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東營微文化”為東營市作協(xié)重點扶持文學公眾號
平臺宗旨:體現(xiàn)人性本真,歌頌人間溫暖,傳播正能量
記憶里,姥姥的小屋永遠是個溫馨寧靜的地方,姥姥做的飯菜總是那么精致可口。我上小學了,晚上要去跟姥姥結(jié)伴睡。每晚我鉆進鋪好暖好的被窩,總見姥姥坐在自己的被子上,瞅著小窗,遲遲不躺下。
“姥娘,你快睡吧!”
“你先睡,我坐坐?!?/span>
小窗上的窗紙被風吹得一鼓一鼓,嘩嘩響著,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姥娘,你看什么?”
“風又起了,”姥姥沖我笑笑,渾濁的眼睛比平時更黯淡了,“天時不好??!”
姥姥究竟在說什么我也搞不懂,就朦朦朧朧地睡去了。姥爺去世時最小的舅舅才五歲,是啊,我怎么能清楚一個守寡三十年,獨自拉扯大一群兒女的老人的心懷?
01
姥姥臥床不起幾個月了,正在享受大好青春不思家不想娘的我,還是第一次去看她。
在那間昏黑的小屋里,坐滿了人。舅舅們抽著煙,談論著今春的莊稼、村子里的雜事和姥姥的病,仿佛在談不相干的事情;父親也時時插進去說兩句,但他多談還沒到來的喪事;妗子們交頭接耳,居心叵測地瞟來瞟去,眼光總不離她們的丈夫。母親和二姨也在。母親早在這里待了好幾個晝夜了,睡眠不足,兩樣通紅,斜靠在炕角一堆灰黑的被子上。見我來了,大家都笑著打招呼,母親拉我坐在她身邊,用手撫摸我的頭發(fā)——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慈愛地看著我,我一時還有點驚訝。
那天姥姥的精神特別好,她伸出一只又黃又腫的手,放在枕邊,微微地動,眼睛分明含著笑——我熟悉的慈愛的笑,望著我。大家都說她認出我來了,很多天來從沒這么清醒過。我把一只手放在那只仍舊很溫暖的掌心里,俯下身喊著姥姥。她動了動嘴唇,卻沒發(fā)出聲音,一會兒,突然迸出幾個音:
“慧兒……慧兒,我……很想你……”
我熱淚盈眶,緊緊握住那只給過我無限慈愛的手,說不出話來。
02
我有三個舅舅,一個姨,她們合起來有九個孩子,全是男孩兒;我也有三個哥哥,因此我和妹妹從小就受到所有人的寵愛,而姥姥喜歡我更多一點,不論是干什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有時我一連幾個星期不去她那,她準會把這幾個星期里所有的“好東西”都為我留一份,直到我去的那一天,才忙不迭地翻開那只古舊的、用細葦草編成、極為珍貴的茅囤子,一樣兒一樣兒地拿出來,一邊不住地勸我吃,一邊往我衣袋里塞。有時是幾塊桃酥、幾顆糖塊,有時是花生、餅干、水果,真想不出她從哪淘換來那些好東西,可能自己都沒舍得嘗一口吧。
那個藏在炕角的茅囤子,是姥姥家里最大的秘密。它應該容量巨大,大到我小小的腦袋想象不出里頭到底有什么。姥姥從里頭拿出珍貴的茶葉、紅糖、點心,煙葉,還有用手絹包裹好的紙幣……看不見找不著的稀罕東西,肯定都是它變出來的。它那么神秘,吸引人,那些年里,我卻從來沒有碰過它,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碰它,多看一眼都感覺是罪過;它是屬于姥姥一個人的,它承載了我太多美好的回憶、憧憬、期待和想象。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樣的好日子,漸漸地,它悄悄流過了,我長大了,隨家遷出了村子,離開了姥姥。
姥姥,你想著我,可我給過你什么呢?
