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婆婆

—— 婆婆逝世十周年祭

作者：熊良媛

圖片：網(wǎng)絡(luò)

婆婆去世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原以為時間會沖淡離愁，可我最近愈發(fā)的思念她了。我想，是該寫點文字，重溫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平淡卻寧靜祥和的日子，慰藉自己的思念之情。此刻提起筆，她那慈祥的面容已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爽朗的笑聲就在我的耳邊回蕩……

第一次見到婆婆是1996年夏天，我對婆婆的印象頗好。那時正和老公戀愛。婆婆是小學(xué)教師，對我很熱情，性格開朗豁達，她說話底氣很足，時常發(fā)出爽朗的大笑，一點也看不出其實婆婆因直腸癌做過大手術(shù)，病退已經(jīng)十年了。臨別時婆婆送我一條珍珠項鏈，把我一直送到車站，那條項鏈我至今珍藏著。

結(jié)婚后，我和老公每兩周回銅川看望一次公婆。我們通常周五五點坐車，到家剛好七點鈡。他們總在院子里迎接我們，看到婆婆關(guān)切慈祥的笑臉，茶幾上新鮮的水果，桌子上提前準備好的飯菜，我的心瞬間變得溫暖明亮起來。工作中受到的排擠，委屈，心里的那些煩悶，頃刻間煙消云散了。

結(jié)婚頭兩年，我和老公沒有陪公婆過年。我給婆婆說，我的鎮(zhèn)安老家交通不便，等我有孩子了也許四五年都回不去了。讓老公陪他們過年，我自己回老家陪父母。婆婆不假思索，讓老公陪我一起回娘家，說銅川離咸陽很近，我們平時經(jīng)?；厝?，不必在意過年。合家團圓是天下父母春節(jié)共同的期盼，婆婆的善良體貼，我每每想起都要眼框發(fā)紅。

婚后，我?guī)推牌畔聪赐耄紶柾贤系?，她總客氣的不讓我干。沒孩子的時候，我經(jīng)常睡到快十點鐘才起床，婆婆從不打擾我，總是把早飯做好留在籠里。每次晚起，婆婆都要給我寬心，說年輕人瞌睡多，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能睡。

婆婆的面食做的很好吃，尤其是扯面，我每次都吃一大碗，因為她的面食的啟蒙，我現(xiàn)在的口味已經(jīng)是典型的關(guān)中人了。婆婆做飯我基本插不上手，就主動去買菜，婆婆總要和我一起去，每次都要和我搶著付錢。過年過節(jié)我給公婆買的衣服，有的并不合適，但婆婆總是很高興的穿在身上。婆婆六十大壽時，我給她買了個金戒指，她歡喜的戴在手上，逢人就讓人看，逢人就夸我賢惠能干，好學(xué)上進。婆婆是容易知足的，她的夸獎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聽了卻頗不好意思，我只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兒媳婦，沒有什么過人之處。

我和婆婆經(jīng)常一起去二號信箱買菜。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早上，市場上好多人尊敬又親熱地叫她“張老師”跟她打招呼，婆婆一邊爽朗的笑著回應(yīng)他們，一邊一一給我介紹著他們是那屆學(xué)生，叫什么名字。他們基本上是農(nóng)民，或是做小賣買的。我問婆婆，他們當(dāng)初是好學(xué)生嗎，成績好嗎？她說，在她心目中沒有好學(xué)生和壞學(xué)生之分。我又問她，會對學(xué)習(xí)好的學(xué)生偏愛嗎？她說，每個學(xué)生都值得愛，在她心目中所有學(xué)生都一樣。婆婆的回答讓我終生難忘，婆婆能夠一視同仁的愛每一個學(xué)生，她必然是一個好老師，她從塬樹村小學(xué)調(diào)走時，學(xué)生和鄉(xiāng)親們都舍不得她，我想這不僅是因為婆婆的博愛和敬業(yè)，更重要的是她始終踐行著教書育人的真諦。

