書院,并建立了白鹿洞書院學(xué)規(guī)。在這個期間呢,他碰到秦檜的祠,就必要毀之。然后比方說到了淳熙九年到紹熙元年這個時期,他知漳州時期,建立了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書院,叫岳麓書院?!獣哼@個東西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們知道在宋代是強調(diào)立官學(xué)的。我們在讀宋仁宗一朝的時候,宋仁宗在執(zhí)政期里在三十多個郡縣里立了官學(xué),立郡學(xué)或者縣學(xué),而且每個郡學(xué)和縣學(xué)一般是配以學(xué)田的,一般是五頃或者十頃,這是官學(xué)。同時我們注意到北宋的儒者是非常強調(diào)居家講學(xué)的,比方說二程在洛陽,張載在橫渠鎮(zhèn),是聚徒講學(xué)的,但那個時候還沒有一個真正的私家講學(xué)的一個體系?!敲?/span>朱子建立了書院和這樣一個真正的學(xué)規(guī)之后,使得宋明理學(xué)或者道學(xué),有了一個真正的機構(gòu)化的傳播方式。所以到了明末特別是明末清初,書院被廢除以后,有人說“明亡如義亡”。所以說儒學(xué)特別是宋明儒學(xué)是寄托在書院這樣一個體制之上的。
他知漳州是在紹熙元年。紹熙元年又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事情:光宗內(nèi)禪,明宗即位。那么這時候朱子已經(jīng)64歲了,經(jīng)宰相趙汝愚的推薦朱子開始做了侍講官,替皇帝講書,非常接近于伊川的這樣一個命運。但是朱子的命運比較慘,做侍講官只做了46天,然后就去職了。為什么呢?是因為當時的趙汝愚跟韓侂胄之間的一個黨爭。那么到了慶元二年就開始有人上書,要批判偽學(xué),而又稱朱子為偽學(xué)之魁,請求把道學(xué)家的書全部毀掉。那么配合著這樣一個彈劾之后呢,又有監(jiān)查御史叫沈繼祖,一共立了朱子十大罪名,這十罪名如果確立是可以殺頭的。其中有不孝,說朱子不給自己的母親好的米吃;比方說不敬,誹謗他的君王。十項罪名里還有一些不堪的罪名。比方說朱子治家不嚴,朱子的兒子死了以后兒媳婦居然懷了孕,等等不堪之言。這些都是編造的。甚至要求要斬掉朱熹,“以絕偽學(xué)”?!蚶^祖這個人之所以這么惡毒地攻擊朱子是因為嫌怨于朱子。他沒有當官的時候有一天去拜訪朱子,朱子用最普通的飯菜來招待他,因為朱子自己也吃的是這種粗茶淡飯。于是他很不高興,說你這個人真不通人情啊,你給我弄只雞吃,弄點酒喝,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嘛!結(jié)果后來就……(騷動)就為這么點小事。這個人實在是很無聊。
由于這些攻擊,到慶元四年的時候就把趙俞、朱熹這些人正式注于偽學(xué)逆黨籍,這就是歷史上非常有名的“慶元黨禁”。南宋一朝的君子又被一網(wǎng)打盡。北宋一朝的君子在什么時候被一網(wǎng)打盡呢?“元佑黨人碑”,把黨人名字刻在一個碑上,說這些人甚至他們的子弟都是不能任用的。這是南宋和北宋兩朝的大事。
朱子這個人的性格比伊川要活潑鮮活的多。朱子最大的功績有幾方面,一個是建構(gòu)了道學(xué)的龐大的體系,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貢獻就在于他幾乎做了與孔子同樣的事情,就是整理了那時傳承下來的幾乎所有重要的古代典籍,包括道教的《周易參同契》他都做了修正。中國文化經(jīng)過了朱子的文字的整理以及哲學(xué)的體系的建立重新又立在了一個全新的平臺和全新的高度上。
而且很有趣的是朱子和伊川不同。我常常說朱子其實有點像孔子的地位,他幾乎是漢語性文化到了宋代的又一個精靈性的表現(xiàn),漢語的精靈又一次附著在朱子的身上。朱子的文字完全不加修飾,就極端地漂亮。他善于寫詩,文章和詞寫的也好。他在滄州建精舍的時候?qū)戇^一首詞,很樸素,我隨便念念:“春晝五湖煙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盡悠悠。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洲。(朱熹《水調(diào)歌頭·富貴有余樂》)”他的鮮活和活潑不僅體現(xiàn)在語言上也體現(xiàn)在生活上。有一天他去女婿家,女婿家很貧窮,拿蔥湯和麥飯、很簡陋的菜來招待他,心中很不安。朱子為了安慰他的女兒即席賦詩:——即興的詩都比張載寫的好——“蔥湯麥飯兩相宜,蔥補丹田麥療饑。莫為此中滋味薄,前村還有未炊時?!弊x的這個語感就完全不一樣。而且這種都是他的細筆。最好的白話文在《朱子語類》里。你看他和學(xué)生之間的隨口應(yīng)答,記錄下來就是那么漂亮。
他在最后一天還在講自己的《中庸大學(xué)章句》。他非常早就對自己的《大學(xué)》補撰非常自信。自信到什么程度呢?“一個字易不得?!辈粌H是對思想的強烈自信而且是對文字和語言的強烈的自信。