03
見姥姥很清醒,舅舅們都湊過來,問吃不?喝不?姥姥又不答了。我很想看著她吃點東西,可大妗子說:“嗨!還吃啥東西?十來天不吃不喝了,一口水也要吐出來!”我心里很不安地坐在那兒,怎么也想不出辦法減輕姥姥的痛苦。
“姥娘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不去醫(yī)院?”
“能是什么病,就是老了。去了,醫(yī)生也說不出個啥?!蓖苏l回了一句。
怎么能說不出個啥!我憤憤不平地想,這些庸醫(yī)!姥姥肯定是肝病,不過也可能是腎臟出了毛?。核砀∧[,臉色蠟黃。但我不懂醫(yī)道,只能無可奈何地、沉痛地看著姥姥的臉。姥姥好像又睡著了。
看沒什么事兒,舅舅們一個一個走出屋子。這時,姥姥突然大聲呻吟,吐出些紫黑粘稠的血來,母親和二姨慌忙地擦拭著。我大喊:
“怎么了?這是吐什么!”
母親眼里盈滿了淚:“肚里空,燒的吧。吐了好幾次了?!?/span>
姥姥又昏睡過去。小屋里靜得出奇。
我忍住眼淚,仰臉看著熏得黝黑發(fā)亮的四壁。一切都很熟悉,墻上的花紙和畫兒,是三舅結(jié)婚時貼上去的,“紅樓夢”、“柳毅傳書”、“虹橋贈珠”……都是我小時候看了無數(shù)遍的,畫中那些曾經(jīng)無比俊美的人物,還在模模糊糊地對著我微笑。我清楚地記得墻上的每個斑點,屋頂上的每個窟窿。十幾年前我躺在姥姥身邊,聽她的絮語,聽風聲。
04
那張辨不出顏色的粗布門簾一動,一個腦袋先伸了進來。我很驚異于這種進門的方式,因為這是一個老太婆的臉。頭發(fā)還不是很白,瘦小枯干的黑臉,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漆黑明亮。母親招呼她進來。
“大嬸子,坐到炕上來吧?!?/span>
“不用不用啊,我站著就行啊。那衣裳都找出來了?缺個帽子,我回去再給你娘縫一頂……”嗓音非常柔和,與相貌極不匹配。
她們從炕角一個漆黑的木柜子里翻出一套奇異的衣服:火紅的棉襖,緞面印壽字花紋的開片裙子,青布大褂,嶄新的棉襪;最讓我吃驚的是那一雙鞋,繡滿了各色絲線、絨花,頂上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珠子,像小孩子的虎頭鞋,又像小攤上出售的工藝品。這就是姥姥的“老衣裳”。我知道這套過分夸張的衣服是要等到人死了才能穿,活人是無福消受的。
“現(xiàn)在拿出來干什么!快收起來吧!”我莫名其妙地沖著那個瘦小的老太婆發(fā)著脾氣。
“慧,別不懂事,就是這么辦?!蹦赣H制止我,又忙回頭歉意地笑著向“大嬸子”解釋。
我一直不依不饒。我想如果姥姥看見,她會怎么想呢?人還活著,卻早早拿出死后要穿的衣服擺在眼前,她會怎樣地傷心呢?這該詛咒的習俗!
