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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戈
薛陸成
與韓國都城的繁華相比，鄉(xiāng)村的人們一直生活在戰(zhàn)爭的陰云籠罩之中 。前線的戰(zhàn)事總是一次次吃緊，每一次戰(zhàn)事開始還是結(jié)束，農(nóng)家都要經(jīng)歷一次剝皮切骨之痛。上交的軍糧一次次增加，饑餓也就一次次更加嚴(yán)重。入伍的通告一次次變換，變換一次就減少一個男丁。關(guān)鍵是周圍幾個國家，楚國惹不起，晉國不敢惹，秦更是虎視眈眈，看著就腿軟。等到秦滅六國，硝煙散去，韓國人的日子基本是饑寒交迫了。戰(zhàn)爭讓秦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六國的大夢，韓國人卻落得個國破家亡的凄慘景象。
韓成剛剛十六歲，家境尚可。祖輩靠著經(jīng)商賺了錢，買田置地，擁地幾百畝，說不上富裕，也算衣食無憂。從小念私塾，懂教化，又生得白凈，長得俊朗，活脫一個白面書生。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闭胫繉W(xué)識進(jìn)京謀職，光宗耀祖。祖父重病而亡，兩個哥哥戰(zhàn)死沙場，父親進(jìn)貨途中，又遭了山賊，貨劫了，人殺了。一時間家道敗落，母親悲傷過度，一病不起，不幾日竟也魂歸天國?？闪嬉?，好端端的一個家，真的是家破人亡。韓成連遭打擊，整日凄凄慘慘，猶如霜打的茄子，病懨懨毫無生機。每日手握從父親胸口拔下的一把殘戈，發(fā)愣出神。這把戈，插在父親胸口，戈刃斷掉一大截，留下一小截，斷口蹦的參差不齊，鋒利無比。戈頭完好，尖尖的。戈套里折斷的木把都被鮮血浸透，成了褐紅。屋漏偏逢連陰雨，埋了父親，藏了母親，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勁，衙門的一紙訴狀又將他招去。生意上埋下過節(jié)的王大惡人，買通縣官，偽造借據(jù)，將他家的田地連同老宅搶去。韓成這下可成了孤家寡人，連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都沒有。灰頭土腦，失魂落魄，流落街頭，扯不下臉面，要不來吃的，只能跑去河邊捧一把河水解渴，跑去山間荒地摘幾個野果充饑，不幾日便饑荒荒落魄得不成人形。
一日正在墻角昏睡，聽得一聲清脆：“韓成哥”。恍惚中睜開眼，看見英子站在面前。英子見他睜眼，眼光中露出欣喜和心疼，一把手拉住他，輕聲說到：“韓成哥，我娘叫我來找你，讓你跟我回家?！表n成清醒過來，望著眼前已經(jīng)長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英子，腦海里回憶著從小倆人一起長大的美好，感慨萬千。英子是韓成家女傭劉媽的女兒。劉媽夫婦在韓家當(dāng)傭人，丈夫趕車跟著韓成父親走南闖北進(jìn)貨出貨，劉媽在韓家伺候韓成母親。韓成父母開明，待下人和善。英子從小跟著母親在韓家長大，與韓成一起玩耍，一起念私塾，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韓成父親遭賊，還是英子爹把尸身背回來的。韓家破敗之后，英子父母帶著英子回了老家。聽聞韓成流落街頭，英子一家上街尋找，剛好被英子找見。韓成跟著英子去了英子家，英子父母見了，不勝噓唏，一時竟不知怎樣安慰。燒水洗澡，找了英子父親的衣服換上，瘦骨嶙峋的樣子，看得英子一家止不住落淚。天可伶見，往日一表人才，玉樹臨風(fēng)的青春年少，被連續(xù)的變故擊垮，落魄成孤魂野鬼般的讓人不忍直視。英子媽整日熬粥伺候，一月有余，韓成氣色漸漸恢復(fù)。雖然清瘦，臉色總算有點光澤。只是韓成整日少言寡語，把那把斷戈隨身帶著，除了吃飯時間，白天黑夜的戈不離手。斷戈已被英子洗凈，戈套里的斷木把也已去掉，斷口參差不齊，卻豁牙鋒利，陽光照見，總是閃著青幽幽的光亮，任誰看了都不免心里發(fā)怵。