這是對朱子這個人的評價。朱子的書非常多,《朱子語類》一百四十卷,《朱文公文集》一百二十卷,還有他編的各種書,《周易本義》《程氏遺書》《資治通鑒綱目》《程氏外書》《伊洛淵源錄》《近思錄》《四書章句集注》《詩集傳》《易學(xué)啟蒙》《孝經(jīng)刊誤》《小學(xué)》《楚辭集注》《儀禮經(jīng)傳通解》,太多了,《韓文考異》,還有時間去考韓文。像《周易參同契》這種注根本就排不上。大家都一直懷疑朱子的著述,說朱子寫了這么多東西,還有時間看別的么?他幾乎把所有的經(jīng)典都處理過一遍,還留下了《朱子語類》一百四十卷,《朱文公文集》一百二十卷,其中還有很多丟失了。不知道他怎么寫的。估計他寫東西都是文不加點。
這是我們對朱子的總體概括。
那我們現(xiàn)在開始講朱子的思想。
因為我們已經(jīng)學(xué)習(xí)了北宋重要的哲學(xué)家,我們講朱子的思想的時候?qū)⒖吹胶芏嗨枷朐囟际俏覀兒苁煜さ?。朱子的思想基本框架幾乎完全套用伊川的思想,只是他所涉問題更深入,整個框架更龐大,更成熟,更全面。如此而已。
朱子很多思想他非常重視強調(diào)……他對待什么人呢,朱子寫作這么多東西是為了是跟那些上學(xué),或是上根人講——上根人就是那些最有智慧的人。他是跟那些人講么?不是,朱子建立整個的一套哲學(xué)形態(tài),為什么你有的時候去看這個哲學(xué)形態(tài)在表達上他有許多的縫隙,在哲學(xué)精微上是不夠的。所以王陽明反駁他,很多條都成立。但是你要注意,你要明白朱子為什么這么寫,實際上是為什么這么講?因為你講得太過高妙了下根人無法理解。你一個哲學(xué)要是真正能夠要下根人理解,就必須像毛主席一樣。那朱子在某種意義上呢,他說,把哲理講得更具分析性、更容易把握一點,這樣才能讓老百姓都能懂,只要是念書人都能懂,這才行。因此實際上我們看他表達得不夠精微的地方,其實正是他別有深意的地方。這是我三十歲以后才悟到的。以前呢,我就一直特別喜歡王陽明,不太喜歡朱子,到了后面我就越來越佩服朱子,覺得陽明還是有問題。
朱子的思想里面是有那種所謂的認知主體的,有一種發(fā)展單獨的認知主體的可能。我們一般在宋明理學(xué)里面,這個主體一般是強調(diào)的是道德主體,它是一個道德實踐者。但是在朱子的思想里,在某種意義上,雖然這個認知主體并不獨立,但已經(jīng)有了可以發(fā)展出認知主體的可能性。所謂認知主體就是,這個主體純粹以獲得知識為目的。這是我們后來在知識論里討論的一個問題。這個時候在朱子思想里已經(jīng)有了這個觀念。所以后來在物理學(xué)傳入之后,我們叫什么之學(xué)?叫格致之學(xué)。而且朱子啊,是真會研究物理。比方說啊,他也去格物。王陽明格物的故事在下下堂課會講,那朱子格物怎么格?他去研究水稻,一晚上都在看那個水稻,不斷地用尺子去量,看水稻一天晚上能長多少。(呵呵……)這真是在研究物理。而且朱子還具有科學(xué)的洞見,什么科學(xué)的洞見呢?比方說他到了一個山上,發(fā)現(xiàn)這個山上有貝殼,他便由此推斷說“此處原是一片?!保@是很具有科學(xué)精神的一個人,非常有意思。在某種意義上,這個認知主體發(fā)現(xiàn)以后,已經(jīng)開始漸漸導(dǎo)向了一種……產(chǎn)生獨立的技術(shù)知識的可能性。王陽明后來哲學(xué)的努力把已經(jīng)在朱子那兒埋下可能性的認知主體又收回到道德主體里。因此二者誰更進步,我也說不清楚。不過看來朱子的科學(xué)還是很厲害的,還是有科學(xué)精神的。
好,那么第三個方面,朱子講的實際上是人物理氣關(guān)系的問題,也就是人與物關(guān)系的問題,那這個落實在理氣關(guān)系上就是,理一分殊的問題。
“理一分殊”這個詞實際上是出自伊川。張載《西銘》出來以后,二程都非常贊賞。但是《西銘》所表達的觀念跟“天地萬物一體”的觀念非常容易被誤解成什么?“兼愛”。非常容易被誤解成墨學(xué)的“兼愛”。而且張載在用詞的時候也不是很回避,他有一句話叫“故知必周知,愛必兼愛(《張子正蒙·誠明篇第六》)”,那么在某種意義上他也表達了這個問題。因此,二程有一個弟子,剛才我們也講到了,道南學(xué)派的使者——楊時,就寫信給伊川,懷疑《西銘》流于“兼愛”。因此伊川回答他說“《西銘》明理一而分殊(程頤《答楊時論西銘書》:‘《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西銘》的道理是強調(diào)“理一而分殊”。注意這個“分”是讀成什么?讀成這個fèn。因此強調(diào),萬物之理是同一的,要兼愛萬物;但每個人的義務(wù)和本分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身份,以及與這個身份相稱的義務(wù)和本分是不同的。那這樣一個命題在最初楊時和伊川對話的上下文里是不具有本體論和宇宙論的意義的,但是這個詞被朱子用來講他的本體論問題。于是就變成了“理一分(fēn)殊”。——我們那時有一個研究生,這個家伙也不是學(xué)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也不是學(xué)宋明理學(xué)的,好像是社會學(xué)系的吧。他講到一個問題的時候就會說“哎,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理一分殊嗎?”結(jié)果我們大家都鄙視他,這個是不講道理,怎么就“理一分殊”了?
