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李素英 編輯丨文姐
公爹去世十個年頭了，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對他的想念伴隨著時光歲月輪回在一年四季，匯成一條永不干涸的河。
他慈祥隨和，節(jié)儉自立，樂觀博愛，與他相處過的人沒有不夸獎，他的突然離世留給后人無盡的哀思。生前未幫他完成的心愿成了我心頭不能愈合的傷口，時常裂開，隱隱作疼。
公爹是重慶人，出生于1930年，部隊轉業(yè)后安置在內蒙古四子王旗燃料公司，后來因為高血壓和胃出血提前一年病退，回到煙臺與家人團聚，準備再去南方療養(yǎng)。
我初次見他是在89年夏天，公爹單薄瘦小，少言寡語，不沾煙酒，清爽干練。那時我們大學剛畢業(yè)，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我倆節(jié)省了一百元錢（當時工資只有82元），孝敬他老人家。
我們89年底結婚，公爹沒來，只寄來一封信，告訴我倆要團結恩愛自力更生，家里沒有錢，一切靠自己?？赐晷牛覛獾闷吒[生煙，狠狠把信撕碎揉成團，扔出很遠，繼而與老公大吵大鬧不肯罷休。從此我對他意見很大。
五年后他從重慶回到煙臺，春節(jié)我們也帶著三歲多的女兒回去過年，我和他只是禮節(jié)性地打招呼，態(tài)度很生硬。年輕氣盛，思維簡單，不高興的事立馬寫在臉上，公爹生怕招惹我發(fā)脾氣，說話做事小心翼翼。
公爹每天早起，去南公路溜達一圈，回來先打掃房間然后做飯。煙臺人本來不喝粥，因為我愛喝，他每天換著花樣熬粥，看著菜譜做菜。他這么細心顧及我的喜好，我開始有些小感動。
我們回家的日子，每天晚上妹妹和妹夫都過來聚一聚，有時候姐姐姐夫也帶著孩子不顧路途遙遠來湊熱鬧。我們六個人圍坐在炕上打牌搓麻將，公爹哄看孩子，給我們燒水沏茶，樂呵呵地給每個人倒水、削蘋果、扒橘子。經(jīng)常熬到很晚，我們仍舊玩得不亦樂乎，有人提議讓公爹先到西炕睡一睡，他都是和藹地笑笑：“不困！不困！你們玩吧！”
公爹一天到晚沒有閑暇，除了偶爾下象棋，看新聞聯(lián)播，其它時間都在干家務，拖地掃院子，擦桌子抹窗戶，連柴草木棍都碼放得整整齊齊，堆得高高的。
他的勤快有時也會惹得說話高嗓門的婆婆生氣。有次燉豬蹄，他不停地燒火添柴，時間長了，骨肉分離像爛泥，被婆婆怪罪數(shù)落：“你說你這個銀（煙臺說人是銀），能干點啥？肉都讓你煮化了。”婆婆嘮叨個不停，公爹尷尬地站在灶臺旁直搓手，不發(fā)一點脾氣，訕訕地笑著，我忙幫他解圍說，肉爛了在鍋里，權當喝肉湯，給全家人補養(yǎng)身體。
公爹特別愛干凈，三間屋的院子天天掃。煙臺的習俗是正月初二晚上送神，送神之前家里的鞭炮紙原地不動，都不能掃。公爹在鞭炮響過后，很快就去掃院子，婆婆每次看到都大呼小叫朝他擺手：“別掃了！別掃了！和你說了不能掃，就是不聽！”公爹扶著笤帚直起腰，張著沒牙的嘴笑嘻嘻地點頭：“好！好！不掃不掃！”過不了半天，又掃干凈了。年年阻止年年掃。
他愛家人，對小孩的要求也是有求必應。
94年臘月27，吃了早飯，我女兒嚷嚷著要去看豬看鵝，祖孫倆商量著出去了。到了午飯時間還沒回來，一家人慌了神，婆婆在家等，我和老公分頭去找，去過豬圈去過鵝場，又奔向南大河，哪里也沒有他們的蹤影。我高喊著女兒的名字找遍村里的每個胡同，一無所獲，開始恐慌，各種不詳?shù)哪铑^在心里滋長蔓延，心臟像要跳出喉嚨。老公靈機一動：“走！去西大河看看！”我倆一路向村西飛奔，剛繞過行道樹遠遠看到兩個人影，我們加快腳步，認出來了！是他倆！
原來，因為女兒要吃草莓，他領著女兒步行8里路，過西大河，又翻過了一個山頭去了相鄰的福山區(qū)買草莓。64歲的公爹，不顧路途遙遠，身體虛弱，欣喜地滿足孩子的愿望，我感動的眼含淚水，哽咽地說不出話。
最讓我敬佩和感動的是公爹對婆婆無微不至的照顧。2002年婆婆得了精神分裂癥，不說話不睡覺，目光空洞呆滯，幻覺幻聽，什么都害怕。住院回家后公爹一刻也不離她的視線，一天三次喂藥，給她洗頭洗腳，手拉手領婆婆去散步，和風細雨與她說話，講以前的事情。是公爹夜以繼日地陪伴精心呵護，外加藥物控制，將近兩年婆婆才完全康復。