然而鍋碗瓢盆總有相撞的時候。我在銅川坐月子是一段不快的記憶。婆婆讓我回銅川生孩子，她照顧我。2000年的1月3日，我回到銅川，1月7日晚上我開始肚子疼，婆婆陪我去礦務(wù)局醫(yī)院，婆婆一直在產(chǎn)房門口等我，凌晨兩點我生下兒子。她的眼圈紅紅的，覺得我遭了很大的罪，但是看到護士抱來的孫子又破涕為笑。我知道婆婆身體不好，不能熬夜，讓她打車回家，她堅持要陪我。我睡不著，婆婆也睡不著，我們聊了一晚上。

出院回家后，婆婆照顧我的飲食。她一天給我做五次飯，基本上是湯類的，稀飯，豬蹄湯，鯽魚湯，醪糟，掛面等。我說這些不合我的口味，我不習(xí)慣喝湯。婆婆說產(chǎn)婦身體虛弱，消化不了大魚大肉，只能吃稀的。我不明白一向開明的婆婆為何這次要固執(zhí)己見。我每天強撐著，花六七個小時喂孩子，坐的我腰酸背痛，孩子依然吃不飽，不停的哭鬧。慢慢的我越來越?jīng)]有胃口，精神越來越差。婆婆愛打麻將，從我出院回家第三天起，她又開始打麻將了，從下午一點進行到五點半，雷打不動的。我隔著一堵墻，聽著稀里嘩啦的麻將聲，心煩意亂，心里說不出的憋屈。婆婆人緣好，經(jīng)常有人祝賀她當(dāng)了奶奶，她總是爽朗的大笑。我越發(fā)感到委屈惆悵。婆婆沉浸在當(dāng)奶奶的喜悅之中，對我的憔悴和沉默渾然不覺。

孩子半個月時，我聽從大姐的建議，給孩子斷了母乳。孩子晚上總是不停的哭鬧，婆婆說是睡顛倒了，后來我弄清楚是缺鈣。滿月不久，孩子開始咳嗽，到西安兒童醫(yī)院診斷，已經(jīng)拖成肺炎了。給孩子看完病后，我到西安大姐家住了五十天。然后直接回咸陽住進剛剛簡單裝修完的中華小區(qū)，我和老公輪流請假自己帶孩子。這四十天的月子，我心里對婆婆有了隔膜，我埋怨她的粗心，埋怨她有三個孩子竟沒積累一點有用的經(jīng)驗，不能給我?guī)Ш⒆犹峁┲笇?dǎo)。那時候我非常想念母親，想念母親對我的寵愛，想念母親為我做的美食，想念母親的聰慧能干。母親總能幫我，既能出謀劃策，又能開導(dǎo)寬慰，如同我的靠山，堅實而安穩(wěn)。

孩子半歲時，我請了保姆。孩子周歲時，母親來幫我?guī)Ш⒆恿?。我把在銅川坐月子的委屈說給母親聽。母親開導(dǎo)我，說婆婆是好心，不知道陜南坐月子的風(fēng)俗，婆婆這樣的病，抱不成孩子，打麻將是老習(xí)慣，勸我心胸放寬，換位思考。母親這么說，當(dāng)時我并不服氣，母親向來對自己和子女都是高要求的，但我心里對婆婆的埋怨淡了。時間一長，我完全釋然了，婆婆也不是故意讓我受委屈，生活習(xí)慣的差異是主要原因。

聽說母親來了，公婆專程從銅川趕來看望親家。婆婆和母親一見如故，非常投緣，得知母親被包辦的不幸婚姻后，婆婆特意叮嚀老公，要好好孝順丈母娘。從此婆婆和母親成了朋友，開始互相走動。婆婆邀請母親去銅川度夏，母親只住了兩天，她知道婆婆身體不好，不便操勞，婆婆再三挽留，母親還是走了。她們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婆婆和母親都健談，時不時會傳來婆婆爽朗的笑聲。母親邀請公婆去陜南，婆婆爽快的答應(yīng)了。

