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宅 蓋 屋
——僅以此文紀(jì)念拆遷的老家
代景民
傳聞半年的柳莊拆遷，終于證實了。測量、公示、簽字、賠償、拆除，一起來，一起做，讓人猝不及防。自此，柳莊再也沒有了家。那個生于斯長于斯的莊子，那個夢繞魂牽的莊子，那個經(jīng)歷痛苦與歡樂，愛情與婚姻，生孩與撫養(yǎng)的莊子，不復(fù)存在了。
本以為父母不在，老屋還在，家就在。沒有想到，村莊拆遷，徹底拆斷了我的念想，拆斷了故鄉(xiāng)與我的聯(lián)系，拆斷了我歸鄉(xiāng)的理由，拆斷了我精神的自慰。
建造這幢小樓與院子，吃盡了苦頭，嘗盡了辛酸，耗盡了家財。還是從老宅三拆三建的三代房屋說起吧。
第一次拆屋造屋，那是80年代初。老宅是繼承爺爺?shù)淖嫖荩陧斄褐赣H的帶領(lǐng)下，我家新造了泥坯房。
我們在柳莊西南，白河橋下的空地上，挖了大堤的黃土，和成泥塊，上面撒上麥糠當(dāng)黏草。然后，光著大腳丫來回踩和，再用鐵锨鏟起，反復(fù)地翻揉，讓土、糠、水充分地融合均勻，最后，形成一塊軟硬適度的大泥塊，這樣就可以開始第二道工序。挖起一塊泥，放進(jìn)坯模子里，用手掌與拳頭用力按捺結(jié)實，刮平，拿下模子，一塊方形的泥坯就做成了。
我的工作是翻土、撒糠，從河里取水，和泥。父親工作就是脫坯。烈日下，汗珠如線，不停地滴下來，我和父親咬牙挺了過來。真的沒有偷懶，實在不忍心父親一人獨干。一個月時間，三間屋的土坯脫好、曬干。我們用架子車運到了家里。對于蓋屋來說，這僅僅邁出了第一步。
梁頭、檁子、插首沒有，需要刨樹。父親和我來干。南地的樹：桐樹、棗樹、榆樹、楝樹、楊樹、柳樹，但凡有材，幾乎不能幸免。全靠人力在做。二十天多天時間，鐵鍬、lian锨、錛?，這些家伙什全派上用場。一天下來，全身筋骨如同散了架。一切用材具備，可以開工了。泥坯壘墻，穿樹成梁，請人蓋屋。燒茶、發(fā)煙、燒飯、管飯，父親腳不著地，身不離屋。一個月過去了，房子終于完成。泥坯墻，茅草頂，我記憶中第一代房的式樣。
第二代房，磚墻瓦頂。那是八十年代末期，圍窯在農(nóng)村興起。窯磚紛紛出爐。家里錢少，買不起，為了省錢，父母采用與脫坯幾乎一樣的笨辦法：脫磚坯，自己燒窯。這次選址在莊東地。因為，那里有水有土，水是機井水，土是沙淤兩合土，適合燒磚。與第一次比，這次不再孤軍作戰(zhàn)：四個姐夫來幫忙。挖土的挖土，和泥的和泥，ke坯子的ke坯子，有分工有合作，有苦和累，也有歡聲和笑語。只是多出一道工序：曬土。濕土在太陽下暴曬，碎成土粉。把土粉撒在磚模子里，以防粘連。我的工作做這個。
與泥土打交道，無論種莊稼，還是蓋屋子，都不輕，都是重體力活。我是累怕了，想出農(nóng)門，只有一條路：讀書。幸虧考上師范，脫離農(nóng)村，脫離了泥巴，否則，我擔(dān)心真的撐不下去。
一摞摞，一排排，生磚坯排列在東場地面，在陽光下站立，像是在接受檢閱。全家人涌出一種成就感。像是離新房近了一步。別急，還有一道工序：箍窯燒磚。這種工作技術(shù)含量很高，需要請老師傅指導(dǎo)，才能干。我與家人的主要工作是運輸。把干透的磚坯，運到窯里，碼好整齊，一層坯撒一層碳。全部摞好裝好后，封住窯門，才可以點火。大火燒磚，連燒三天，然后?；穑瑺F十天。在窯里，磚坯開始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慢慢地，它變得其硬如鐵，其色如薯。半個月后，開窯出爐。一塊塊長方形磚，方正正，紅彤彤，出世了。而那些沒有燒透的，則顏色稍淺。