時光一晃半年，英子父母眼見韓成整日發(fā)呆，勸了多次，都是無聲無息，也就只剩下無奈和嘆息。英子開始還體諒韓成，不讓父母說道。這半年光景，看韓成還是失魂落魄，毫無生機，心里不免著急。越是可伶，越是心疼，越是著急，越是愛戀。加上自幼青梅竹馬，又值情竇初開，廝守日久，趕上父母外出，竟不管不顧地?fù)ё№n成，情愫濃烈。韓成初始冷漠不動，冰涼的心被英子火熱的身子慢慢揉出一團(tuán)火來，莽莽撞撞干柴烈火轟然而起。等到魂魄歸來，看著英子羞澀地穿衣跑出屋外，大夢初醒般懊悔不已。想自己國破家亡，大仇未報，雙手無縛雞之力，怎能不清不楚污了英子清白。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苦思冥想，終是覺得對不起英子。咬咬牙，起身從廂房出來，走到英子一家堂房門前， 沖著屋門跪下，鄭重磕了三個頭，起身向院門走去。冷風(fēng)襲來，渾身打個激靈，想自己此去不知能不能再回來，轉(zhuǎn)身走到屋門前，將斷戈拿出，看了又看，輕輕放在門前。走到院門口，輕悄悄開了院門，回身關(guān)好院門，大步走入黑暗中。
韓成連夜匆匆趕路，待到天明，已經(jīng)走出三四十里地。到河邊洗了把臉，捧著河水喝了幾口，回身望去，心中默念：“英子，等我報仇雪恨，再回來娶你。”想著秦朝剛立，該是用人之時，自己好歹讀過幾年私塾，識文斷字，定能謀個營生。想罷，便一路朝西，奔咸陽而去。
到咸陽幾日，別說謀個營生，就是吃飽肚子都是難事。一路乞討過來，餓得眼冒金星，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街上的人見了，都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哪家府門肯讓一個叫花子進(jìn)去？再說這咸陽城，滿大街都是各地來的能人志士，這官家府門，上到相府將軍府，下到衙役里長，每天這門口都是排著隊地等著引薦。送錢的，遞薦書的，絡(luò)繹不絕。他一個叫花子，渾身臭烘烘的，遠(yuǎn)遠(yuǎn)看見就被攆走，哪有機會進(jìn)門去。越是找不到營生，越是饑寒交迫，破落的不成人形。
一日，正臥倒在一家貨店門邊墻下，昏昏浩浩睡蒙過去。貨店老板在店里愁眉苦臉，伙計在旁唉聲嘆氣。貨店老板急愁愁說到：“唉，這可咋辦？宮里催得緊，挪不過明天了，我那苦命的兒子就只有進(jìn)宮了。可這一進(jìn)宮，我家豈不是要斷了香火。老大充軍未歸，生死不知，老二進(jìn)宮，我這份家業(yè)傳給誰？我們趙家的香火真要在我手里斷了嗎？”伙計看著老板自言自語，越發(fā)愁苦，更是不敢亂說亂動，怕惹老板生氣。老板唉聲嘆氣好一會兒，有氣無力地說：“去把店門關(guān)了，不開門了，哪還有心思？”伙計躬身退出，走到門外，收拾門板要關(guān)門歇業(yè)，扭頭看見墻下窩成一團(tuán)的乞丐，忽而有了靈感。忙進(jìn)屋對老板說：“掌柜的，能不能找人替二公子進(jìn)宮？”老板看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找誰？