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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看完《流浪地球》后,我在備用號“李北方”上發(fā)了一篇以正面肯定為基調(diào)的評論文章【參見《流浪地球》:中國人才能拍出來的科幻片】,其中對票房做了預測。
事實表明,我對市場的直覺是對的?!读骼说厍颉返钠狈磕壳耙呀?jīng)逼近45億,早已完成挑戰(zhàn)《紅海行動》的目標。但超越《戰(zhàn)狼2》的難度還是很大。
《流浪地球》在思想上有值得稱道的地方,也得到了市場的肯定,但是這不表示《流浪地球》就沒有毛病了。相反,《流浪地球》有相當突出的問題。
簡而言之,《流浪地球》的缺憾有兩個方面。
第一,《流浪地球》作為一部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中國科幻電影,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想象力,然后在某些(相當重要的)地方,又表現(xiàn)出了想象力的嚴重不足。
第二,《流浪地球》在價值觀上比較混亂,是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混雜,這就造成了人物形象的錯亂。一些觀眾吐槽人物形象立不住,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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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科學家的預測,太陽將在某一時刻“爆炸”。為了應對危機,人類聯(lián)合起來,制定并實施了一個宏大的方案——在地球表面建設一萬座行星發(fā)動機,推動地球離開太陽系,最終落戶比鄰星周圍。整個計劃的完成需要2500年,計100代人的時間。這是影片中故事的背景。
在這個背景下,才展開了電影的敘述。但對于該背景,即“流浪地球”這個拯救地球和人類的方案從提出、協(xié)商到落實的過程,影片沒有做任何的交代。
問題就出現(xiàn)在這里。
對“流浪地球”計劃的制定和實施做適當?shù)慕淮潜匾那冶仨毜?。沒有任何交代,影片中的一些情節(jié)就顯現(xiàn)出了和背景的不兼容,顯得難以理解。
“流浪地球”計劃是如何提出和實施的,這是一個更加考驗想象力的問題,比給地球搬家更“科幻”。
我們不妨做一個類比。全球變暖是一個熱門議題,該結論是西方一些科學家用電腦模擬出來的。全球變暖已經(jīng)得到了相當廣泛的接受度,正是在這樣的認識推動下,才有了經(jīng)過艱苦談判達成的《巴黎氣候協(xié)定》。
但氣候變化還遠遠不是共識。大家還記得丁仲禮院士是怎么懟柴靜的嗎?
不光發(fā)展中國家的人對此有疑慮,連特朗普都不接受全球變暖的結論,他反過來把氣候變化說成是為削弱美國而制造的陰謀,因此美國在他的領導下退出了《巴黎氣候協(xié)定》。
連地球是否在變暖這樣的問題都無法達成共識,如果有科學家說,太陽要爆炸啦,得給地球裝上發(fā)動機,從太陽系開走。試想,大家會是什么反應?需要什么樣的洗腦,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讓這個認識變成地球人的共識?
在行動層面,地表上安裝的一萬臺行星發(fā)動機,每一臺都規(guī)模宏大,蔚為壯觀(赤道上的轉(zhuǎn)向發(fā)動機還要更大),這些發(fā)動機是怎么設計安裝的呢?
一萬座行星發(fā)動機的設計建設,這得比5G網(wǎng)絡復雜很多吧?5G都引起世界范圍內(nèi)如此大的震動,行星發(fā)動機的建設是怎么實現(xiàn)的呢?標準由誰主導制定?
再說建設,誰有能力來承擔這個工作?設在蘇拉威西的那臺發(fā)動機,難道印尼有能力獨立完成嗎?
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當全人類共同應對如此規(guī)模的災難的過程中,必定催生人類社會組織形式的根本性變化。
無論原著還是電影,《流浪地球》都明確講到,組織整個撤離計劃的是“聯(lián)合政府”。在電影里,還有一部看似普遍適用的《流浪地球法》。
聯(lián)合政府不應該是聯(lián)合國那種沒有強制力的國際組織,聯(lián)合政府必須是有強制力的,聯(lián)合政府的出現(xiàn)意味著地球統(tǒng)一為一個國家。
如果聯(lián)合政府真地在地球上出現(xiàn),它不可能由各國通過談判協(xié)商來組成,只能通過其他方式。
電影關于“聯(lián)合政府”的出現(xiàn),只是浮皮潦草地說了一句,“面對災難,人類展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大意如此)。這可能嗎?不可能。
《流浪地球》關于“聯(lián)合政府”的呈現(xiàn),也還是按照聯(lián)合國的模式來想象的。如果聯(lián)合政府是那樣運作的,絕不可能有足夠的權威和能力實施“流浪地球”這樣一個宏大的計劃。
在這幾個方面,《流浪地球》都表現(xiàn)出了想象力的蒼白,甚至可以說是空白。
我并不是說電影應該大篇幅地用在呈現(xiàn)這些問題上,那就成了“流浪地球前傳”了。我僅僅是說,電影需要在情節(jié)展開的時候?qū)⒈尘白霰匾慕淮?,就像?012》提到“諾亞方舟”是中國人建造的那樣。
為什么創(chuàng)作者沒有就這些與故事情節(jié)直接關系的背景展開想象呢?不難理解,想象這些問題,其實就是想象未來領導全人類應對挑戰(zhàn)的,到底是誰。討論這個就難免尷尬。
在空間站上,除了吳京,我們只看到了俄國宇航員。當吳京跟“聯(lián)合政府”通話時,傳來的是法語(不是英語)。為什么來自“聯(lián)合政府”的指令不能以中文下達呢?