那這樣一個關(guān)系實際上有很多復(fù)雜的問題,比方說,那你要解決人跟物的區(qū)別何在啊?所有的事物都完整地具備太極的話,具備這個性理的全體的話,那為什么會有人跟物的區(qū)別呢?從此引申出來的還有枯槁有性無性的問題。比方說作為我們桌子的木頭,它已經(jīng)干枯了,它還有沒有性理啊?這是一個問題。以及夷狄有沒有性理啊?朱子在講這個夷狄有沒有性理很復(fù)雜,前面講,從道理上推,夷狄是有性理的;但由于他的民族情感,他有的時候又說,夷狄沒有性理。他很憤怒。這是他早年的一個觀念。早年他講“理一分殊”,他強調(diào)了“理一”而不重視“分殊”。這時李侗就提醒他,思想真正重要的不在看到世界的“理一”,而在什么?“須就分殊上見得來,方顯真切。(見于羅欽順《困知記》?;?,未見李侗原話。)”你看萬物之間的道理,須從分殊的角度看出真正的道理,這個才是真正的道理。那么這個朱子很長時間沒有悟到,沒有悟到,不是說他不了解這個道理,實際上朱子的很多努力都是在尋找一種恰當?shù)谋磉_。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一種恰當?shù)乃枷氡磉_沒有出現(xiàn)之前,即使說你有這個思想,這個思想也是不完備的。
我們在講宋明理學(xué)的時候,大家可能有一種感覺,覺得宋明理學(xué)的知識性更強了,而上學(xué)期講的一些元氣淋漓的東西、一些思想力量都減弱了,更強調(diào)知識性的東西。這個首先是源于,我們以前對先秦的認識是直接來自一些原始的材料和文本,這些原始的材料和文本是我的一個直接的解讀。而我們講宋明理學(xué)的時候就不能這樣,我們必須面對宋明理學(xué)的整體哲學(xué)的架構(gòu),它的概念名象。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隔了兩層,去接觸那個最根本的東西。所以我們在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要注意,我們到現(xiàn)在只是花了三四節(jié)課的時間,實際上只是學(xué)了個皮毛。實際在某種意義上,中國哲學(xué)史這個課自從變成一周兩個小時之后,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做非常深入的分析了。也就是我們在講完概念名象之后,在概念名象之后涌動的那種思想的力量,要靠你們自己跟我們以前講的原始儒家的思想做一個關(guān)聯(lián)和連接。這是大家要理解的。
而且宋明理學(xué)有一個基本特點,就是在某種意義上,它的表達、思想框架是和原始儒家不一樣的。這個我們講到陸九淵的時候就會知道,陸九淵在讀伊川的東西的時候,覺得伊川的東西給他帶來一種傷害。他把伊川的書放到一邊說,為什么伊川的話看起來跟孔孟的話區(qū)別那么大?我覺得伊川的感覺跟我們常人的感覺是一樣的,感覺上新儒學(xué)傳統(tǒng),或者說是道學(xué)傳統(tǒng),跟原始儒家或是先秦儒家的思想和表達上是不一樣的。首先它面對的是佛老,它的概念表達和思想框架上必須有一個調(diào)整。另外,如何真正調(diào)動原始儒家的思想資源,最后形成一個根本的架構(gòu),而且這個根本的架構(gòu)有一些新的問題指向,是原始儒家所不具備的。比如說,宋明理學(xué)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指向就是格物。這個問題在先秦根本就不需要去解釋,沒有人要解釋格物是什么?!洞髮W(xué)》的作者,非常清楚格物是什么。但是這個到了宋明理學(xué)變成了一個解釋學(xué)的傳統(tǒng)。另外,我們在看宋明理學(xué)的時候,實際上是把它拔除了歷史背景來看的。實際上如果你深入到北宋和南宋的歷史背景中去,那么宋明理學(xué)思想中涌動的那種焦慮,你才能真正體會出來。因此,我們對宋明理學(xué)的學(xué)習(xí)只是一個概括性的引子,我們首先要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比如說理啊,氣啊,格物啊,中和問題啊。所以這學(xué)期的課呢,知識性是要強一點的……也就沒有我們?nèi)ツ甑哪欠N力量。但是這種力量呢……我有一段時間是把思想和知識對立起來的,我認為思想一旦變成知識就必然僵化。但是這些年來我有一個變化,思想必須凝固為知識,它才能在一個更高的平臺上展開。這些是題外話。