哪家人愿意扛這差事，我倒是想讓你替了去，可你年紀(jì)太大，蒙混不過，可是要殺頭的?！被镉嬐嵫M(jìn)一步說：“掌柜的，找個乞丐，替二公子進(jìn)宮，只要他不說，誰知道，你再給宮里使些錢，有個人頭頂著不就行了?！必浀昀习逄ь^露出驚奇的眼光問：“說得輕巧，哪來的乞丐？”伙計朝店外努嘴到：“老天有眼，外邊正躺著一個，年紀(jì)和公子大小相仿，身材也瘦弱一般，只是臟兮兮的，洗凈了，換上二公子的衣服，先過了這關(guān)再說?！必浀昀习寮奔逼鹕碜叱龅晖?，看了看墻下的韓成，用力拍一下大腿道：“天助我也。”忙叫伙計扶了進(jìn)來，好酒好菜招待。這韓成迷糊糊被人叫醒，扶進(jìn)店內(nèi)，一桌好酒好菜，哪還管得了旁的，可勁地吃喝起來。吃得酒足飯飽，醉得不省人事?；镉嫳称饋淼綆浚嗜ヒ簧沓艉婧嫫茽€衣服，燒水擦拭干凈，換上二公子的衣服。出門去宮里回話，領(lǐng)著宮里的人來看了，貨店老板塞給管事的一包錢，拜托多照應(yīng)?；镉嫲秧n成抱上木板車，拉去宮里交差。
一陣疼痛，激靈靈醒來。韓成努力睜開眼睛，醉眼朦朧，看不明白身處何處。見有幾個穿戴整齊的人扶他起身，忙含糊地問到：“我這是在哪？”一個管事的冷話道：“大秦宮廷，你下去休息三日，三日后開始干活?！蓖乳g火辣辣疼，韓成低頭看去，褲子上有一片血紅，一時清醒。大聲問到：“我怎么在這里？你們干什么？”管事的依舊冷話道：“從今天起，你就是大秦宮廷里的閹人，姓趙名高?！表n成掙脫兩個攙扶的人厲聲大叫：“我不是趙高，我叫韓成，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去衙門告狀?！惫苁碌睦湫σ宦暤溃骸跋肴ゾ腿グ桑来笄芈?，逃跑是死罪，誣告是死罪，你去哪告？誰能證明你是韓成？誰能證明你不是趙高？”揮手讓兩個小宮人拖他去了廂房，扔下他，鎖了房門。任他在屋里大呼小叫，沒人再理。
不吃不喝，哭哭叫叫，兩天之后，韓成疲憊地窩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之后，不再大呼小叫，心里想明白了：“既來之，則安之。命該如此，斗不過命。倒不如認(rèn)了，好好活著，起碼這是大秦宮廷，雖是做了閹人，還有一條命在，保不齊日后還能借此報了家仇?！毕朊靼琢耍簿推届o下來，起身拍打房門。有宮人在外守著，聽他拍打房門，就問到：“不鬧了？”韓成苦笑一聲，和氣道：“鬧有何用，我認(rèn)了，我叫趙高，讓我吃飽飯，出去干活?！?/span>
英子早上起來，走出房門，腳下被硌了一下，低頭看去，韓成不離身的斷戈踩在腳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來，歪腰抓起斷戈，跑去廂房。廂房門大開，屋里哪還有韓成的影子。跑出院子，站在院門外向大路望去，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急急地跑回家，跑回堂屋，也不顧避嫌，直跑到父母的床前，氣喘吁吁地大叫：“他走了，他走了。”父母驚醒，看著站在床前急得掉下眼淚的女兒，一下子明白了。母親慌忙穿衣下床，拉了英子出來，到廂房看了看，轉(zhuǎn)身拉著英子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心疼地說：“妞呀，他走就走了，你韓成哥終究是成大器的人，咱這小家哪盛得下他。”英子忽地?fù)涞乖谀赣H懷里，大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喊著：“他不能丟下我，他不能丟下我，我咋辦呀？”母親無奈，雙手摟著英子，跟著掉淚。
