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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的陳年舊事【三】

快過年了，老吳的女人沒有回來。過完年了，老吳的女人還沒有回來。

老吳急了。他孤身在外，又沒個人可以商量，只好硬著頭皮跑到鐵匠鋪去。鐵匠鋪的師傅勸他說，老吳啊，這個女人雖說不錯，可不像個善茬，走了就走了唄。再說了，你們又沒領(lǐng)證，人家不愿意跟你，你找著也沒法。我看八成不能回來了。

老吳說，我真是舍不得這個女人。你們不知道，這女人雖然有點好吃懶做，可脾氣順，也正兒八經(jīng)地過日子。別看沒結(jié)婚，有了她我就有個家了。

這有點出乎大伙的意料，他們都以為這是個騷女人?？衫蠀钦f不是，這個女人很正經(jīng)。除了女人的好，老吳也說了這么一點意思：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錢了。這一年多，大雁當兵，小燕子出走，加上坐吃山空，老吳的錢已經(jīng)花了不少了。老吳要是找不到這個女人的話，他就人財兩空了。

既然這樣，老吳自然就得去把女人找回來?？衫蠀且膊恢琅说拇_切地址，只知道在西南邊的一個地方，不是很遠。也難怪，那時又沒有身份證，老吳雖然經(jīng)過不少事，為情所困被色所惑，暈點頭也是可能的。要是女人精明一點，滴水不漏，老吳也沒啥辦法。鐵匠鋪的師傅喝住了徒弟們的議論，他說也怨不著老吳啊，四十多的人了，天天閑得難受，狗×貓×撈不著一點兒，有了這么個好看的娘們，還不當成奶奶供著？你們也別在這胡扯淡，要是你們碰上了，不見齊就比老吳強！說得他的徒弟啞了口。他們也有人打光棍，可不趁老吳的錢，憋得再難受，也享不到老吳的艷福。

老吳走了，找他的女人去了。

再看到老吳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死尸。老吳是用一輛驢車拉回來的，卷在一領(lǐng)葦編的杉子里，杉子短些，他的腳還露在外面。驢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老吳的兩只腳就晃來晃去。公安局和公社來了兩個人，和村長一起在水館老吳的家里翻東西。老吳能有啥東西？除了鍋碗瓢盆，就是炕上的幾床被褥，還有一紙箱子衣裳。抬下老吳，就放在水館的院子里，就是以前他給叫街的瞎子曬干糧的地方。許多人圍著老吳看，膽子大的掀開了那領(lǐng)葦杉。我們走到老吳跟著，看他還穿著那身中山裝，還插著鋼筆，衣裳上沾了一些土，都干巴了。臉色倒也不很難看，就是右眼靠上的地方有個窟窿。他頭上包著一塊破布，看不出窟窿有多大，血都凍住了。老吳的方臉上有許多黑點，有人說是鐵砂打的，我倒覺得那是沒燒完的火藥渣子噴的。不管咋說，出門闖外的老吳，在這寒冷的冬天，大正月里死在了外面，作了孤魂野鬼。在村里，我們幾個和老吳最熟了，還吃過他的東西。老吳算不上好人，可他已經(jīng)死了。念及他給我們的好處，幾個小孩子都落了淚。

公社干部要村里去埋老吳，村長不愿意。他又不是這里的人，誰愿意去埋他？公社干部說老吳還有錢，付了店錢，又給老吳買了身新衣裳，給埋他的人管了頓飯。老吳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了。

對老吳的死，村里人覺得可惜。老吳雖有偷雞摸狗的毛病，睡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可人家是出門在外，沒人愿意管他。再說這點罪過也不至于死在槍下。誰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只有二爺爺與眾不同，他說老吳死了好，算是除了一害。像老吳這樣的，長年呆在這村里，早晚要禍害人。二爺爺說這樣的狠話，人們沒法不信，也沒法全信。

老吳是被女人的男人，也就是大雁的爹打死的。

這個女人還有男人？真的有。一個有男人的女人，怎么能帶著孩子來和老吳混呢?那個時候，可還沒“開放”呢！莊戶人家想破頭也想不出里面的道道。想得出也罷，想不出也罷，事可就是這么個事。

據(jù)說過去在偏遠農(nóng)村有“拉幫套”的。一個家，丈夫病了或咋了，沒法養(yǎng)活老人孩子，女人另外找一名成不起家的窮男人，給她干活幫貼，也和這個男人睡覺。在丈夫死后，也許和這個男人結(jié)婚?？赡鞘瞧h地方的辦法，這是圣人的老家，哪會有這種事呢？何況解放這么多年了，偏遠地方也沒人拉幫套了。老張這個秀才后人，說起老吳的事來，嘖嘖地很不理解。