我們說過,宋明理學(xué)的基本架構(gòu),可以用兩個架構(gòu)來表示,一個是本體論,一個是工夫論。本體論方面除了宇宙論,和真正意義上的ontology這樣一個層面以外呢,另外一個就是心性論,心性結(jié)構(gòu),討論心、性、情的關(guān)系。這樣一個討論在先秦的思想里也是不具備的。比如說如果我們?nèi)シ治鰞?nèi)在的心理內(nèi)容和意識內(nèi)容的話,哪些部分是屬于情的,哪些部分是屬于心的,哪些部分是屬于性的,哪些部分是屬于仁義的。比如說,宋明理學(xué)常常強調(diào)“存天理,滅人欲”,有些人就罵,80年代以來一直罵宋明理學(xué)的“存天理,滅人欲”,認為這就是以理殺人。根本就沒有搞清楚什么叫“存天理滅人欲”。什么叫人欲?人欲和人心是不同的。這些東西在宋明理學(xué)都是落實到人的意識內(nèi)容的詳細的分析里。
順著這個話,我們進一步討論人心和人欲的關(guān)系。
什么是人心???講“存天理,滅人欲”啊,后來王陽明講“靜時念念存天理滅人欲,動時念念存天理滅人欲”。講這個事情不是講別的,就是講存天理滅人欲。那么,是不是我們所有的欲望都是人欲啊?當然不是。餓的時候想吃飯,這是人心,不叫人欲。朱子有明確的界定。什么叫人欲???餓的時候想吃飯,不但想吃飯,還想吃好飯,非龍蝦不吃,這就叫人欲。以后再有人跟你非常無聊地講“存天理滅人欲”,你就滅他的人欲。人欲,這兩個字就已經(jīng)包含了完全的價值判斷。只要是人欲,就一定是不正當?shù)摹?dǎo)致邪惡后果的欲望。但人的欲望不都是這樣。孟子曾經(jīng)講過說,人要吃飯,不吃飯就餓死;但如果是要你扭著你兄長的胳膊才能得到飯,那你是扭還是不扭呢?人都要娶妻子。他一個說法是“逾墻而摟鄰家之女”——這個字念lōu,有的同學(xué)讀lǒu是錯的?!皳t得之,不摟則不得”,你是摟還是不摟???這個逾墻就是人欲。這個可以回到以前講孟子的思想里來,難道孟子說人不要吃飯不要繁殖嗎?孟子說的不是這個??鬃诱f人不可以好色嗎?孔子只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是說你好德要跟好色一樣。食色主要在于,很多人問我你只關(guān)心人性的道德層面,你沒有強調(diào)人性的生理層面,這還用強調(diào)嗎?(笑)誰不知道要吃飯?豬都知道。但你的道德屬性關(guān)鍵在于你對食色的態(tài)度,你只要是一個人就不能誰的色都好,這是人與禽獸分界之所在。這很清楚,人心與人欲的區(qū)別就可以展開了。里面的區(qū)別非常清楚。
而且以理殺人這個觀點其實跟宋明理學(xué)沒太大關(guān)系。北宋這樣的思想環(huán)境里……范仲淹在族人里特別會理財,所有的收入都跟族人共享。第一次嫁女兒給錢三十貫,再嫁給二十貫。他鼓勵人家,還給錢呢。二十貫不是小數(shù)目,二十貫是什么?蘇東坡夠奢侈的了吧?那時候天天吃肉絕對是夠奢侈的了。蘇東坡一天只要耗費150錢,有些人家一天只需要三四十錢就夠了。一貫應(yīng)該是相當于1000文。二三十貫是什么概念?能養(yǎng)活蘇東坡這樣的人多少天?(笑)而且還有一個概念,比如伊川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有人問他寡婦再嫁的問題,其實伊川對于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是說這有什么值得討論的,愛嫁不嫁。他借著這個口吻又說了句“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估計被很多放縱恣肆的人視為大敵啊。其實“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曾經(jīng)賀麟先生有個說法,講的是人之大節(jié),是普遍的倫理命題,講的不是具體的瑣碎的事情,是說你人必須有一個大節(jié),來作為你的行為的底線的。在這個大節(jié)面前“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一旦這個大節(jié)淪落,人就完了。這是賀麟先生的講法。因此如果“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這個命題如果作為一個抽象的倫理命題,作為一個普適性的倫理命題,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在一切人類文明里都適用,不分時代。當然不是專門針對寡婦再嫁的事情,這么點事兒。法律都不禁止,我們禁止干嗎呀?