從那天開始，英子像掉了魂一樣，整天恍恍惚惚的。父母跟她說話，也總是聾了般，沒有回音。一個人拿著斷戈，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父母勸幾次，看看沒有用，也就不再勸她。每天做好飯，給她放到面前，也不說話。飯碗放一晌，也不動筷子。真是餓了，就胡亂扒拉兩口，繼續(xù)發(fā)呆。看著她這樣，父母也跟著整天唉聲嘆氣，干啥活都提不起勁。
一晃三個月過去，英子媽忽然覺得奇怪?？傆X得哪里不對勁。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正苦思迷想，英子癡呆呆地從她面前走過去。英子媽望著英子微微鼓起的肚子，一時驚醒。“壞了，這傻妞可把自己害了，這可咋辦呀？”疾步進(jìn)屋，低低地對英子父親說：“她爹，妞怕是有了身孕，這該咋辦？”英子父親嘆一口氣，搖搖頭道：“咋辦？我也沒辦法，丟人呀，這叫咱咋出門？”英子母親看英子爹也幫不上自己，就出門去找村里的老劉婆。老劉婆是村里的接生婆，雖說是接生婆，也懂些醫(yī)道，平時村里的女人們有個啥小病小災(zāi)的，都去找老劉婆討點藥。老劉婆聽了英子媽的話，忙顛著小腳到里屋，摸摸索索一陣子，出來將一小包藥塞到英子媽手里，低低的交代說：“煎好喝了，過幾天看，不行再來?！庇⒆計屓绔@至寶，小心翼翼攥在手里，急匆匆回家。進(jìn)院直奔灶上，把藥倒進(jìn)鍋里，點火燒起來。等到藥湯熬好，盛了一碗，放到桌上，拿了蒲扇在邊上不停地?fù)佒L(fēng)，不時用手碰碰碗邊。好一會兒，感覺不熱能喝了，就端了碗過去，歪腰遞給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的英子說：“喝了吧。”英子不說不動。英子媽壓低聲音急切地說：“早喝早好，不能讓人看到，再拖就沒辦法了?！庇⒆踊秀敝痤^，一臉的疑惑。英子媽也顧不得許多，用手指指影子鼓起的肚子，說：“不能生下來，姑娘家家的，讓人笑話?！庇⒆右粫r恍然大悟般目光清亮，身子激靈靈直坐起來，看著她媽手中冒著熱氣的湯藥，竟笑著說到：“媽，我不喝藥，我就要把他生下來，這是我和韓成哥的孩子?！庇⒆計屔底?，迅疾又低聲恨恨地說：“你瘋了？黃花大姑娘一個，生個孩子，不怕全村人笑掉大牙，我和你爹的脊梁骨還不讓全村人戳折了？”英子精神抖擻地站起來說：“誰想說就說，誰想笑就笑，我就是要生下來?！鄙焓謴陌l(fā)愣的英子媽手里接了藥碗，走到院子里的棗樹下，把一碗藥全倒在樹根底下。又走過去，把藥鍋里的藥也倒了，轉(zhuǎn)身進(jìn)屋，放下碗和藥鍋，從小簸籮里拿起一個蒸紅薯，大口吃起來。英子媽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快步進(jìn)屋，對英子說：“你可不能這樣，這叫你爹和我咋出門？”英子不說話，只顧吃著紅薯。忽而噎住，瞪了老大的眼珠子，看著她媽。英子媽忙倒了半碗水遞給她，英子喝了一大口，慢慢咽下去，好一會兒，緩過勁。把半截紅薯放進(jìn)小簸籮，語氣肯定地說：“媽，放心，我不叫你和我爹丟人?！闭f罷轉(zhuǎn)身，去洗臉，換衣服。英子媽跟在身后，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拉住英子說：“你想去哪？”英子苦笑著說：“我還能去哪？去找韓成哥?！庇⒆計尲绷耍プ∮⒆拥氖终f：“你去哪找？你又不知道他去哪了，你一個姑娘家，去哪找？”英子抽出手，拿了幾件衣服，用一塊小布單包了，把那把斷戈放進(jìn)去，包好。到小簸籮里拿出幾塊紅薯，用一小塊布裹好塞進(jìn)布包，背上布包，面對她媽跪下，周周正正磕了仨頭，起身對著還在迷惑發(fā)愣著急的英子媽說：“你跟我爹說吧，就說我去找我韓成哥了。”英子媽忙拉住英子，英子狠勁抽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英子媽追到門口，張口想喊，又忽然放棄，靜靜地看著英子遠(yuǎn)去的背影，兩行淚水決堤般轟然而下。