我記得那是2006年的五一，我們和公婆帶著兒子回到鎮(zhèn)安老家。先去了大舅家，公婆受到隆重的款待，表妹特意從鎮(zhèn)安縣回到黑窯溝，為他們做了鎮(zhèn)安的特色菜“八大件子”。傍晚，我們一行六人在我大舅，大舅媽的陪同下，到大舅家門前那條小河邊散步?？諝饫飶浡f稼青草和溪水混合而成的潮濕的清香味。夕陽的余輝在水面灑下點點浮動的橙色的光影，河邊柳樹的倒影浮現(xiàn)在水中，被微風(fēng)吹得飄飄遙遙的，他們順著河水逆行而上，夕陽為他們的背影鍍上了一層美麗的淡橙色光暈，那一刻，我惟愿時光靜止，逝者如斯，但那個美麗的春天傍晚，他們溫暖的背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第二天，回到娘家，弟媳婦同樣把公婆當(dāng)貴客，也準備了一大桌拿手的好菜，婆婆邊吃邊夸，其實，我知道陜南人的飲食是不符合她的口味的，他們習(xí)慣清淡素食，平時不太吃肉，而陜南是無肉無酒不成宴的，越是尊貴的客人，越會準備更多的葷食。娘家和大舅家風(fēng)光不同。這是一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向河的小山村。這是陽坡，一年四季陽光普照，娘家是鎮(zhèn)安的“小康村”，這里土地是肥沃的，植物生長的非常茂盛，地里的莊稼都比舅家茁壯得多。站在娘家的屋頂上環(huán)視，四周的群山，前面的大河，柴坪鎮(zhèn)上的建筑，清清楚楚，抬頭看潔凈的天空，嗅著香甜的空氣，人是心曠神怡，悠然望歸的。此次鎮(zhèn)安之行，給婆婆留下了美好印象，她許久之后，還時常感慨鎮(zhèn)安人的熱情好客，鎮(zhèn)安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

母親知道婆婆愛養(yǎng)花，專門從舅家挖了幾顆桂花樹苗子，還有幾盆繡球花要送給婆婆，可惜火車上人太多太擠，下車時母親怎么也找不到樹苗和花了，回咸陽后她惋惜了很久。第二年又回我舅家挖了桂花樹苗子，在火車上始終拿在手里，這顆桂花樹被婆婆栽進了一個大花盆，她精心呵護，在銅川冬季干冷的氣候下，那顆桂花樹竟然茁壯成長了。2009年，婆婆走后，那顆桂花樹又被母親移植到榮華小區(qū)的樓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米多高了，枝繁葉茂。婆婆住院時，母親去看望婆婆，婆婆特意告訴母親，把陽臺上的君子蘭送給母親。那顆君子蘭一直放在我二姐家陽臺上，君子蘭長高了不少，年年開花，今年還長了一顆幼苗。母親把那顆幼苗移植到一個小花盆里，她特意指給我看，隨后長嘆一聲：“媛，你婆婆去世已經(jīng)十年了?！逼牌湃ナ篮?，母親惆悵悲傷了很久，她少了一個理解她的，可以說知心話的人，每次提起婆婆，她都是悵然若失的表情，總要很傷感的說一句“你婆婆走的太早了！”

2006年兒子滿六周歲，母親搬到我二姐家去了。母親說她走后公婆來咸陽就方便了。之后婆婆來咸陽的次數(shù)果然增多了。一次中午下班一進門就看到飯桌上婆婆已經(jīng)蒸好包子在等我吃飯了，一上午既要發(fā)面、買菜、還要包好、蒸好，婆婆做事的麻利令我十分佩服。我邊吃包子邊說，“媽，您做的包子真香，我真有口福?！逼牌判φf這叫“露水福”，我說“露水福”，那也是福啊，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得上的。婆婆聽了，又是爽朗的大笑。