第五個方面:主敬。
那么什么叫敬呢?在乙丑中和之悟中他確定了“在敬處涵養(yǎng)一段功夫”,從而把主敬作為他涵養(yǎng)功夫的最首要。他討論敬的話非常多,比方說“敬只是常惺惺法”。什么叫“常惺惺法”呢?所謂常惺惺法就是“靜中有個覺處”,在靜之中有個醒覺之處。(《朱子語類》卷六十二:“敬只是常惺惺法,所謂靜中有個覺處,只是常惺惺在這里,靜不是睡著了。”)這就叫敬。然后他又說“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但這種“敬”和“畏”,以及在“靜中有個覺處”,不是“塊然如坐,耳無聞,目無見”,而是“收斂身心、整齊純一,不恁地放縱,便是敬。”什么叫“收斂身心、整齊純一”啊?這個“收斂身心、整齊純一”跟“靜中有個覺處”有什么關(guān)系???以及我們現(xiàn)在回過來想,用這個觀念貫通《論語》里的話。《論語》里面一面講人是一個內(nèi)在的感覺,——人是不是有內(nèi)在的愛的感覺啊?但孔子在很多地方把人講成了外在的東西。他對仲弓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論語·顏淵》:“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薄吨熳诱Z類》卷十二:“因說敬,曰:‘圣人言語,當初未曾關(guān)聚。如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等類,皆是敬之目。到程子始關(guān)聚說出一個“敬”來教人。然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塊然兀坐,耳無聞,目無見,全不省事之謂。只收斂身心,整齊純一,不恁地放縱,便是敬?!保槭裁慈送耆沁@樣外在的約束、對外在身體狀況的解釋?為什么仁的醒覺、仁的畏是建立在這上面?大家要想。所謂“仁”,就是我當下在這兒,程明道說“心要在腔子里”,這里不是說照管自己的內(nèi)心這個問題,而是照管自己存在的整體。如果你想一個人,如果這個人連自己穿衣服是否端正,自己的面貌是否保持了誠敬,這些都照管不到,他怎么能走出自我去照管別人呢?我們注意,人是由內(nèi)而外發(fā)的對自己身心的照管。
北宋時期流傳一本書叫《辨奸錄》,據(jù)說是蘇洵寫的,但鄧廣名先生考證說十有八九是邵伯溫托名蘇洵寫的。寫的什么內(nèi)容呢?有一天蘇洵說那個蓬頭垢面的人是誰?一定是個奸賊。旁人說那不對啊,那人是個大賢啊。誰啊?王安石。程明道對王安石最大的意見就是,你看王安石連臉都不洗。韓琦跟王安石最早的矛盾就是王安石在韓琦手下做事,那時他年輕啊,每天讀書通宵達旦,來上班的時候啊,常常臉就沒有洗,韓琦就懷疑說這個家伙晚上一定是去放縱了。韓琦這個懷疑也沒有道理,一般去放縱的人都要洗得干干凈凈的。韓琦說你少年人啊,心應(yīng)該用到工作和學(xué)習(xí)上來。從此王安石就心里很不快。據(jù)說王安石和韓琦之間的矛盾就此結(jié)下。(笑)王安石這個人是個豪杰,才氣也大,人格也非常高尚。為什么我說他呢?從這點上我們可以看出王安石是不是“仁”???從真正儒家角度來說,孔子一定不是這樣。真正的仁者,是一個由內(nèi)到外的整體照管,然后推己及人,照管到天下萬物。
我在上個禮拜講中國古代思想世界的時候詳細地講了北宋士大夫精神。北宋士大夫精神之所以展開到那種高度,之所以最后能夠成功地真正地完成一個儒學(xué)復(fù)興運動的使命?最重要的在于北宋幾乎所有的士大夫都以一個人為精神榜樣,這個人就是賈誼。我在講宋明理學(xué)第一堂課的時候就講,賈誼這個人物形象在宋明理學(xué)非常重要,幾乎所有的儒者都要么直接以賈誼作文章,要么上奏折的時候都以賈誼的語言,比如說富弼、韓琦。程伊川少年的時候,十八歲上書宋仁宗,話語就是“當今天下局勢可以長嘆息者幾幾……可以痛哭者幾幾……”這個話完全是模仿賈誼。賈誼在這個時代象征著什么呢?他為什么具有這樣象征性的凝聚力?正因為這樣象征性的凝聚力,才把北宋整個外緣性的因素……
——北宋那個時代有很多外緣性的因素。第一,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導(dǎo)致書籍流通變得非常方便。那時不僅古代的典籍,連當世名臣的奏議,比方說范仲淹上書皇上的奏議,很快在市面上就流傳了。比方說有人寫了個墓表……尹師魯(尹洙。時人譽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為“四賢”)快要死了,好像有點瞑目不安的樣子,范仲淹在旁邊跟他說幾件事,第一件事是說我們幾個人(范仲淹、歐陽修等)一定給你寫這個祭文,一定能讓你不朽。尹師魯就稍微放松了點……他們這個流傳速度非???。書籍不僅是印刷方面,而且在北宋初年,有大批的類書被編纂出來:《太平御覽》、《文苑英華》。那時候連《道藏》都編出來了。在北宋宋貞宗年間就已經(jīng)編出了最早的一本《道藏》。這是一個外緣性的因素。