蓋房開始了。為了節(jié)約用磚，創(chuàng)新了各種砌墻方法，發(fā)明了立臥磚、磚泥混搭、磚坯混搭等模式。還是這塊宅地，推倒老房，建造新屋：三間紅磚青瓦房。對了，青瓦哪里來？買。沒有那么多錢。需要人工來造。地址選在家南地。我們鏟平菜地，在這個地方拉來了揚灰，拉來了石沫，拉來了瓦模子，拉來了瓦機子。姐夫們，父母們，一齊上陣，后勤的后勤，前方的前方，出力的出力，操作的操作。擔(dān)水，和灰，活最重，卻費力不討好，稀了稠了，都要挨數(shù)落，我來干，自然我來受。父親和姐夫們輪流脫瓦，把揚灰與石沫均勻摻和，和好，鏟起放到瓦機的模子里，用一個刮板，輕輕地，攤平灰料，青瓦模樣顯露真容。最后，撒上一層揚灰粉，再次刮平，瓦的表面便平亮如鏡。抬腳蹬起瓦模，置于平地，大樹下，陰干一天，青色的水泥瓦便dao制完成。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些往事如同噩夢一場。有多辛苦，只有親歷者知道。回憶與寫作，很簡單。那種苦與累，無法用文字形容。費盡千辛萬苦，總算蓋成了。前后用多長時間，不記得了。嶄新的瓦房矗立在柳莊中央，莊里人投來艷羨的目光。
時間到了1999年9月，南地的房屋父母搬進(jìn)居住。老宅房子騰給我。到這個時候，紅磚青瓦早已經(jīng)殘色了，四個墻角裂開，有的揚灰瓦松動，有的脫落。那時候，我參加了工作，結(jié)了婚，生了兩個孩子。生活與經(jīng)濟條件得到保障，有了一點的積蓄。與妻子商議，準(zhǔn)備第三次蓋屋。推倒老屋，蓋上流行的樓房。
那時候，全家人借住在天文家的邊房里。既要上班，又要備料，又要操心工地。建材都需要購買，雖然不要出笨力，但是紅磚、樓板、揚灰、石沫都需要現(xiàn)錢交易。最難的是進(jìn)料。進(jìn)料需要跟進(jìn)付賬與卸料。錢不夠，就向別人借賬，口難開，都是妻子在操心。
一車車紅磚，一車車樓板，運進(jìn)來。小小的柳莊村道擠滿了貨車。家里空地，大坑的邊沿，都摞滿了建筑材料，那場面，大有建造高樓，與敵大戰(zhàn)之勢。大車開不進(jìn)村道，只能卸在村外大路上，全家人用架車子，一點點tou到家門口。
那時候，透支了全身的體力與心力，總覺得睡不夠，睡不飽，無精打采。即使這樣，還不敢睡很長時間。想到白天施工，煙、茶、鞭炮、繩子、鐵锨、鐵鍬、井水，都要預(yù)備，就著急忙慌地，爬起床。只有等連營他們來到，工人就緒，鞭炮一響，施工開始的時候，我才能閑下來。班里有課，又得馬上蹬著自行車，撅起屁股，一路騎向技校。放了學(xué)，又是急著趕回柳莊，操心收工后的工具整理，垃圾、廢磚、廢料清理。就這樣，家校兩點一線往返，疲于奔馳。
一個月過去，老宅主樓雛形初現(xiàn)。一層、二層、隔熱層，凌空架立，拔地而起。上樓板的那天，大門對聯(lián)紅艷艷，鞭炮一響炸上天，樓上樓下的城市生活就要實現(xiàn)，全家人格外高興。我是莊里第一個蓋樓的人，大家都來看熱鬧，妻子與我心里樂滋滋的，父親的皺紋掙開了約束，如同向陽花開。媽媽與妻子忙著做菜做飯。因為按照風(fēng)俗，上梁必須管飯，所以柳莊的農(nóng)家小院前所未有的熱鬧與歡快。
一個半月的時間，小樓終于落成，邊房與過底也建成完工，西邊拉起了墻頭。墻下砌了方形花壇，植上了石榴、葡萄、柿樹。一切都是嶄新的樣子，一切都是喜氣樣子。院子的污水池填上土，被水泥地壓在地下。過底是正門，上方鑲嵌了龍和拱形瓷片，堂屋的地面，地板磚很貴，五十元一塊，現(xiàn)在想起還有點心痛?？吹叫路孔?，新院子，媽媽逢人就說：景民真能。我覺得臉上分外有面子，身體自帶光芒。
新房建成，迄今22年了，其間由于外出上學(xué)，在外工作，居住外地，房子沒有進(jìn)行內(nèi)部裝飾，只有父母居住照看。2021年4月，兒子兒媳大婚，花了近兩萬元，進(jìn)行內(nèi)外裝修和裝飾，包括墻壁、線路、水路、門窗油漆等，房子煥然一新。如同深藏閨閣的姑娘，一經(jīng)梳洗打扮，外示于人，真容姣好，讓人倍加喜歡。我不想再離開她，曾一度夢想著，退休后，某個午后，院子里，孫子孫女承歡膝下，花壇的果樹下，掛滿果子。打開窗子，風(fēng)兒、陽光遛過房間，陪我讀書，電腦開著，我自由地，悠閑地，碼字我的《柳莊戴姓》。如今，這些簡單的想望，竟成了奢望。
女兒找白球鞋爬山，喊我的聲音，把我從回憶里拉回現(xiàn)實。房屋要簽訂拆遷協(xié)議，還沒有答復(fù)安置于我。看來，我真的是流浪在外，無路可走了。
2022.9.18，于杭州 富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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