婆婆非常庝愛孫子。每年的寒暑假我和老公都要帶上兒子去看望公婆。婆婆變著花樣給兒子做好吃的。每到過年，母親就催促我趕緊回銅川。我每次回家婆婆總要問侯母親，總覺得母親平時幫我?guī)Ш⒆?，過年了在二姐家似乎不妥，我反復(fù)告訴婆婆我二姐非常孝順，比我脾氣好，母親在二姐那兒很愉快，婆婆方能釋然。她常常以慈愛的目光把兒子端詳許久，然后逗他說話，兒子對答如流。婆婆就夸母親聰明能干，知書達理，把她孫子帶得好。有一次，我?guī)Ч?、母親三個老人到茂陵去玩，說好讓兒子中午放學(xué)去二姨家吃飯。中午時我接到兒子的電話，他說按二姨家沒人。婆婆一聽立刻急了，要趕回去，眼淚差點流下來了。我趕緊安慰她，已經(jīng)8歲的孩子了，在門口等一會沒關(guān)系。直到我聯(lián)系上二姐，她說馬上接兒子去吃飯，婆婆臉上的表情才輕松了。

2008年下半年，婆婆開始向我抱怨公公如何的“懶”，我感覺是婆婆是體力下降，干活力不從心了。2009年春節(jié)剛過，我和老公才回咸陽不久，就得知婆婆因為感冒住院了，我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婆婆的手術(shù)已經(jīng)二十三年了，我催促老公帶婆婆到四醫(yī)大檢查，不知何故拖了兩個月，五月初婆婆到銅川礦務(wù)局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醫(yī)生說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轉(zhuǎn)移，只有三個月時間了。盡管我已有思想準備，但眼淚還是奔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于是，從五月到八月，每到周五下午，我就匆匆趕回銅川，直奔病房。婆婆每次都說：“媳婦，下周別回來了，我不要緊，你每周都跑太累了，在咸陽安心照顧越越吧。”她這么說我總要背過身去流淚。我依然回去，離別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我珍惜每一次機會。一周周，一天天，我眼看著婆婆越來越憔悴，越來越廋弱，她漸漸不拒絕我和老公幫她清洗便袋了，她無法下床了，聲音越來越微弱了，忍不住呻吟了……婆婆一直不讓我晚上陪她，害怕我睡不好覺，我想讓自己心安一些，堅持在醫(yī)院陪了一晚。因為庝痛，婆婆幾乎整晚無法入睡，我起來給她按摩，她以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去睡吧，不用管我?！蔽以趺此弥兀柯犞纯嗟纳胍髀?，我的心揪著，亂成一團。我清楚的記得婆婆清醒時的最后一句話：“媳婦，下周別回來了?！彼龓缀跏嵌Z了。這次，我依然是默默的流淚了，只是不用在轉(zhuǎn)身了。她已經(jīng)虛弱得睜不開眼睛了。我是決心給婆婆送終的。我記得那是周一，我上班不到半小時，大姑姐打來電話，說婆婆好像不行了。我立刻奔回銅川趕到醫(yī)院。大家都圍在婆婆的床前，婆婆安祥的躺著，好像是睡著了。兩個小時后，已經(jīng)一點鐘了，他們說還是先去吃點飯，我不愿去。就在他們離開醫(yī)院不久，我聽到心電監(jiān)控儀報警了，那些線條逐漸成了一條直線了，我緊緊地握著婆婆的手，她的手漸漸的涼了，她永遠的走了……這一刻，婆婆牽掛的丈夫，疼愛的兒子都不在身邊，只有我和她的大女兒陪伴著她。我默默的留下眼淚，心里空空蕩蕩的，很凄涼，然而卻比往日平靜很多。我和大姑姐對視了一眼，我們讀懂了彼此的眼神，我倆都沒有呼喚。婆婆終于徹底解脫了，就讓她安安靜靜的，無牽無掛的走吧…….

媽，您在那邊還好嗎？爸的血糖控制的很好，除了聽力大大下降之外，身體是很硬朗的。有一次，爸心酸的對我說“兒媳婦，你媽走了，我把福丟了?！蔽宜查g落淚。媽，您最痛愛的孫子越越去年考上了天津大學(xué)，您的外甥兆兆2017年考上了湘潭大學(xué)，您的三個子女都生活的很好。媽，我們都想念您……

此刻，婆婆慈祥的面容又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爽朗的笑聲又在我的耳邊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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