還有很多因素。隨便給你們舉幾個。一個是由于當時民族國家的狀況;另外一個,在宋代,開始有一種自覺的意識要打破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身份上的差異,即流品這個觀念。宋神宗在跟王安石對話的時候,說流品這個觀念非常地不合理。所謂“流品”,就是,在宋以前,??和奴仆是一樣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奴,而在宋代,??變成了佃農(nóng)。佃農(nóng)就已經(jīng)開始具有獨立的人格。他可以跟地主簽契約,而且可以通過一種合法的手續(xù)解除這個契約。這些東西造成了人與人之間身份的漸趨平等。這也是北宋人文精神復(fù)興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層面。還有,北宋國家意識之成熟。北宋不是漢代,也不是唐代。漢代,劉邦剛做皇帝時,根本不知道做皇帝是怎么回事。有人給他搞了一些儒家的繁文縟節(jié),包括出門帶隨從,打扇子之類,他開始覺得很煩,結(jié)果打了之后他覺得,這樣做皇帝才有滋味。整個漢代的國家意識是非常不成熟的。從漢代郡縣制國家到宋代的郡縣制國家,這整個一千年的時間,國內(nèi)的問題從來沒有解決過。我們老說宋代不好,但是你注意,中國從漢代到宋以前,國內(nèi)的問題從來沒有解決過。要么是宦官當權(quán),要么是外戚當權(quán),要么是大臣專權(quán),要么是君王專權(quán)。權(quán)力之間的關(guān)系從來沒有制衡過。在宋代,尤其是北宋,沒有一個宰相專過權(quán)。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沒有皇帝專過權(quán)。宋仁宗時期,有個人叫余靖,當時四大君子之一。——“四大君子”有范仲淹、余靖、歐陽修、尹洙?!吨傺偷米飬我暮喼蟊话l(fā)遣出去,尹洙立刻上書,說不行,范仲淹是大賢者,你把他發(fā)遣出去,那不行。然后余靖也被發(fā)出去。有一個縣官叫高若訥,說范仲淹應(yīng)該被發(fā)出去。于是歐陽修大怒,寫了一封信給高若訥,說你真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然后高若訥就把這封信轉(zhuǎn)給皇上,皇上很生氣,就把歐陽修攆走了。歐陽修派出去,這個尹洙等了半天沒事,大怒,說這怎么回事。立刻上書給皇帝,說余靖跟范仲淹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倆之間交情很淺,余靖為范仲淹說話,那是出于公心。我跟范仲淹是義兼師友,你放了余靖怎么能不放我?于是呢,就把尹洙放出去了。這就是當時的四君子。余靖啊,特別不修邊幅,有點像王安石。暑天,我們知道,見皇上要盛服,跟宋仁宗坐對幾個小時。幾個小時下來,皇上回到宮里,跟自己的親人們訴苦:今天幾乎被一汗臭漢醺殺。而且余靖唾沫星子不斷噴到宋仁宗臉上。我們可以看到皇帝的這個容忍。還有宋神宗跟王安石的關(guān)系,宋神宗剛一懷疑王安石的觀點,王安石大怒,說你連這個流言你都信,那我們還怎么做事呢?于是宋神宗立刻氣焰弱了很多。于是我們注意這個權(quán)力之間的安排,沒有外戚的專權(quán),一個外戚專權(quán)沒有。有皇后垂簾,但所有的皇后垂簾,在某種意義上,都還相當公正,而且沒有因此而引用外戚。沒有武將在外面的藩鎮(zhèn)的因素。也沒有宰相的專權(quán)。所有權(quán)力之間制衡得非常好。
我用這個是來說北宋的國家意識之成熟。為什么能有這么成熟的一個國家意識?歷史的資料,像《資治通鑒》這樣的東西在這個時候全都出來了。整個郡縣制國家到這個時代將近一千年的歷史都進行過詳細的分析。國家亂亂在哪兒?北宋為什么從宋太宗開始就要養(yǎng)那么多的兵?到宋仁宗時已經(jīng)是140萬兵。而且兵是終身制的,是刺面的,叫“幕兵制”,而不是“征兵制”。宋太祖說,天下亂時,有亂民,無亂兵,有叛民,無叛兵。天下平靜時,即使有叛兵,而無叛民。由于整個國家權(quán)力構(gòu)建之規(guī)模的成熟,也是宋代非常重要的特點。當然了,沒有了內(nèi)憂,最后亡于外患。這些所有的因素都構(gòu)成了北宋士大夫的精神自由。