老吳不是拉幫套的。他確實幫了女人許多忙，花了不少錢，但他起初是不知道女人有男人的，這個能看得出來。不光他不知道，別人也想不到這女人能辦出這樣的事：家里有男人，卻出來和別的男人混——就是為了糊口也太不地道，何況還始終瞞著老吳。不光女人，她的兩個孩子，大雁和小燕子也不是好東西，都這么大的人了，不跟著親爹，和他娘出門這樣過日子，實在是很丟人。娘仨一起騙老吳，心也太黑了些。老吳對這兩個孩子，看上去是很好的。

至于老吳是怎么死的，有不同的說法。有說當時大雁的爹并不想打死老吳，只想打斷他的腿，正趕上老吳蹲下要從褲腿抽刀子，一槍鐵砂子全打到了老吳的頭上。也有說老吳是拿著刀子砸大雁家門的，砸開門后，大雁的爹又急又怕，啥也不顧了，隨手就是一槍，正打中老吳頭部。我們相信老吳是拿著刀子去的，可不信第一種說法。老吳穿的是布鞋，又沒穿靴子，小腿上怎么能插刀子？他又不是舊社會的軍隊纏著綁腿。老吳混二球耍光棍，急火攻心不擇手段，提著刀子砸門是可能的。不管老吳咋死的，可以確定三點。一是老吳多方打聽，已經(jīng)找到了大雁的家；二是老吳知道女人有男人了，還是非要把她帶回來不可，為此不惜動刀子拼命；三是大雁的娘不愿意再跟老吳了，并且把老吳的習性和男人說了，兩口子團結(jié)起來對付他。男人備好了土槍。

老吳挨槍后，大雁的爹，也許還有大雁的娘，把他拖到了一個荒草漫坡里，既沒埋也沒蓋。等天明別人發(fā)現(xiàn)以后，老吳已經(jīng)凍得梆梆硬了。

聽人家說，大雁的爹有點缺心眼，光知道悶頭干活，別的事懂得不多。大雁的娘一進門兒，就把他降服了。雖說他不受打罵，但在家里是說什么也不算的，也許他就沒想到要說了算，跟別的男人一樣。腦子缺根弦兒，什么都聽老婆的，大雁的娘又不想下莊戶地，日子自然就比別人過得苦，可這又成了他沒本事的證明。慢慢的，他的孩子也看不起他了。他的作用只是為這個家出勞力。窮則思變，大雁的娘腦子靈活，也不知道怎么認識了老吳，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了我們村，和老吳住到了一起。

不用說，大雁的娘這步棋走得不賴，三口人過了一年多好日子還在其次，大雁當兵走了。這是多么大的成績！可她最大的錯誤就是“闖外”——真不知道怎么稱呼她這種做法，應該在遠一點的地方，不能離家這么近，至少在她回家的時候，讓老吳或別的什么人找不到她。可她的老家竟然跟我們是一個縣的，兩個村子相距還不到一百里。老吳那樣的人，只要找到了她，怎么能輕易地罷休呢？出人命是很自然的事情。

這樣，大雁的爹就成了殺人犯。也怨這個男人生不逢時。要是現(xiàn)在，有這么多把罪犯當大爺?shù)摹皩＜摇保麄兲烊坏鼐蜁⑷朔赴侔憔S護?？纱笱愕牡鶝]趕上好時候，殺了老吳就成了殺人犯，也沒有“專家”要給他做什么鑒定，好出脫他的罪名。逢場趕集，他掛著“殺人犯”的紙牌子，站在卡車上，與盜竊犯強奸犯放火犯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罪犯一起游街示眾。游到我們這里，人們就對他指指點點：看，這就是打死老吳的人，大雁他爹。

不出人們所料，過了將近一年，春節(jié)前十幾天，大雁的爹要被槍斃了。我們也被老師召集起來，到縣城中學的操場去湊人數(shù)。雖然下了雪，可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操場上坐著站著的都是人，大部分是中小學的學生，一邊懷著好奇，一邊在打鬧?？词厮驮诳h城南邊不遠的一塊洼地里，我們逃出了老師的監(jiān)管，跑到那邊看熱鬧。

看守所前面，站著不少閑人。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大雁的娘，更吃驚的是，竟然見到了久違的小燕子。小燕子自從跟玩藏掖的小伙子走了以后，誰也沒看到過她。今天這是來給她爹送行了。大雁的娘和小燕子，都穿著深色衣服，很干凈，扎著黑頭繩，神情很悲傷。在一身皂服的映襯下，粉臉的小燕子楚楚動人。