咸陽，大秦皇朝的都城。繁花似錦，歌舞升平，商鋪林立，街道整潔。浩浩蕩蕩的出巡隊伍緩緩向城門而去。馬蹄聲“咔噠咔噠”不停，車輪聲“咕嚕咕?！辈幌ⅲ值纼膳該頂D的人小聲說著話。趙高坐在馬車上，忽然有點心慌，思來想去，想不出什么，用手捂住胸口，還是有些胸悶。掀起窗簾，想要透透氣。正看見城外路邊一個女乞丐坐在地上，身邊坐著一個同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女乞丐瘦弱的身體有氣無力，臉色蒼白，看樣子病得不輕。車馬走過，趙高腦海里好大一會兒都發(fā)愣，這張臉好面熟，哪里見過，想想可笑，自己深居內(nèi)宮，整日侍候始皇帝，別說出城，就是宮門都沒有邁出過一步，哪會見過一個乞丐。想著想著，竟想起自己一路討飯來咸陽的饑寒落魄景象。英子清新靚麗的身影也是閃過來，閃過去。一時感慨萬千，伸出頭去再看，馬車早離城門很遠(yuǎn)，望不見那個女乞丐了。
好大一晌功夫，隊伍終于離城遠(yuǎn)去，送行的人開始返回城里。一輛宮里的馬車掉頭剛走到城門口，城門旁的路邊傳出一聲凄慘的叫聲“娘”。窗簾拉開，一個俊美的夫人從車窗向外望，看到路旁一個小乞丐搖晃著躺在地上的女乞丐，嘴里凄慘地大聲哭喊著：“娘，娘，娘”。不知怎地，夫人竟被這哭喊聲吸引，勾得兩眼濕漉漉掉下淚來。忙叫車夫停車，讓隨行的宮女過去看看啥情況。宮女去了一會兒，回來稟報：“娘娘，女乞丐死了，娘倆逃荒，從韓地來此，剩下小乞丐一人，孤苦無依。”夫人心中悲戚，想了想，對宮女道：“你去找人幫著把人埋了，把小孩子帶來見我?！睂m女應(yīng)聲，叫上下人去了。
看著梳洗過后，穿上小公子的衣服，站在面前，還有些眼淚汪汪的小男孩，夫人輕聲問：“你叫什么名字？家里還有什么人？”小男孩抬手擦把眼淚，說：“我叫韓達(dá)，跟我娘出來找我爹，我娘病了，沒錢醫(yī)治，我爹也沒有找到，我們是韓地來的，家里沒人了?！狈蛉寺犃?，頓時更加親切。自從嫁入大秦，就沒有再回過故國，如今韓國被滅，父母故去，哪還有家鄉(xiāng)可回。孤零零在這宮中，連個說私己話的人都沒有，當(dāng)初帶過來的陪嫁丫鬟都讓自己打發(fā)嫁人出宮。今天聽到家鄉(xiāng)的話，心里倍感親切。讓人喚了公子出來，眼見得兩個小男孩年紀(jì)相仿，站在一起，形若兄弟，心中不免欣喜。對著小男孩和顏悅色說：“以后你就在這住下，跟著這個哥哥一起生活，你的父親，我?guī)湍阏?，好不好？”小男孩淚眼看了一下身邊站著的英俊小公子，狠勁點點頭。夫人對公子說：“子嬰，以后讓他跟著你，一起讀書習(xí)武，當(dāng)你弟弟好不好？”公子歡喜地拉住小男孩的手說：“好！”說罷，拉了小男孩退出門去。院子里想起公子歡喜的說話聲。夫人靜靜地坐在屋里，心一時又飛回了遙遠(yuǎn)的韓國故地。