老太婆終于走了,門簾放了下來,外屋的門關(guān)著,屋里昏黑一片,分不清是夜晚還是白天。幾個小表弟在外邊喧鬧。一會兒,二舅家一個小表弟跑來叫我們?nèi)コ灾酗垼箘爬业氖?,直到把我拖到他們家完成了“任務”才放開手,又瘋跑出去玩了。在孩子的眼里,這么多人聚在一起,應該是一個不小的節(jié)日吧。
05
母親和二姨留下看護姥姥,不知道父親和舅舅們?nèi)チ四睦?。我獨自一人坐在二舅家里,面對著一桌子豐盛的飯菜。二妗子心性厚道,她勸我“使勁吃”,又打開電視機,說你先別過去了,你姥娘一時半會兒沒事,你娘和你姨在那邊吃了,你就先在這玩會兒。
我心下落寞得很,壓抑。兩個表弟跑來纏著我為他們縫網(wǎng)子,要去河里抓魚,并拿出一根特大號的鐵針和一些粗線。他們不會逢,東西已經(jīng)準備了很多天,可就是沒人顧及到他們。我拿一個小凳子坐到院子里,一心一意地給他們縫,二妗子在旁邊洗一盆已經(jīng)泡了幾天的衣服。
“姐姐你快點!”六歲的小表弟湊在我身邊,嚷嚷著,“這個網(wǎng)子真大,咱們?nèi)ヌ趑~,得拿上兩個罐頭瓶子了吧!”
“去!一個盛滿了也行啊,還兩個!”稍大一點的一個在旁邊嘲弄他。
我心情漸漸開朗起來,想象與幾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坐在河岸邊,用長竿挑了網(wǎng)子放進水里等魚兒自己溜進去……多么愜意??!
“別洗了!”
二舅異常嚴厲的聲音傳過來,他隔著一米多高的院墻站在外邊,狠狠地盯著二妗子,“啥時候了還……”
我沒聽清他后邊說了些什么,只見二妗子順從地放下手中的濕衣服,并沒有為舅舅無端發(fā)火而生氣。她站起來看著我:
“慧慧,快別縫了,到那邊去……你姥娘……過去了!”
我摹地站起來,怔怔地望著妗子。她臉上仿佛害羞似的泛起一層紅暈,僵硬的笑容掛在嘴角。我卻哭了。
06
姥姥穿著那身讓我無比討厭的衣服,就那么躺著……我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清什么,淚水從我張大的眼睛里流出來,一直流到脖子上,流進身體里,我俯下身,撫摸姥姥那冰冷的額頭。
“孩子,快起來,別把眼淚滴到你姥姥的帽子上!”
不知誰沖我喊,我不予理睬。有一只手過來拉我,一個聲音在說:“起來吧,眼淚滴到帽子上,不好,會傳上晦氣的……”
“滾!”
我大吼一聲,這一聲怒吼連我自己也被驚呆了。屋子里靜下來,但并沒有人來指責我的不敬,只是那只拉著我胳膊的手依然沒有松開,它更用力地拉開我,但這次沒再說話。
姥姥被安放在屋子中央用門板搭成的靈床上,幾炷香燃在頭頂前方,手里攥著用棗樹枝子串成一串的小面餅和一塊花手帕,頭南腳北……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我的舅舅妗子們,還有母親和二姨,唯一一個結(jié)了婚的表哥。還有許多人表情復雜地不斷出出進進、忙忙碌碌,間歇的哭聲,時高時低……
這是一個多么凄慘的四月的下午?。?/span>
我曾反復地詢問,那個中午,我離開姥姥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姥姥去世時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但得到的答案總是那么模糊、混亂、不確定,可能,姥姥離開的那一刻,身邊什么人都沒有,她看了我最后一眼,跟我說了最后一句話,就永遠地走了……我為孤獨遠去的姥姥,為我的錯過、我的不孝,抱恨終生!
