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詠”出自第三十八回,回目為“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韻”。本回的主要文字是吃螃蟹和詠螃蟹,另有林瀟湘奪魁的“詠菊”狀況介紹,不過是完成了上一回“且聽”的“分解”部分,可看作“詠蟹”的鋪墊與陪襯。
此回描述的吃蟹場面宏大,參吃的人數眾多,從賈母到下人,吃得轟轟烈烈,吃得津津有味。轟轟烈烈過后,多人已散去,留下的由賈寶玉提議并牽頭,率先寫出食蟹詩,接著由林妹妹薛姐姐各續(xù)一首,詩成這一回也就結束了。下面展示這三位的詩作和譯文。
賈寶玉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br>
試譯:“撕開大腿便吃,有桂花樹陰作伴真的好爽,倒幾勺陳醋放幾片生姜,吃起來如癲似狂。我就是貪吃的猛獸嘴饞的兒郎又怎樣?拿酒來,滿上!看你這表面橫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家伙,傾刻間肚里沒有了肝腸!管他肚子著涼不著涼,只要有好吃好喝的全把這些個遺忘;吃完了指頭上沾滿腥味洗過了還是這樣。你本來就是為咱塞口填肚的吃貨,難怪蘇東坡也曾寫詩譏諷你一生瞎忙!”
林黛玉:“鐵甲長戈死未亡,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斯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菊帶霜?!?nbsp;
試譯:身穿鐵甲手持長戈又能怎樣?你還是死了,留作滿滿的一盤美食我高興地率先品嘗。那雙大腿里長滿玉一樣的嫩肉,隆起的軀殼里紅紅的脂膏哪一塊不是噴噴發(fā)香?更喜歡咀嚼你豐厚的八只手腳,勸我喝它個千杯萬盞的是哪位俊郎?面對這上好禮品慶賀這大好節(jié)日,涼風乍起桂枝搖曳菊花染霜!
讀這些充滿火藥味的文字,真難與剛才興悠悠詠菊,前些時嬌羞羞詠海棠是同一撥公子小姐對上號。這哪像吃蟹,簡直虐尸;哪像詠蟹,分明是泄憤、快意恩仇!有人可能認為,小說人物形象需要多角度全方位展示。不錯,描繪人物形象固然需要多角度全方位,但不可違背人物性格發(fā)展的慣性邏輯,也不可脫離文本的當下描述;否則,造成人物性格轉變的突兀,讀者難以理解。
試看這幫人在《詠菊花》中的表現。怡紅公子(賈寶玉)“種菊”:“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币慌衫淝锷?,寒香味。瀟湘妃子(林黛玉)“詠菊”:“毫端運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睂懙氖撬隳?,吟的是口噙香。蘅蕪君(薛寶釵)“畫菊”:“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描的是濃淡身影,繪的是活潑幽香。
他們在前一回的《詠白海棠》中也是這個套路:溫宛爾雅,斯文含蓄,決沒有《詠蟹》這般的切齒乃至失態(tài)。本回對林黛玉詩句外吃蟹的文字也是淡淡的、斯斯文文的,找不到撩撥她如此咬牙切齒詠蟹的由頭。
試全錄此回中寫黛玉吃蟹喝酒的文字如次:(一)“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兒夾孑肉就下來了?!保ǘ傲主煊褚虿淮蟪跃?,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坐著,拿了釣竿釣魚。”(三)“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席間,拿起那多銀梅花自酌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走上來要酌。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已酌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胸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吃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姑鼘⒛呛蠚g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細讀這些韻文外的文字,林黛玉時而在桌邊吃蟹,時而到塘邊釣魚,給人的印象似乎游離于或不專心于“此場”,而“詠蟹”卻十分鬧場。薛寶釵亦過之而無不及,她的詩剛吟誦完畢,“眾人都說:‘這是食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p>
這里的“眾人都說”當然包括作者曹雪芹說,或者是曹雪芹刻意借眾人一說,也正是這等一說,加上脂硯齋的旁批插說露了玄機,為細心的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另一種思考。
脂與曹時代同框,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即另一版本《紅樓夢》傳世,有專家認為此人是曹的寫作助手或托兒,脂的評說遍布整部《紅樓夢》。這些評說似乎大多在為作者的藝術水準唱贊歌,又時不時留露出對讀者可能對文本真實意圖的不解的擔憂,關鍵處總有提醒,似乎與作者在達成某種默契,刻意為讀者暗示著什么。
正因為如此,有細心的讀者和研究者發(fā)現了其中的奧妙,便開辟了“讀紅”“硏紅”的新路徑。比如本是理工科出身先是讀紅者后為研紅者的霍國玲霍紀平姐弟,他們在讀了若干遍《紅樓夢》文本及脂評后認為,此書中故事是表面的,其實另有隱情。他們在此認識的基礎上,反復研讀多種《紅樓夢》版本及與之相關的史料,著成《紅樓解夢》一書,引起紅學界的巨大反響,后來學術界將此書定為紅學解夢派的開山之作,尊霍氏姐弟為解夢派的創(chuàng)立者。
《紅樓解夢》是一部論文集,一九八九年初版,后有再版和續(xù)集。該書由多篇論文組成,已基本形成比較完整的獨立的解夢派體系,其主要觀點是:
【一】《紅樓夢》不是一部純粹的小說,它以小說的形式做掩護隱寫了一部歷史。它像一柄兩面可照人的鏡子,正面是小說,反面是歷史。
【二】所隱寫的歷史,即是《紅樓夢》的主線,也是作者寫作的真正目的。隱寫的歷史是:為閨閣寫傳,主要為竺香玉寫傳;隱寫精通醫(yī)術的曹雪芹與竺香玉合謀用丹砂毒死雍正。黛玉的原型真名竺香玉,是曹雪芹幼時的伴讀丫環(huán)和情人,后以小姐身份送入宮中,逐步得寵做了雍正的皇后。
【三】曹、雍的情仇史不便明寫,又不甘心掩沒,便借種種手法來表現。如草蛇灰線法,一石二鳥法,橫山斷云法,隱寫、諧音、分身、合身法等等,使小說文本云遮霧罩,造成一般讀者的閱讀困難,這是不爭的事實。作者懼于文字獄不得已借“賈雨村”言將“甄士隱”去,又留下了尋找歷史真相的若干線索。
有了解夢一派遞來的鑰匙,一切豁然開朗。賈寶玉是曹雪芹的代名,林黛玉+薛寶釵是竺香玉的替身。曹、竺合謀毒殺仇人成功,放肆蟹宴,順理成章;借詩泄恨,合情合理——這便是解夢派的邏輯。是不是真如此,暫且按下;有些味道,是真的——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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