他的退休工資很低，好多年不上調，但他從來不抱怨，把錢使用的恰到好處。公爹延續(xù)著軍人艱苦樸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節(jié)儉過日子，大多穿著洗的褪色的綠軍裝或藏藍色中山裝。過年我給公爹和婆婆買的新衣服，不管肥瘦大小，他每次都很配合地試一試，高興地合不攏嘴，對著斑駁模糊的炕頭鏡子，系系領扣，抻抻前襟，瞅瞅袖口，轉轉身再端詳一會兒，不再脫，惹得婆婆嗔怪他：你一個老頭兒了，還和小孩兒一樣，見新不穿舊。公爹翕動著牙齒殘缺不全的嘴，眉開眼笑，我們也跟著大笑起來。
他收入不多，開支不少，街坊鄰居家里紅白大事，生病長災，當兵上學生子，公爹都提醒婆婆去送錢送物，還幫忙干點力所能及的活。
公爹退休后再沒去過內蒙古，多次住院沒向單位提任何條件，他常設身處地為單位著想不給領導添麻煩。單位唯一的福利是春節(jié)每人兩噸煤，路途遙遠拉不回來，每年他都很爽快地送了人。
多年的相處，我對公爹的誤會徹底消除，冰釋前嫌，對他充滿了感恩和尊重。
公爹一生節(jié)儉自律，無欲無求。他唯一的心愿是在北屋和西偏房之間蓋一間房連起來，苦于資金匱乏終未成行。06年底我家攢了近13萬元，盤算著買個大點的房子交首付。但他老倆一直住在三間低矮狹小的房子里，我心里很酸澀，和老公商量著先不買樓，在村里買塊地皮再借上些錢給父母蓋房子。想法一出，公公婆婆大姑小姑沒有一個同意的，他們擔心我倆拿出全部積蓄又背上外債沒法過日子。但是回來后給公公婆婆蓋房子的念頭持續(xù)發(fā)酵膨脹，不可抵擋，我和老公下決心攢錢借錢，我們出資，姐姐姐夫操心出力蓋房子。07年底我們在村里買了塊地皮，春節(jié)回家全家人圍在一起討論商量老公自己設計的圖紙，公爹心里五味雜陳，喜憂參半，他非?？释纳谱》浚治治覀冞^得拮據(jù)不舒心，內心很矛盾。春節(jié)剛過，姐夫買回12車石頭堆在地基處，找人看了日子，出了正月就開始蓋。公爹很欣慰很開心，每天都去地基石頭旁轉悠想象著新房子的模樣。
閑置的三間老房子
老房子的大門
08年二月初九晚上11點多突然接到姐夫的電話，說公爹去世了。老公以為聽錯，又仔細問了一遍，晴天霹靂的噩耗把他打擊地癱倒在地上，用力捶打地板，叫喊著哭不出聲音，很久才緩過神來，找車往家急奔。凌晨四點到家，公爹已經(jīng)頭朝東躺在正對門口的木板上，我撲在他身邊，拉著他僵硬冰冷的胳膊埋怨他：爸！你怎么不等等，我給你蓋新房，咱已經(jīng)買了石頭，月底就開工。爸！你說好的等著住新房，慶八十大壽，你咋就突然走了？
公爹的去世沒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當天下午和棋友喝茶下象棋，晚飯后看完電視連續(xù)劇《狄仁杰》，睡覺后感覺不舒服，剛想坐起來，一頭栽倒，撒手人寰。
天亮，處理后事。鄉(xiāng)親們嗚噎著擦著眼淚送來的燒紙和花圈堆了大半個院子，幫忙的人忙碌著進進出出，老公在人群前面捧著公爹的骨灰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姐姐水米不進，哭啞了嗓子，暈過去兩次，妹妹肝腸寸斷，不停地抽泣著，我哭得聲嘶力竭，一種內疚自責淹沒了我：如果多借點錢早一年蓋房子，如果經(jīng)濟條件好有能力，不會讓老人的心愿帶到泥土里。如果公爹能等得，哪怕住一年，或者住一月，即使住上一天，也能了卻他一生的心愿！人生沒有如果，凡事不能等。
本家的兩個嫂子左右攙扶拖拉著我在村中心大街來回走，開導哄勸，緩解情緒。我站在地基的石頭上四下觀望，任憑二月寒風和著淚水在臉上肆虐瘋狂。生死無常，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恨當初沒堅持。
房子如期開工，婆婆和姐姐姐夫受累張羅，六間正房兩側耳房全是圈梁磚混，歷時九個月（煙臺特殊地質結構，蓋房子工序多，時間長，耗資大）建設裝修全部完成。大客廳、大廚房、餐廳、洗刷間、儲物室、五個臥室，寬敞明亮，實惠美觀，姐姐妹妹買的家具家電，一應俱全。
新房花園式的院子
36平的大客廳
當年歡天喜地喬遷新居，把公爹的牌位一起請過去，他神態(tài)安詳，目光清澈，慈善溫和，好似一尊笑意盈盈的佛像。
二〇一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廣饒
李素英，網(wǎng)名蒲公英，東營廣饒人，林業(yè)工作者，喜歡把心事敘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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