北宋士大夫的精神自由是在中國歷史上,比魏晉還自由。為什么這么說呢?為什么說比魏晉還自由呢?因為魏晉的自由的同時是士大夫少有權(quán)者,名士少有權(quán)者。隨便一個什么事情,一個政治斗爭就會被殺掉。而北宋整個一代,幾乎沒有文官被殺掉。我《資治通鑒》讀到漢代時,我就不斷地感慨。尤其是西漢,就幾乎沒有一個宰相是能夠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的,不斷地被驅(qū)逐、被罷免、被屠戮。但是你看宋代,所有的文官最大的責(zé)罰就是外放。蘇東坡當時犯的罪其實是挺大的,在詩文里誹謗朝廷,這是可以下獄的,但皇上卻要故意放他一碼,說把他放到黃州去當團練使吧,后來他在那個地方取號叫東坡。還有,宋代尤其南宋時,禁了偽學(xué)之后,朱子在家還不斷地講學(xué),還有學(xué)生來,也有人怕他,不來,朱子說,所謂“遁”,晚年號遁翁,只是不要在朝廷上去爭辯,總不成我們在這個屋子下面去討論國家大事都不行,那還有什么活頭?但你要知道在中國歷史上,包括“WG”都算上,都已經(jīng)近代現(xiàn)代了,你在屋子下面討論國家大事就可以嗎?在宋代是可以的,私下里是可以討論國家大事的,可以“論天下事奮不顧身”。
有一個日本學(xué)者一本書叫《東洋的進士》,講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就是,中國近代,其實從宋代已經(jīng)完全開始了。宋代已經(jīng)發(fā)明了紙幣,所謂“交子”,對不對?還有商務(wù)的發(fā)達。但所有這些外緣性的因素,最后都要用一個內(nèi)在的凝聚性的因素,才能凝聚為一個士大夫精神的完整展開。這個東西是什么?“憂”。這個字的反面是什么?這個字是在士大夫精神上的,在國家的朝廷上面,與之相應(yīng)的是皇帝的“畏”。宋代的皇帝為什么這么“畏”呢?對士大夫不敢隨便處理,對百姓盡量安撫。比如說隨便有一個災(zāi)害,宋仁宗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減膳、移宮、齋戒。他為了乞雨,常常是半夜突然下了雨——有一段歷史記載——有一天夜里下了雨,宋仁宗非常高興,就在露天站著,等雨澆。為什么有這個“畏”呢?因為他的天下得得很怪,中國歷史上沒有人這么得過天下。中國歷史上得天下的人,太上以德,最高的是以德,堯舜禹;其次以功,吊民伐罪,湯和武王;再次以力,秦始皇魏武帝;再次以篡,篡其實背后是有力量的。而他們呢,什么都不是,“十三不靠”,他什么都沒有。首先從功的角度來說,他在當時的朝廷里毫無功績,論軍功沒軍功,論治理沒治理。只是當時跟十個軍事將領(lǐng)結(jié)為十兄弟。他當時之所以能夠得天下,我的一個懷疑是面相。這家伙,宋太祖啊,一定長得方面大耳,那時凡是軍隊里有方面大耳的一般逮過來殺掉,結(jié)果殺了半天也沒殺到他。還有,另外當時的媒體,就是我說的流言啊,流言里有一句叫“都點檢當為天子?!边@家伙,這個方面大耳的家伙,不小心在都點檢這個位置。所以流言對大家的影響是非常深刻的?!热绾髞韯⑿銥槭裁茨艿锰煜??因為早在西漢末年就有一個民謠,叫:“劉秀當為天子?!彼杂幸粋€家伙叫劉歆,劉向的兒子,中國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和目錄學(xué)家,《漢書·藝文志》就到他們這里,劉向和劉歆這里,他就把名字改名為劉秀來映這個襯。最后他倒了霉,被另外一個劉秀給代替了?!翁嬖陉悩虮兊那耙惶焱砩暇鸵呀?jīng)聽到了傳聞,說有可能人家要擁立他為天子,慌得不行,以為這是大禍,固然是大富貴,可是一招險棋就可能全家完全就滅了。這家伙很憂慮,回家去跟他家里人去叨咕,他姐姐正在廚房里做飯,提著搟面杖把他打了出去。說你一個堂堂男子漢,遇到事情不能自己決斷,回到家來嚇我們這些女人們,你這算什么?然后,他就出去,最后就得了天下。他一直有這個觀念,這個王夫之在論這一點時,論得特別精彩,他說,上天選擇這樣一個人做天子,得天下,恰恰是要把一個東西,要把一種“天心”注入他的內(nèi)心。這個“天心”是什么?就是這個(“畏”)。
因此我們注意到,北宋的精神里面,帝王的“畏”跟士大夫的“憂”是構(gòu)成了北宋精神的一體兩面。而實際上只要我們知道了北宋精神這樣的一體兩面,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北宋的文化和思想必然是以儒學(xué)為根基的。因為這個“憂”和“畏”正是儒家精神的最核心的體現(xiàn)。這一段我覺得是我對宋的這樣一個精神高度的理解。
我把這點兒講完我們再休息啊。下面我們講第六個方面,格物。
