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黃昏,香樟樹散發(fā)出幽幽的香氣。正是晚飯時分,同學們在校園的小徑上來來回回,和所有的校園一樣,我們學校在日落之前是最熱鬧的。
那時,我正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讀初三。校園里是簡陋不堪的房舍,還有兩棟上了年紀的蘇式紅樓,在樹木掩映中斑斑駁駁。
我從學校食堂吃完飯,提著飯碗回寢室,夕陽還掛在西邊的圍墻上,樹木的綠也是半明半昧。我想,這時候她的飯應(yīng)該還沒熟。舊教室改成的女生寢室里擠滿了上下鋪,繞過一排大小不一的木箱子,我才坐回了床邊。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寢室里煙霧繚繞,半干的柴燃著有些嗆人。但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黃昏時候的這縷煙——她在寢室給自己生火做飯。讀到初三了,我才可以到學校寄宿。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一件事,當然好啊,不用再每天早晚走七八里地上學回家了。至少我的腿腳可以休息一陣子,而且家里的那些家務(wù)也不用我去操心,終于不用在月亮地里捆柴把子了呀。
甚至我可以在李老師查寢過后,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照著第一次看了瓊瑤的小說。姐姐她自己也看,那本《燃燒吧,火鳥》是她借的,她當然不會揭發(fā)我。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聽到父母吵架的聲音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偸浅硞€無休止,就像每天的太陽一樣,落了依然會升起來,年年月月就這樣反復循環(huán)。
上晚自習還早。我循著煙火走過去,夕陽從窗口射進來,照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絨毛鍍上了一層生動的色彩,我忽然覺得她其實也挺好看的。火光微微亮著,那一團金色里飄著無數(shù)粒小小的塵埃,無休無止地飄動,我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傷,就像我總愛寫在詩歌里的憂傷。她終于滅了火,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我假裝不經(jīng)意湊過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清華,還沒吃飯呢?嗯,就吃。她一邊說一邊放下手里的書,迅速從煤爐上的鋁鍋里舀出一碗白飯,從地上的木箱蓋上拿出一個玻璃瓶搖了搖,用筷子扒拉出一些辣蘿卜,就著飯呼呼啦啦地吃起來。
舊煤爐子放在寢室的窗邊一個角落里,離床遠一些,像一個傷痕累累的伙伴無聲地陪著清華,她是再三保證過不弄起火災(zāi)的。管寢室的李老師找過她好幾次,說寢室里怎么可以生火呢。但是聽說清華的爸爸來找過李老師一次以后,李老師也就不怎么說她了,只是反復強調(diào)安全,那語氣似乎也多了些柔軟。
清華的爸爸我見過,哪里像一個十五歲女孩子的爸爸呀?像她爺爺還差不多,那么老,還丑。戴個破草帽,衣服邋遢得看不出什么顏色,走路還跛著一條腿,我覺得他就是來給清華丟臉的。清華雖然黑點,但她成績那么好,完全可以考上一個好的中專,吃上國家糧,怎么就有一個又老又丑還跛腿的父親呢?那次,我看到他給清華背了一袋子米,還給她帶兩玻璃瓶腌菜,放下東西說幾句話就走了。