07
那天是“五一”節(jié),也是姥姥出殯的日子。夜里的雨還一直在下,天很陰沉,很多次在電影上看到的鏡頭呈現(xiàn)在生活中了,上天在哭泣。
那時我的家已經(jīng)搬到市里新籌建的紡織廠,離老家也就三公里左右。早飯后,父親把燒雞、煎好的鯉魚、熟牛肉和一些香蕉桔子等,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個很大的黑革皮包里,帶著我和妹妹去姥姥家。
我們走小路步行,大半是土路,異樣的泥濘。我沒穿雨鞋,也沒打傘,就在蒙蒙的細雨中艱難地走著。妹妹緊緊拉著我的手,她雖不說話,我卻能感到她的恐懼。我也抖得厲害。
這凄風苦雨,這艱難的路,濕透的鞋子,滴水的頭發(fā)和凍紫的嘴唇。
“爸爸,我們是不是很重要,非去不可?”妹妹問。
“哦,”父親平平淡淡地解釋說,“你姥娘沒有孫女,按說你們一定得去???,不去也沒什么?!?/span>
“我是老大,非去不可!”我從心里默念著,抬頭看看這不睜眼的天,步子更大一些。
08
院子里搭起了靈棚,棺木放在由幾張長凳擺成的臺子上。這副雕花的、覆蓋著各色布匹的棺材里,竟會是姥姥嗎?我淚眼模糊……
母親、二姨、妗子們、表嫂及一些不認識的女客或跪或坐在棺材兩側(cè)鋪了麥秸的地上;靈棚外面,左右分別跪著舅舅們、表兄弟及一些親近的男客,白衣白褲白帽子,一片白色。時斷時續(xù)的哭聲,顯得疲弱無力。
在正屋里,那瘦小漆黑的“大嬸子”把一塊白布扎在我頭上,然后另縫上一條很長的白帶子,又為我套上一件白大褂,說“去吧”。我來到靈棚里,雙膝跪下。泥水從麥草中滲出來,冰涼冰涼的。
也許在喪事上人們最充分地理解了什么是“節(jié)哀順變”,這個具有諷刺意味的發(fā)現(xiàn)讓我無比傷心。如果進來一個送紙錢的拜客,他們或者是姥姥的朋友、街坊,或者是親戚、故人,兩邊的孝子孝女們就“哇”地哭一陣,也只是短暫的,表示對來者的感謝和對死者的哀悼;人一走,哭聲就停了,我甚至看見跪在泥水里的白帽子們交頭接耳地說起話來……我默默地跪在那里,無聲地哭泣。
母親看我哭得傷心,悄無聲息地靠近我,試圖用手擦去我的淚水,但淚水汩汩地涌出來,也不知道它們原先藏在身體的哪一部分。母親眼睛紅腫著,但一滴眼淚也沒有。后來她告訴我,姥姥死前早跟她說好了,說母親為了幫家里照顧兄弟姊妹,受了不少苦,她若死了,就不讓母親哭;母親想哭也不行,姥姥會給她“封了嘴”讓她流不出眼淚、哭不出聲音。
今天,母親也說,我和你爸死了你不用哭,你受累了,我不讓你哭,哭起來怪難受的,到時也給你封了嘴……我眼淚又下來了。
09
過午,起靈了。姥姥被浩浩蕩蕩的人群簇擁著,安葬在廣利河南岸,一塊荒地里,那是姥爺長眠的地方,三十多年了,他們終于又見面了,而我,永遠失去了姥姥。
姥姥,當我第一眼看見你躺在靈床上,看見你微張的嘴巴和你生前從未穿過的華麗衣裳,我的一切就都旋轉(zhuǎn)起來,動搖了,破碎了!我深深地捂住胸口,想留住一種信念,感覺到的,卻是一顆空洞的心!
我從沒有這樣空虛過。
姥姥,對你的回憶,成了我生活中最奢侈的消遣。當我看書看累了,寫字寫煩了,就雙手托腮,望著遠方,回味著你的愛,我的童年。它們在你閉上眼睛的一剎那就顯得很遙遠了,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它還在悄悄向著更遠的遠方。
后記:姥姥去世之后我抑郁了。此文初成于一九九一年四月,是姥姥的周年祭文,胡言亂語一萬多字。今天,剔除那些囈語般的懷戀和哀嚎,只保留敘事部分,讀來不免空洞無物,恐有污慧眼,敬請包涵。惟愿此后,一掃心霾,重拾舊筆,再寫新章。
作者簡介:本是閑云,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土生土長的東營人,受父兄影響自小愛好文學,喜歡讀書,從事過許多已出版文稿的校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