格物的這個觀念當然是一種首要的工夫論。在朱子這兒呢,由于他的道德涵養(yǎng),是由主敬這個工夫來支撐的,那另外一方面“格物”在他的思想里面,就被保留為什么呢?保留為“致知”這一塊兒,保留為知識上的工夫。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認知主體”的問題,因此他說“格,猶至也”(《朱子語類》卷十五:“格物。格,猶至也,如‘舜格于文祖’之‘格’,是至于文祖處?!保?,格就是至,物就是事,我們注意朱子所講的格物這個“物”的對象不是指自然界的事物,而是指在我們生活里具有倫理道德屬性的事。那么什么叫“格物”呢?格物就是“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大學(xué)章句》)”
因此我們注意到,“格”這個字的就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哪個?即物,接觸事物;第二層是窮究,研究事物的道理;第三個層面呢是把事物的道理推至極處。什么叫推之極處,什么樣的道理、物理叫推之極處,這個在朱子的《補格物致知傳》,在《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章句》里有非常漂亮的一段話,這段話告訴我們什么叫把物推到了極致,這段話說:“是以大學(xué)使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即”是接觸的意思,接觸所有天下的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睘榱税阉频綐O致。那什么叫極處了呢?“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币虼宋覀冏⒁獾?,這個,物理、萬物之理的充分顯發(fā),跟吾心大用的充分實現(xiàn),最后變成了什么?最后被匯集在一起。在這個極處里,認知主體跟道德主體被合而為一?;蛘呶覀冇每档碌囊馑颊f,“實踐理性的主體”跟“純粹理性主體”最后在這個地方被合而為一。最后我們看到,所有的認知最終的結(jié)果、認知物理的結(jié)果最終要指向“吾心之全體大用”。
這段話是我見過的中國古代最漂亮的話之一,大家可以去看,所有的語言節(jié)奏,所有的長短,都已經(jīng)達到了漢語的極致,你們可以去看。這個憑口感就知道,這是不需要去證明的,對于我們這些學(xué)母語的人來說。
講到這個地方我就覺得,朱子的思想我們就基本上講完了。休息一會兒。
——關(guān)于朱熹的著作,他的集子實在是太龐大了,您看有沒有些單行本出的呀?就像王陽明《傳習(xí)錄》那樣的?
——那就看《語類》。《語類》實際上是把朱子的語錄加以分類,關(guān)于“理氣”啊“知行”啊“格物”啊,這樣。它不是一般的一個雜亂無章的,而是遍了目了。這個可以看。我們最常用其實就是《語類》,因為它討論得問題很多。包括《四書章句集注》這樣的在哲學(xué)研究里好象也用得不是特別多,因為畢竟它是注釋,跟闡發(fā)自己的思想是不同的。闡發(fā)自己的思想最集中的,一個是蘇軾,一個就是朱子。所以首先看《語類》。《文集》就太多了?!段募分饕磿?。慢慢看。先從《近思錄》看起。《近思錄》有個集注,是江永的集注,江蘇古籍的印得特別差……但那個注是用朱子的話來注的,把朱子的同類的話歸下去。我覺得這樣通篇讀下來就很……
——但是這個本子能買到嗎?
——早沒了,都92、93年的了。……《近思錄》你去看圖書館里有一個陳榮捷的《近思錄詳注集評》,這個應(yīng)該在港臺,你看能不能復(fù)印。這個《詳注集評》我覺得很不一樣?!褪钦f你要想了解宋明理學(xué)還是自己去讀。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研究——這也是我的一個觀點——由于太過強調(diào)哲學(xué)概念,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哲學(xué)框架也是我們給它加上去的。而我們沒有真正地去梳理它。閱讀理解很重要?!覀?yōu)槭裁凑f它不好?不好是在于,我們讀這個研究啊,和讀原著,那個“氣”差別太大了。所以不能是研究的結(jié)果把人家最根本的力量打亂了,那怎么行呢?這是我們目前的研究狀況。中哲……要真正能把我們的思想資源活生生地、每一寸都能給打透那樣一種力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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