其實清華是初三的時候從鄰縣轉(zhuǎn)來我們班的,一起轉(zhuǎn)來的還有幾個同學。很多時候,我不明白他們轉(zhuǎn)來的同學成績怎么那么好。數(shù)學里的幾何是我最不喜歡的,說不出我有多么討厭那些幾何圖形和輔助線??墒?,到他們手上無論怎樣的證明題都跟寫著玩兒似的,一下就出來了,我只有暗暗嫉妒的份。清華更厲害,別看她平時不言不語,做起數(shù)學題來就跟著了魔似的,不眠不休,周末也不回家。我實在不知道她瘦弱的身軀里哪來那么大的能量。
轉(zhuǎn)眼就到了五月,馬上就要預考了。班主任說,只有預考過了的同學才有資格參加中專的報名考試。有希望的幾個同學都緊張起來,作為鄉(xiāng)鎮(zhèn)中學,全??偣仓挥惺畞韨€名額,誰都想拿到這個名額。按上幾屆的經(jīng)驗,只要預考過了一般都是沒什么問題的。
于是大家暗地里又較起勁來了,買蠟燭的人越來越多了。有時候,蠟燭用完了,我們也是有辦法的。到講臺上偷拿一支白粉筆,把用過的蠟燭頭熔了,把粉筆在蠟水里一滾,嘿,居然也能點燃,只是氣味太難聞了。學校有時候會在教室里燃個汽燈,但很多時候都沒有用。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每個人都有利器,買蠟燭太耗錢,大多用一個墨水瓶一根燈芯就煤油。在跳躍的小小火光里,那些青春的臉龐一次次被照亮。
鄉(xiāng)下的孩子,還能在小學畢業(yè)之后繼續(xù)讀書的不多。他們被教導要早點考學出去,吃個國家糧,端個鐵飯碗,這輩子就不愁了。誰都知道考上中專就不用交學費了,以后還分配工作,這多好啊!這就意味著我們有了工作后,就再也不用羨慕供銷社柜臺后那個趾高氣揚的營業(yè)員了。
晚上下自習了,大家也三三兩兩地散了,總是有幾個人會不肯走,老師也不急著趕我們進寢室。就坐在一邊,陪著我們幾個同學,讓我們復習一會兒再走。
那天早上蒙蒙亮,我起了個大早,躡手躡腳穿好衣服,沒敢吵醒睡夢里的姐姐,一個人偷偷溜出寢室。
在黎明的校道上忐忑不安地走一段,準備摸進教室去背歷史,我看到的是清華他們幾個早已點著蠟燭在教室里背書了。有人抬頭看我一眼,只當沒看見一樣,我也像沒看見他們一樣,只顧坐下做自己的事情。心里想的卻是,四個班一共十個名額,輪到我們班里能有幾個呢?
當當當, 直到那口炮彈殼做的老鐘敲響時,天光才在這沉重的鐘聲里漸漸亮了。收拾書本要去操場跑操了,桌椅一陣稀里嘩啦,我們紛紛起身。走到樓梯口,我忽然覺得頭直發(fā)暈,接著喉頭一陣腥甜,有什么東西涌出來了,吐出來竟然是紅色的。
那一刻,我在暈眩中被自己嚇到了,生怕自己就在那一刻倒下去。幸好這樣的事再沒有發(fā)生過,但我這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清晨里的腥甜——我隱秘的世界里從來不曾言說的那朵暗紅。那時,我十四歲,瘦小到永遠坐教室第一排。我的青春和著夢想,如村口的野薔薇一般,努力而卑微地生長著。
很快就要預考了。在一次幾何測驗考了六十八分以后,我開始對自己深深絕望了。那個黃昏,我沒去食堂吃飯,也不知道清華是不是還在寢室生著火煮著一碗白米飯,是不是又在裊裊煙氣中炙烤著難堪而隱忍的青春。我
揣著那張試卷獨自去了操場,雨后的操場滿是泥濘,沒有一個人。我圍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白色的野花生在操場邊的斜坡上,白得那么刺眼。后來走累了,我蹲在一叢野薔薇旁大哭了一場,三兩只小麻雀在我身旁跳來跳去,不時拿透亮的小眼睛打量我。我不知道那一刻,它們是不是也在嘲笑我的悲傷。
哭過之后,我獨自呆在操場不肯離去,看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我無由地想起很多我們學校里著名的人物,想起很多亂七八糟的事,雖然這些事情之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高我們一屆的那個能歌善舞的女孩,一頭齊耳短發(fā),文文靜靜又長得好看,突然就患了腦膜炎死掉了,我多么懷念她站在舞臺上的樣子呀。