春去秋來，大雁南飛，公子和小男孩已是青春年少。每日讀書習(xí)武，形影不離。夫人望著院子里嬉戲打鬧的兩個小人，心里也是開心。在這深宮大院，自己整日孤獨寂寞，公子能有小韓達(dá)相伴成長，也給自己帶來不少歡聲笑語。尤其這韓達(dá)，書讀得用心，武也練得上進(jìn)，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把武師教的套路練習(xí)得爐火純青，七八個武士都打不過他。除了武師教授的武功，韓達(dá)每日都會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斷了戈刃的青銅斷戈，自演自練，攻防自如。問起這青銅斷戈，韓達(dá)說這是父親當(dāng)初離家時唯一留給母親的物件，也是父親一家家破人亡的兇器，祖父就是被這斷戈刺中胸膛，流血而亡。這青銅斷戈既是兇器，又是從小保護(hù)自己和母親的武器，母親懷著自己，外出尋找父親，一個弱女子，少不了受人欺負(fù)。每次遇險，母親都握緊斷戈以死相拼，倒也保了自己清白。母親一路乞討，饑寒交迫，或者貧困交加，只要看著這斷戈，就像看到父親，看到希望。母親也多次交代自己，這把斷戈也是唯一可以和父親相認(rèn)的物件，比母親的命都重要。想想宮廷勾心斗角，險象環(huán)生，公子一人處這險境之中，怎么應(yīng)對？怎么保全？有了這韓達(dá)從小相伴，又能文能武，日后遇到什么事，也算可以幫到公子。何況韓達(dá)自進(jìn)了這個院子，就忠心耿耿，對自己孝敬，每日請安問候，比公子還畢恭畢敬。對待公子更是死心塌地，既親近情同手足，又恭順主仆分明。這樣想著，夫人真是覺得自己當(dāng)初收留韓達(dá)是多么正確，感謝老天有眼，送給這個院子一個給自己當(dāng)兒子，給公子當(dāng)兄弟，忠心耿耿，誠實可靠的人。
為了避免在宮廷爭斗中傷及自己和公子，夫人自己足不出戶，也要求公子和韓達(dá)足不出戶。任何宮里的閑言碎語，也要求宮人們不得議論。這個大院子里的人在大秦皇宮明爭暗斗的風(fēng)波里，過著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仿佛被大秦皇宮遺忘一般。也正是如此，夫人和公子才一直平安無事，皇宮里其他宮的妃子公子爭斗之時，也從來不把這個院子當(dāng)回事。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大雁北歸，始皇帝又出巡而去，望著浩浩蕩蕩看不到頭的隊伍，夫人心里忽然悸動，怎么會這樣？一聲大雁的鳴叫，劃破長空，抬頭看去，那是一只落伍的孤雁。這么些年，年年看大雁北來南去，怎么只有今日看著看著會心生哀傷？怎么今日聽到這大雁的鳴叫會感到驚慌？想不明白，就不想吧，也許是昨天受了涼風(fēng)，身體不舒服？但愿吧。
“轟隆隆”一聲緊過一聲的雷聲，聽得夫人坐臥不安，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好像上次送行時，在城門口有過，怎么回事？難道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么？站在門口，望著院子里還在對打的公子和韓達(dá)，夫人越發(fā)地心慌意亂。宮女忙沏一杯茶端過來，小聲說道：“夫人，喝杯茶吧。”夫人擺擺手，走到菩薩像前，閉目躬身，嘴中念念有詞，祈求菩薩保佑，保佑大秦?zé)o事，保佑始皇帝平安，保佑這院子里所有人都平安，保佑公子平安。
始皇帝回城，迎接的人都被一股臭魚味嗆得捂住口鼻，議論紛紛?；氐綄m里，夫人正想著讓宮女去其他宮里打聽一下。宮中傳旨，始皇帝駕崩，胡亥繼位。一場血雨腥風(fēng)席卷整個皇宮，幾個平時跟胡亥關(guān)系不和的公子都被殺被關(guān)，好好地宮廷，哀嚎遍地，血流成河。一場大雨終于傾盆而下，沖刷著滿地的血污，也沖刷著這個安靜的院落。夫人帶著全院子的人，每日喪服祈香，祈求平安，祈求這血雨腥風(fēng)早日過去。
