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815年)，正當雄心勃勃的唐憲宗要動兵討伐不服朝廷的藩鎮(zhèn)時，山東軍閥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為了阻嚇這次用兵,派遣刺客將朝中的主戰(zhàn)派領袖、時任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的武元衡在長安當街刺死.事發(fā)之后,舉朝震驚,這次刺殺不但沒有動搖朝廷用兵的決心,反而促使朝官們紛紛上書要求討伐藩鎮(zhèn),嚴懲兇手,其中就有擔任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
左贊善大夫為東宮屬官,正五品上,職掌規(guī)諫太子,因此白居易的這次上書被政敵們攻擊為越職言事。其后,白居易又遭新謗。因母親看花而墜井去世,白居易卻著有《賞花》及《新井》詩,有害名教,以此被貶為江州司馬.次年秋天,白居易于潯陽江畔設宴送客,遇聞舟中夜彈琵琶之女,與之交談,感斯人言,遂作<琵琶行>而流傳千古。
隋朝以后,州作為統(tǒng)縣政區(qū),地位大致相當于今日的地級市.唐開元年間(713-741年)依戶口數(shù)目將州分為上、中、下三等,四萬戶以上者為上州,二萬至四萬戶者為中州,不滿二萬戶者為下州。據《新唐書·地理五》所載，天寶年間(742-756年)江州下轄三縣共一萬九千二十五戶,屬于下州.司馬作為州刺史的主要僚佐,在唐代前期協(xié)助處理一州的軍政要務,但在中唐以后逐漸淪為閑職。
唐制,下州司馬品級為從六品上,但"江州司馬青衫濕"一句卻反映當時身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穿著八九品官員應著的青色官服,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需要從唐代復雜的官職體系說起。
在唐代,一名官員的結銜分為散官、職事官、勛官、爵位、食邑(食實封)和使職差遣等幾個部分,以下通過幾個例子來具體說明。
首先是劍南西川節(jié)度參謀、宣義郎、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杜甫。
其中，宣義郎為杜甫的散官,屬于從七品下的文散官.散官并非指閑散官員,而是代表了一個官員最根本的級別,在唐代,散官官品決定了一個官員的祿米和章服,按制,散官三品以上者穿紫色官服、佩金魚袋(魚袋相當于高級官員的身份證),四五品者服穿緋紅色官服、佩銀魚袋,六七品者穿綠色官服,八九品者穿青色官服.杜甫的散官官品為從七品下,本應服綠色,但又其結銜中又有賜緋魚袋(即賜緋色服和銀魚袋),因此可以越級著緋紅色.此外,還有很多低階官員被賜紫金魚袋和緋魚袋,以提高起地位。
《舊唐書·高宗紀》記載:"敕文武官三品以上服紫,金玉帶;四品深緋,五品淺緋,并金帶;六品深綠,七品淺綠,并銀帶;八品深青,九品淺青,石帶."官服色彩不同,以彰顯等級森嚴.<新唐書·車服志>記載更為詳細:"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黃,遂禁臣民服.親王及三品、二王后,服大科綾羅,色用紫.五品以上服小科綾羅,色用朱.六品以上服絲布交梭雙刎綾,色用黃.六品、七品服用綠.八品、九品服用青.流外官、庶人、奴婢用黑、白."這樣唐代官員的服飾正式形成了黃、紫、朱(緋紅)、綠、青、黑、白七色顏色序列,成為封建社會結構中不可逾越的等級標志.唐代這一制度,上承北朝而更加完備,使服色成為社會身份的鮮明符號,彰服色而別貴賤.白居易就認為服色是區(qū)分官員品秩的重要標志:"吾觀九品至一品,其間氣味都相似.紫綬朱紱青布衫,顏色不同而已矣。"
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為杜甫的職事官,即本官,從六品上.在唐代中前期,職事官一般與官員的本職工作有關,此處杜甫的員外郎只是掛名,本無實際職掌,其真正職掌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參謀,即劍南西川鎮(zhèn)節(jié)度使幕府下的參謀官,此參謀官在唐代的官職序列中沒有品級,也沒有俸祿,但卻決定了一個官員的實際職責,被稱為"使職差遣"。