站在公路上，能看到看守所里停著一輛卡車。大鐵門上的一個小門打開了，警察叫死刑犯的家屬進去。那女人，大雁的娘端著一個搪瓷缸子，里面盛著一些水餃，小燕子提著一把暖壺，低頭走進了看守所。突然，一個老太太從驢車上爬下來，也要到里面去。警察攔她，老太太就躺在地上哭。

你行行好，讓俺看看俺兄弟吧！我要看俺兄弟??！老太太放聲大哭，跌跌撞撞地要往里面沖。年輕的警察吃力地勸阻。

一個大肚子警察走了過來，大聲說：你別鬧了！再鬧也不能讓你進去！這是國家規(guī)定！

老太太被她的兒女又扶到了驢車上，躺在那里抽泣。

一會兒，家屬出來了。兩人臉上滿是淚水。大雁的娘拿著吃喝家什走在前面，小燕子用根繩子，背著被褥走在后邊。今天以后，她爹用不著這些東西了。

大門打開了，在吉普的引導下，卡車走了出來。大雁的爹穿著新衣裳，頭上戴著一個黃色裁絨的舊棉帽子，五花大綁站在車廂里，幾個穿著藍褲綠褂的戰(zhàn)士押著他。

卡車出了門，還沒拐上公路，老太太突然坐了起來，沖卡車大叫：老三，老三，老三啊！

大雁的爹趕緊扭頭喊著：大姐，大姐，大……

戰(zhàn)士趕緊抓緊他，一會車隊就走遠了。

老太太在驢車上大放悲聲：俺那苦命的兄弟啊，你老實了一輩子，臨了也沒得好死……啊呵呵呵……你成鬼也別放過她……俺就在這里哭你了，你真是個窩囊廢啊……

小燕子母女站在遠處。小燕子痛哭，女人在默默地流淚。

一中的操場，大雁的爹站在卡車上，表情癡呆。主席臺上各類領(lǐng)導在講話，高音喇叭質(zhì)量不好，時時傳出尖利的嘯聲。每宣判一個犯人，都有個女人領(lǐng)著喊口號：加強無產(chǎn)階級專政！打倒××犯×××！下面多是學生，沒人跟她吆喝。這些×××里，就有大雁的爹的名字。

開完了會，給大雁的爹背后插上一支長木牌，他該上路了。前面兩輛三輪摩托開路，拉著大雁爹的卡車走在中間，后邊跟著一輛卡車，車頭上夸張地架著一挺轉(zhuǎn)盤機槍。車隊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操場北邊的一個洼地里。這里夏天存著些雨水，離操場還不到二里地?？礋狒[的人就趕緊向北跑。卡車停下以后，戰(zhàn)士們在車廂后面放個凳子，大雁的爹從車上跳下來。下車的時候，他的棉帽子掉了，一個警察揀起來又給他戴上。戰(zhàn)士架著他走到洼地里跪下，從后面一輛吉普下來一個警察，用手槍沖他頭上打了一槍，轉(zhuǎn)身上車走了。

啪！聲音很小，跟放個小竹節(jié)鞭差不多。

等我們跑到的時候，警察正在照相。大雁的爹滿身是血，正在地上抽搐。至今我也感到奇怪，當時他身上既沒有繩子，也沒有鐐銬。腳在地上蹬來蹬去，解放鞋蹬掉了一只；手指在堅硬的冰地上抓出了幾道印子。兩個男人用繃帶纏他的頭，頭纏好了，他胸脯還在起伏。人家說這叫“打悶了”。這兩個男人把大雁的爹放到一個擔架上，本來蓋著一個床單的，被風吹開了，看到他的那只光腳慘白如紙。起初我以為他穿了一雙白襪子，后來想過來，他的血恐怕流干了。

一輛救護車把大雁的爹拉走了。

第二天我們?nèi)タ?，帶血的帽子和那只解放鞋還在，手印子還在。

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們又見到了大雁。

同學們說著閑話，試探著打聽大雁經(jīng)歷的事，畢竟他的身世有點奇特。老吳死的時候，他爹死的時候，大雁都不在家。終于有人問他，你娘好么？大雁說她娘很好。小燕子怎么樣？大雁說她妹妹很好，現(xiàn)在開了一個糕點作坊。看來當年傳說小燕子跟做點心的跑了，也許有點靠譜。

大雁，你恨老吳么？一個同學借著酒勁問道。

大雁無語。

沉默好久，大雁說：沒有他，我當不了兵，也沒有今天。他也很不容易的。我不恨他，我不恨吳趣之。

大雁說他不恨吳趣之。

（插圖連軍）

作者簡介：Laoch，墾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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