宮女驚慌地跑進(jìn)屋來，雙腿發(fā)軟，“噗通”一聲跪在夫人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夫人，宮里來人了。”夫人一驚，旋即又按捺住，平靜地坐在椅子上，說：“該來的就來吧?！被蕦m內(nèi)侍進(jìn)門宣旨：“二世皇帝駕崩，群臣舉薦，推公子子嬰繼皇帝位，沐浴更衣，入太廟祭祖，進(jìn)宮繼位?！狈蛉藥ьI(lǐng)全宮人接旨謝恩，送走內(nèi)侍。宮人散去，留下公子子嬰和韓達(dá)。拉住公子的手，左看右看，滿眼的伶愛與不舍，公子語氣堅決地說：“我不去，我不當(dāng)什么皇帝，我就在這宮里陪著娘。”夫人笑笑，落下淚來，輕聲說到：“此事關(guān)乎國體，由不得我們做主，抗旨也是死罪，倒不如順其自然，走一步說一步?！惫託夂艉舻貭庌q道：“朝堂上這些年都是趙高把持朝政，欺害忠良，二世皇帝也是趙高害死，我去了，還不是任由趙高擺布。與其當(dāng)個傀儡，助紂為孽，不如不去?！狈蛉死幼叩狡兴_神位前，對公子說：“我整日吃齋念佛，祈求天下太平，祈求你們個個平安，若是沒有菩薩護(hù)佑，我這幾十年怎么能熬過來？你若真有心分化善惡，怎不想想，做一番事業(yè)，保這大秦江山，也不枉你身上流淌著贏氏血脈。”公子躬身回答：“有娘這句話，孩兒知道該做什么?！鞭D(zhuǎn)身退去。
密謀一晌，子嬰和韓達(dá)也沒有個主意。韓達(dá)堅持讓子英繼位，等繼位之后再做打算。子英卻堅決不同意，前車之鑒，胡亥的結(jié)局已經(jīng)足夠提醒他，趙高謀劃多年，又老奸巨猾，把持朝政這幾年，朝堂之上都是唯趙高之命的人。大到將軍國相，小到侍衛(wèi)宮人，都對趙高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如果說前兩年還有忠心大秦，經(jīng)過指鹿為馬的排擠殺戮，如今的大秦朝廷，連個反對的聲音都沒有了。倆人議論至深夜，還是沒有個結(jié)果。天明時，內(nèi)侍來催，說是趙相在太廟等候。子嬰讓內(nèi)侍回去稟告，說自己沐浴齋戒完了就去。打發(fā)走內(nèi)侍，子嬰站在門口，望著院子里寂靜無聲，回憶著自己和韓達(dá)在院子里習(xí)武的景象。忽然，他有了計策，拉著韓達(dá)走出屋門，站在院子里，鄭重地對韓達(dá)說：“你我在這里生活多年，沒有人比你我更熟悉這個院子，如果有人進(jìn)了這個院子，你有沒有信心擊殺他？”韓達(dá)看了眼院子，扭頭望著子嬰，瞬間明白了?？隙ǖ攸c頭道：“出了這個院子，不敢說，進(jìn)了這個院子，我敢保證沒有人能活著從我手里逃走。”子嬰退一步，沖著韓達(dá)鞠下一躬，正色道：“全靠兄弟了?！表n達(dá)忙回禮道：“不敢，不敢，你我從小情同手足。當(dāng)初若不是夫人和公子收留我，替我藏母，我韓達(dá)豈有今天？我的生命都是夫人和公子的，韓達(dá)愿報夫人和公子再生之恩?！弊計肜№n達(dá)的手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們就為大秦冒一次險，不成功便成仁?！?/span>
一天不見去，內(nèi)侍就來催一次。公子子嬰總是以身體有恙，怕祖宗怪罪自己不夠誠心為由，推說明天再去。內(nèi)侍一天天催得緊，說趙相率領(lǐng)一班大臣在太廟等候，大家都急切盼著公子早去太廟祭祖，早去大殿繼位登基。越是說得急不可耐，子嬰越是裝得惶恐，咳嗽得越是大聲。等內(nèi)侍一出門，子嬰和韓達(dá)相視而笑，好不開心。