自盛唐以后,隨著社會經濟活動的復雜化,原先三省六部諸寺監(jiān)的政治架構已經越來越不適應于繁復的經濟現(xiàn)象,又因平衡權力之需,朝廷廣設使職差遣,如行使宰相權力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掌管稅收的鹽鐵使、掌管地方行政監(jiān)察的采訪使和觀察處置使,以及大名鼎鼎形成地方軍事割據的節(jié)度使.初始時使職差遣都是臨時因事而設,但有時事出長久便穩(wěn)定下來,逐漸侵奪了原先一些有品級的官職機構的權力,使后者成為掛名的榮銜,如同平章事侵奪了左右仆射、中書令和侍中的宰相之權,翰林學士侵奪了中暑舍人起草詔命的權力、三司使侵奪了戶部的財政權力.在此處,杜甫的從六品下員外郎成為掛名頭銜,而實際職掌為幕府僚屬,也就不足為奇了。
老杜此時官居六品,屬于一般中低層干部,官名居然長達24個字,然而這種長度在唐朝官場實在不值一提.鑒于杜甫的級別比較低,其結銜中缺乏一些類型的官號(如勛官和爵位),因此再介紹一位官位更高的人物,看看他的結銜:
故幽州盧龍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支度、營田、觀察處置、押奚契丹兩番、經略盧龍軍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幽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彭城郡王,贈太師劉濟。
劉濟是德、憲兩朝,河北三鎮(zhèn)之一的幽州鎮(zhèn)赫赫有名的節(jié)度使,上述結銜是他最終所任官職,這樣又臭又長的官銜在唐朝高級官僚中屢見不鮮,可以比較完整地對應上文所提及的幾個部分。
使職差遣:幽州盧龍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支度、營田、觀察處置、押奚契丹兩番、經略盧龍軍等使,是其真正掌握權力的部分.一般來說,唐代藩鎮(zhèn)都是以親王遙領節(jié)度使,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才是真正掌握權力的人.原本節(jié)度使只是掌握了地方軍事,但為了提高行政效率,往往會授予即節(jié)度使以支度使(財政)、營田使(屯田)、觀察處置使(行政督察)、押某番使(轄區(qū)內少數(shù)民族)和經略某軍使(轄區(qū)重要直屬軍隊)等繁復的頭銜,使其集軍、政、財?shù)却髾嘤谝簧?最后形成地方割據。
散官:開府儀同三司,從一品。
勛官:上柱國,視正二品,相當于現(xiàn)代的X等功、優(yōu)秀共產黨員、勞動模范等稱號。
職事官: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分別為正一品、正二品和從三品,前兩者此時已經徹底成為榮譽頭銜.唐初,某州(大)都督府掌握該州及附近數(shù)州的軍政要務,也是以親王遙領(大)都督,而以長史實管其事,此后(大)都督府的事權為藩鎮(zhèn)取代,長史便成為節(jié)度使的本官。
爵位:彭城郡王。
(死后)贈官:太師。
以下我們通過幾個個表格來比較完整地觀察唐代宗以后的散管勛爵體系。
表1 唐代散官品階
品級 | 階數(shù) | 文散官 | 武散官 | 階數(shù) | 品級 |
從一品 | 一 | 開府儀同三司 | 驃騎大將軍 | 一 | 從一品 |
正二品 | 二 | 特進 | 輔國大將軍 | 二 | 正二品 |
從二品 | 三 | 光祿大夫 | 鎮(zhèn)軍大將軍 | 三 | 從二品 |
正三品 | 四 | 金紫光祿大夫 | 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 | 四 | 正三品上 |
懷化將軍 | 五 | 正三品下 | |||
從三品 | 五 | 銀青光祿大夫 | 云麾將軍、歸德大將軍 | 六 | 從三品上 |
貴的將軍 | 七 | 從三品下 | |||
正四品上 | 六 | 正議大夫 | 忠武將軍 | 八 | 正四品上 |
正四品下 | 七 | 通議大夫 | 壯武將軍、懷化中郎將 | 九 | 正四品下 |
從四品上 | 八 | 太中大夫 | 宣威將軍 | 十 | 從四品上 |
從四品下 | 九 | 中大夫 | 明威將軍、歸德中郎將 | 十一 | 從四品下 |