碰到這些問題,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就選擇了回避。這歸根到底還是不夠自信的表現(xiàn)。
3
電影把時間點設置在了較近的未來——劉啟的姥爺韓子昂(吳孟達飾)是1999年出生的。
在距離現(xiàn)在不算遠的未來,人類為了要應對一場空前的危機,在生存方式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樣的情節(jié)若要成立,必然要求人類在思維、文化上也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否則,地球上的幸存者們就不可能普遍接受同一個的理念,并采取一致行動。
也就是說,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人物,應該是“新人類”。
可是在電影里,尤其是地下城里,我們看不到“新人類”,相反,看到的大都是舊人類。
地下城還維持著庸俗的市民社會的規(guī)則。主人公劉啟要帶著妹妹逃離地下城,正規(guī)渠道搞不到可以抵御地表嚴寒的防護服,于是跑掉一個小店里去“租”。說是“租”,他就沒打算還。
這個店是個黑店,有流氓看場子。劉啟吃準了一點,就算黑了他們兩套衣服,老板也不敢報官。當劉啟的小算盤被識破后,他就開始動硬的,改明搶了。雷佳音扮演的小老板大喊一聲“弄死他”,帶著一伙混混在后面就追。
如果單獨把那一段截出來看,你可能會以為這是某個黑幫片的片段。
當鏡頭轉(zhuǎn)向地面,劉啟還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與此同時,各路救援力量卻在不計代價地奔赴目的地,維修、重啟行星發(fā)動機。
地下城里做著黑市交易,地面上一撥一撥的救援人員卻舍生忘死,為了拯救地球流血犧牲,這兩種截然相反的邏輯如何共存?如果地下城居民的自私自利是慣性遺留,那地面上的犧牲精神又是從哪里來的?
劉啟這個人物的性格也臉譜化,好萊塢式的臉譜化。他逃出地下城的原因是,他爹劉培強要回來了,但他不想見他爹。劉啟對他爹的意見源于當初放棄了身患重病的他娘,這樣他和他姥爺就都可以不用抽簽便進入地下城了。
劉啟跟他爹的別扭一直鬧到最后,直到吳京開著太空站在太空爆炸,心結才算解開。
孩子跟父親鬧別扭,老爹費盡心力去化解,順道開掛拯救一下世界,這是美國大片里用濫了的俗套。這是典型的個人主義價值觀,美國大片反復用這個套路,是為了宣揚他們所珍視的家庭價值觀。
照抄這種東西,是創(chuàng)作力欠缺的表現(xiàn),也使得這跟影片表現(xiàn)的集體主義價值觀極度違和——對土地的情感、集體主義,這是導演郭帆在接受采訪時總結的影片的兩個特點。
把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強行攪和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別別扭扭。有的觀眾對人物塑造感到失望,病根就出在這里。
在文化上的想象力才是真正的想象力,是最科幻的科幻。《流浪地球》能想象出給地球裝上發(fā)動機,在宇宙流浪(這比在珠穆朗瑪峰裝電梯的路子野多了),卻無法想象什么是新人類,什么是新人類應有的文化,只好照抄別人玩爛的俗套。
吳京在爆炸前通過電話跟他兒子說,這次你一定能在天上看到爸爸。看到那個地方,我實在是頭皮發(fā)麻,渾身不自在。說實話,就算編導按照傳統(tǒng)的父慈子孝的模式,把劉啟塑造成一個大孝子,都比電影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好。
4
《流浪地球》的毛病還有不少。
影片片長超過兩個小時,不算短了,可是讓人感覺很單薄,特效還可以,但故事不豐滿,人物不生動。為什么呢?還是創(chuàng)作力的問題。
片子里夾雜了太多無效信息,Mike隋演的那個小混混(一個典型的“舊人”),鏡頭不少,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干嘛的,為什么要安排這樣一個充數(shù)的角色。他就相當于《人民的名義》里鄭西坡的兒子鄭勝利,把他的鏡頭全部剪掉,對敘事有益無害。
還有那個叫李一一的理工男,出場時是個慫蛋,轉(zhuǎn)眼又成了大英雄,轉(zhuǎn)折生硬得一塌糊涂。
如果把這些無效情節(jié)拿掉,用有意義的內(nèi)容替補,比如上文討論的關于背景的穿插交代,那么整個片子的質(zhì)量會提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