還有高三那個成績最好的女生霞,據(jù)說是學校最有希望的高才生。在冬天的一個月色很好的夜晚,被學校老師逮到她和一個男生穿在同一件軍大衣里散步,也就是在這個操場上。最后被學校以談戀愛的罪名雙雙開除了,我記得她圓圓的臉,總是寫滿笑意,真讓人喜歡。就這樣,我腦子昏昏沉沉地胡亂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古老的鐘聲一再把我喚回教室。
時間一天天近了,似乎都能聞見考場上的那股硝煙味了,我也越來越焦慮,吃個早餐排隊的時候也在背政治。清華還是會在寢室里生火煮飯,還是會把玻璃瓶里的腌菜倒進白飯里。有時候是一兩塊豆乳,有時候是幾塊辣蘿卜,有時候是一些鲊辣椒末。白的米飯襯著醒目的紅,格外鮮明,那樣的紅白相間,多么像一個正當好年紀的少女應(yīng)該有的那種鮮明的色彩。可是清華依然那么黑,似乎更瘦了,枯黃的頭發(fā)稀稀拉拉扎在腦后,但我總能看見她臉上若有若無的笑,那么安靜,卻又似乎在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絲絲縷縷的無奈。我們的青春都在煙火里頭熏烤著,沒有人知道那該是什么顏色。
預考之后就是周末,對于預考的一切我在交完試卷之后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要選擇遺忘來克服內(nèi)心深深的憂慮。那個周末,我什么都不想說,什么也不愿意想起。無論他們怎么問,我只當自己就是天生的一個啞巴。
周日返校的時候,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情,甚至可以在下午的陽光底下讓心里生出一些假想的燦爛來。是的,那是假想的。走在教學樓的一樓樓梯口,正準備上樓,一個平時關(guān)系要好的女生芳叫住我,幽幽地說,恭喜你啊,你考上了。我完全忽略了她的落寞,這個時候我心里一震:考上了!要是沒考上怎么辦?只有這個時候,我似乎才恢復了記憶,才愿意去慢慢想這件事情。
想得最多的是:要是沒考上怎么辦?沒考上怎么辦?沒有人跟我說過沒考上怎么辦。但鄉(xiāng)下女孩的命運是顯而易見的一一幫家里干幾年農(nóng)活,再尋個人家嫁出去,生活軌跡基本圍繞田間地頭、雞舍豬籠以及愛哭的娃、粗暴的男人…… 就像村里長辮子的小年一樣,背著噴霧氣在棉田里殺蟲幾次把自己毒暈;又或者像隔壁的紅桃一樣,經(jīng)常被男人打得遍體鱗傷逃回娘家,幾天后又不得不拭干淚痕跟著那個男人回去。而我,真的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對鄉(xiāng)下孩子來說,讀書就像深井里垂下的一根繩,它是唯一能拉我們走出黑暗的希望。只有人告訴我要考上,一定要考上。全年級十個名額,我居然排第七。這個成績讓我意外,清華他們呢?每班都有外地轉(zhuǎn)來的很厲害的同學,我怎么可能排到第七?
果然是個意外。清華和那些轉(zhuǎn)來的同學,只要是復讀的都沒有資格參加中專的報考,哪怕成績再好。聽說他們都是復讀初三的,只為了考個中專跳出農(nóng)門??墒恰?/span>
公布名單的那天晚上,清華不在教室。聽說那個晚自習她請假了。剩下的時間就更緊張了,大家都在復習備考。只有幾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依然看著流行的雜志,談?wù)撝鹩剐≌f里東邪西毒的絕世武功。
清華還是會在寢室里生火煮飯,我只是覺得她更瘦了,越發(fā)不愛說話了。身上的衣服也越來越寬大,她從我身邊走過時,總疑心她是飄過的。我忽然想起她曾說過,考不起中專就再也讀不成書了??墒?,我卻不敢問她為什么。我想,我應(yīng)該也是能猜到為什么的,因為我考不起也可能就讀不成了。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在某個瞬間忽然想起她。想起當年她飄過的嘆息,還有黃昏時分飄在煙火里的塵埃,在眼前一粒一粒地飛過。
楊冬萍,津市二小教師,喜歡生命里一切美好的東西,偶爾寫字,發(fā)表詩文數(shù)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