正五品上 | 十 | 中散大夫 | 定遠將軍 | 十二 | 正五品上 |
正五品下 | 十一 | 朝議大夫 | 寧遠將軍、懷化郎將 | 十三 | 正五品下 |
從五品上 | 十二 | 朝請大夫 | 游騎將軍 | 十四 | 從五品上 |
從五品下 | 十三 | 朝散大夫 | 游擊將軍、歸德郎將 | 十五 | 從五品下 |
正六品上 | 十四 | 朝議郎 | 昭武校尉 | 十六 | 正六品上 |
正六品下 | 十五 | 承議郎 | 昭武副尉、懷化司階 | 十七 | 正六品下 |
從六品上 | 十六 | 奉議郎 | 振威校尉 | 十八 | 從六品上 |
從六品下 | 十七 | 通直郎 | 振威副尉、歸德司階 | 十九 | 從六品下 |
正七品上 | 十八 | 朝請郎 | 致果校尉 | 二十 | 正七品上 |
正七品下 | 十九 | 宣德郎 | 致果副尉、致果中候 | 二十一 | 正七品下 |
從七品上 | 二十 | 朝散郎 | 翊麾校尉 | 二十二 | 從七品上 |
從七品下 | 二十一 | 宣義郎 | 翊麾副尉、歸德中候 | 二十三 | 從七品下 |
正八品上 | 二十二 | 給事郎 | 宣節(jié)校尉 | 二十四 | 正八品上 |
正八品下 | 二十三 | 徵事郎 | 宣節(jié)副尉、懷化司戈 | 二十五 | 正八品下 |
從八品上 | 二十四 | 承奉郎 | 御侮校尉 | 二十六 | 從八品上 |
從八品下 | 二十五 | 承務郎 | 御侮副尉、歸德司戈 | 二十七 | 從八品下 |
正九品上 | 二十六 | 儒林郎 | 仁勇校尉 | 二十八 | 正九品上 |
正九品下 | 二十七 | 登仕郎 | 仁勇副尉、懷化執(zhí)戟長上 | 二十九 | 正九品下 |
從九品上 | 二十八 | 文林郎 | 陪戎校尉 | 三十 | 從九品上 |
從九品下 | 二十九 | 將仕郎 | 陪戎副尉、歸德執(zhí)戟長上 | 三十一 | 從九品下 |
表2 唐代勛官與爵位品級
爵位 | 勛官 | ||||
品級 | 爵號 | 轉數(shù) | 官號 | 食邑 | 視品 |
正一品 | (親)王 | 一萬戶 | 無 | ||
從一品 | 嗣王、郡王;國公 | 五千戶;三千戶 | |||
正二品 | 開國郡公 | 二千戶 | 上柱國 | 十二轉 | 視正二品 |
從二品 | 開國縣公 | 一千五百戶 | 柱國 | 十一轉 | 視從二品 |
正三品 | 無 | 上護軍 | 十轉 | 視正三品 | |
從三品 | 開國縣侯 | 一千戶 | 護軍 | 九轉 | 視從三品 |
正四品上 | 開國縣伯 | 七百戶 | 上輕車都尉 | 八轉 | 視正四品 |
正四品下 | 無 | ||||
從四品上 | 輕車都尉 | 七轉 | 視從四品 | ||
從四品下 | |||||
正五品上 | 開國縣子 | 五百戶 | 上騎都尉 | 六轉 | 視正五品 |
正五品下 | 無 | ||||
從五品上 | 開國縣男 | 三百戶 | 騎都尉 | 五轉 | 視從五品 |
從五品下 | 無 | ||||
正六品上 | 驍騎尉 | 四轉 | 視正六品 | ||
正六品下 | |||||
從六品上 | 飛騎尉 | 三轉 | 視從六品 | ||
從六品下 | |||||
正七品上 | 云騎尉 | 二轉 | 視正七品 | ||
正七品下 | |||||
從七品上 | 武騎尉 | 一轉 | 視從七品 | ||
從七品下 | |||||
表3 唐代職事品級(唐代宗大歷以后)
品級 | 京官代表 | 外官代表 |
正一品 | 三師、三公 | |
從一品 | 三孤、太子三師 | |
正二品 | 尚書令、中書令、侍中 | |
從二品 | 尚書左右仆射、太子三少、諸衛(wèi)上將軍 | 京畿陪都三府牧、大都督、大都護 |
正三品 | 六部尚書、諸衛(wèi)大將軍、太子賓客、太常卿、太子詹事 | 中都督、上都護 |
從三品 | 御史大夫、秘書監(jiān)、諸寺卿、左右散騎常侍、國子祭酒、殿中監(jiān)、少府監(jiān)、將作大匠、諸衛(wèi)將軍 | 下都督、上州刺史、大都督府長史、大都護府副都護 |
正四品上 | 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六部侍郎、太常少卿等 | 中州刺史、上都護府副都護、上府折沖都尉 |
正四品下 | 尚書右丞、六部侍郎、諸衛(wèi)中郎將等 | 下州刺史 |