第五日，內(nèi)侍終是忍不住，說了句仗勢欺人的話：“趙相說明日再不見公子，就另選公子去太廟了。”說罷氣哼哼出門而去。韓達(dá)焦急地對子嬰說：“真是這樣，另選了公子繼位，我們豈不是白等這幾日？不行明天就去吧，先過了這關(guān)，日后再謀劃?！弊計胙弁炜眨袷亲匝宰哉Z道：“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越是這樣越要沉得住氣，事已至此，你我哪還有退路，賭一把，明天也許就是最后的機會。必須一擊而中，否則你我身首異處，還要葬送了大秦萬世的基業(yè)?！?/span>
第六日，宮人匆忙進(jìn)來稟報，趙高國相帶內(nèi)侍來了。子嬰望一眼韓達(dá)，韓達(dá)目光堅定地點點頭。子英咳嗽著窩在床上，等趙高進(jìn)來，忙假裝起身去迎，趴在床邊虛弱地說：“趙相怎親自前來，叫我心中深感有罪?！壁w高氣呼呼走近床邊道：“如此大事，公子豈能兒戲，即使身體有恙，也應(yīng)心想社稷，以大秦江山為重，先去祭祖登基，之后再回宮靜養(yǎng)，朝堂之事，有我替公子擔(dān)著?！弊計胗謴娧b要下床，伸手向趙高，眼光卻瞄向一旁的韓達(dá)。趙高不防，伸手去攙扶子嬰。韓達(dá)悄聲近前，手握斷戈，拼力一刺，正中趙高腰部。趙高疼痛難忍，回身遮擋。韓達(dá)哪敢給他機會，一連猛刺幾下，趙高倒地，眼中驚恐不解。子嬰起身從床上一躍而下，狠狠地對趙高說：“你終于敗在我的手里，今日我算替大秦除了禍害?！壁w高聽罷，不再掙扎，搖搖頭凄慘道：“想我趙高，幾十年忍辱負(fù)重，為求自保，害死多少性命，今日有此結(jié)果，死在你手，也算報應(yīng)?！表n達(dá)手上的青銅斷戈滴下的血液，引得趙高驚奇，使勁抬手指著韓達(dá)道：“此物何來？”韓達(dá)輕蔑地看著趙高說：“這是我韓家大仇之物，我祖父被此戈刺傷而亡，我父親拋下我母親去報仇，留下此戈給我，日后好父子相認(rèn)。怎么？你認(rèn)得此戈？”趙高看向韓達(dá)，打量許久，大徹大悟般搖頭道：“報仇雪恨，報仇雪恨，我這些年竟忘了報仇雪恨，只想著指鹿為馬，陷害忠良，奪取贏氏天下，真是報應(yīng)，報應(yīng)呀！想不到我韓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落得如此下場，死在自己兒子手里?！睆?fù)又看向韓達(dá)，滿眼的疼愛，說到：“你母親可叫英子？”韓達(dá)愣怔道：“你怎知道？”趙高說：“我就是你的父親，原名韓成，陰差陽錯，流落咸陽，入宮為奴，改名趙高，此斷戈是我離家時放在你娘屋門前的，想著日后去找她相認(rèn)，不想一去再不相見，你娘呢？”韓達(dá)哭聲道：“我娘離家尋找你，乞討途中生下我，多少個艱難困苦，多少個饑寒交迫。我娘染病身亡之時，還念叨你的名字，叫我尋你回家。你倒好，一去杳無音信，在這大秦皇宮享受榮華富貴，自己家血海深仇不報，反倒把持朝政，陷害忠良，真是忘祖，怎么有臉面對韓家列祖列宗？我今日刺死你，也是弒父的罪名，唉！我怎么去見我九泉之下苦命的娘？”說罷，抬手把青銅斷戈刺入自己的心臟，倒地而亡。趙高悲戚地喊到：“不要....”氣絕而亡。子嬰抱著滿身血污的韓達(dá)，兩行淚奔流而下。
劉邦入關(guān)，子嬰降，大秦期望的萬世江山，就此滅亡。
作者：
薛陸成 ,焦作工行職工 .喜歡寫文字，用文字記錄生活中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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