從四品上 | 秘書少監(jiān)、殿中少監(jiān)、內侍、諸寺少卿等 | 大都護府長史、親王府長史 |
從四品下 | 國子司業(yè)、少府少監(jiān)、將作少匠等 | 京畿陪都三府少尹、上州別駕、大都督府司馬、大都護府司馬等 |
正五品上 | 諫議大夫、御史中丞、國子博士、給事中、中書舍人等 | 萬年令、長安令、河南令、洛陽令等 |
正五品下 | 太子中舍人等 | 中都督府司馬、上都護府司馬等 |
從五品上 | 尚書諸司郎中、秘書丞、著作郎、太子洗馬等 | 親王府副典軍、下都督府長史、上州長史等 |
從五品下 | 太常丞、太史令、駙馬都尉等 | 下都督府司馬、上州司馬等 |
正六品上 | 太學博士等 | 京畿陪都其它縣令、中州長史等 |
正六品下 | 千牛備身等 | 下州長史、中州司馬等 |
從六品上 | 起居郎、起居舍人等 | 下州司馬、、上縣令等 |
從六品下 | 侍御史等 | 下牧監(jiān)等 |
正七品上 | 四門博士等 | 中縣令等 |
正七品下 | 內寺伯等 | 上府別將與長史等 |
從七品上 | 殿中侍御史等 | 中鎮(zhèn)副等 |
從七品下 | 太史局丞等 | 下縣令等 |
正八品上 | 監(jiān)察御史等 | 兩京市署丞等 |
正八品下 | 尚藥局司醫(yī)等 | 京畿陪都諸縣縣丞等 |
從八品上 | 左右拾遺等 | 上縣丞等 |
從八品下 | 大理評事等 | 京縣尉等 |
正九品上 | 校書郎等 | 中下縣丞等 |
正九品下 | 正字等 | 下縣丞等 |
從九品上 | 弘文館校書等 | 上中縣尉等 |
從九品下 | 國子監(jiān)錄事等 | 下縣尉等 |
注意到表中有之前沒有提到的武散官,其功能與文散官一致,也可以視作現(xiàn)代的軍銜.此外,表中反映唐代勛官從武騎尉到上柱國共十二轉,一般是戰(zhàn)場立功授勛的遷轉秩序,但文官在有些情況下也可以授勛,這也是《木蘭辭》中"策勛十二轉"的由來。
回到本文的(偽)主人公白居易,其《祭匡山文》曾提及:"維元和十二年歲次丁酉,將仕郎?守江州司馬白居易謹以清酌之奠,敢昭告于匡山神之靈."而<甌北詩話>記載:"香山詩不惟記俸,兼記品服,初為校書郎至江州司馬,皆衣青綠."據此可以判斷:元和十一年白居易在江州任司馬時,散官為將仕郎,也有沒有紫、緋之類的賞賜,因此只能穿著最低等的青色官服.白居易自入仕起十數(shù)年,任職事官自校書郎至左贊善大夫,其散官官品一直沒有升遷,這在唐代的中高級官僚中頗為罕見。
任左拾遺時,白居易認為自己受到喜好文學的皇帝賞識提拔,故希望以盡言官之職責報答知遇之恩,因此頻繁上書言事,并寫大量的反應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希望以此補察時政,乃至于當面指出皇帝的錯誤.雖然其上書言事多獲接納,但語言的直截了當,曾令唐憲宗感到不快而向李絳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得罪于皇帝,可能是白居易官品長期不得升遷的原因。
前文所述唐代的使職差遣體系,雖然部分地侵奪了職事官體系的權力,但兩者在一段時間內還能平行運行.然而從晚唐至北宋,職事官體系已經徹底和和實際職掌剝離,形成了散官決定章服、職事官決定祿米、使職差遣決定實際職掌的格局,大量官僚機構架床疊屋,終于在宋代出現(xiàn)了三冗之中的的冗官冗費,加劇國家財政負擔,引發(fā)宋仁宗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等改革風潮,使得大批文人政客在政治風波風波中起伏沉涌，催生了《醉翁亭記》、《岳陽樓記》和《赤壁賦》等數(shù)量可觀的傳世名篇。當然，這也都是后話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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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作者業(yè)余玩著的文字，作者2010年高中畢業(yè)于湖南省常德市第一中學317班，現(xiàn)為東南大學材料學隔熱陶瓷方向專業(yè)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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