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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金庸的文章寫了幾期，最后一期卻遲遲不想下筆，原因無非是文章完成后，也就算是與金庸先生別過了。

其實幾個月來，金庸這個名字已漸漸淡漠。管你多大名望，煊赫榮耀永遠(yuǎn)只是一時，所有人都要穿過死亡的幽谷，黯淡寂寥才是永恒。所以當(dāng)去年幾位大師相繼離去，世界卻也沒有過多傷悼，短暫的紀(jì)念之后，人們迅速翻篇，還是繼續(xù)著緊張又略帶麻木的生活。

只是中夜掩卷，總還會有人問——飛雪連天，誰人再彎射鹿之弓？亦或乍聽舊曲，恐怕還有人嘆——江湖神俠，何人再挈笑書之筆？

細(xì)品金庸的武俠世界，其實深藏著說不盡的無奈，在大師離去之后，再回味這些無奈，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

武俠是鮮活在歷史中的人物，從著名的專諸、荊柯等人開始，最初的武俠們就以刺客的形式不斷出現(xiàn)，他們無論成功或失敗，幾乎注定都要被犧牲掉，下場不可謂不悲涼，卻也因此成為了歷代人們口說筆載的傳奇。金庸筆下《越女劍》里的“牧羊女阿青”，算是這類傳奇中很不同的一個版本。與男刺客不同，阿青刺西施不是因為政治，而是因為深愛著范蠡而瘋狂地忌妒，但一千越甲也沒能擋住的阿青，在看到西施的絕代容華之后，竟也下不了手，只是她竹杖尖的一點勁氣還是傷到了西施，從此西施常常蹙眉撫胸，留下了一幅美麗的畫面——“西子捧心”。

自唐以后，古人筆記評話中的武俠故事非常多，刺客的形象開始豐滿飄逸，但大抵也不出聶隱娘、昆侖奴、武松、魯智深、燕青一類人窠臼；故事也沒太多變化，仍然是士為知己，報恩報仇而已。這些武俠故事基本都是短篇，論篇幅和精彩程度，幾乎沒有一部比得過《越女劍》，還有一些是描寫劍仙、神鬼一類，則更近于荒誕了。

武俠到了金庸時代，由市井而進(jìn)堂奧，進(jìn)入了全盛時代。金庸最擅長的是以歷史為背景的大格局和大演繹，他創(chuàng)造武俠人物，直接植入歷史，以武俠故事的方式來演說歷史中的一幕幕，于是有了刺殺乾隆的陳家洛，義守襄陽的郭靖，阻止遼兵南下的喬峰，還有統(tǒng)領(lǐng)明教覆滅元朝的張無忌等等，這是歷代武俠小說家不曾想到也無法創(chuàng)作的一種境界和水準(zhǔn)——那就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從仗義市井的小俠，到救國救民的大俠，這是武俠的突破，也是金庸的成功。但不得不說，武俠人物畢竟改變不了歷史，個人英雄主義也無法改變世事變遷的結(jié)局。陳家洛拿香香公主與乾隆交易，仍然無法挽回漢家江山；郭靖以一人之力終究無法拯救腐敗的南宋朝廷，最后和黃蓉一起戰(zhàn)死襄陽；喬峰盡管犧牲了自己，卻改變不了宋、遼、金混戰(zhàn)不休，各族百姓殘被屠戮的世道；張無忌本領(lǐng)再大，還是要被迫讓位給陰險的朱元璋……

所以封建亂世中的勝利者，多半是有心機(jī)、心腸硬、下手狠、精權(quán)術(shù)的梟雄與權(quán)臣，而不是懷仁義、動柔腸、講道理、顧他人的英雄們。真正有能力改變歷史、奪取天下的人，也盡是前者，而非后者。

在《越女劍》中，牧羊女阿青領(lǐng)悟了絕頂?shù)膭πg(shù)又傳授給越國軍士，最終幫越國復(fù)仇成功，滅亡了吳國，但最后也只是成就了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越王勾踐，而忠心耿耿、足智多謀的文種和范蠡，在歷史上的歸宿卻是一個死，一個逃。《射雕英雄傳》其實一直在為岳飛鳴不平，《碧血劍》通篇都在嘆惋袁崇煥，《俠客行》歌頌著朱亥和侯嬴……金庸先生想必深知，世道對于英雄，好像一直都不太公平。

讀懂金庸武俠的人一定可以看出，金庸的武俠小說，其實更像是歷史小說，那么作為小說家的金庸，為什么不能寫一個有能力改變歷史的武俠人物，一個真正只手挈天的大英雄呢？對不起，這樣的人歷史上沒有。對于精通歷史，尊重歷史的金庸來說，無法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人物，所以他筆下多的是悲情的英雄和灰色的歷史，讓人總是扼腕三嘆——這就是現(xiàn)實。

所以還是讀古龍的書比較暢快。古龍的作品沒有那么多背景和枝節(jié)，有的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浪子，拼生赴義的鐵血男兒，敢愛敢恨的紅粉嬌娃，醇酒美人的豪情江湖，組合成奇幻刺激的冒險（破案）故事。古龍的小說如同武俠版的007電影，充滿了感官刺激，而且基本上永遠(yuǎn)都是完美結(jié)局，所以看起來一點都不費力，也不必強(qiáng)求情節(jié)上的合理性，只要一直出，永遠(yuǎn)有人看。

只是年紀(jì)越大，還是會越認(rèn)同金庸，會越發(fā)覺得金庸的武俠世界更真實，更有人生的啟迪。金庸所展現(xiàn)的境界和格局，金庸武俠世界中的文化內(nèi)涵，已經(jīng)超越了武俠的范疇，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殊途同歸，我想稱之為“俠文化”當(dāng)不為過。這也許是金庸比梁羽生、古龍、溫瑞安、黃易等人高明的地方。

《鹿鼎記》是金庸的封筆之作，但在這部最后的大作中，金庸寫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韋小寶。韋小寶絕不能被稱為英雄，也絕不可以效仿，金庸生前就曾極力呼吁年輕人：“要學(xué)令狐沖，莫做韋小寶。”那金庸寫韋小寶的用意何在呢？

我想第一個原因是因為情節(jié)需要。才大如金庸，也要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的流轉(zhuǎn)而描寫人物，所以他的故事比較合理和近人情，而古龍等人的小說則經(jīng)常反轉(zhuǎn)和戛然而止，其實就是編不下去。

那么為什么韋小寶不可以被寫成一個英雄呢？為什么一個出生在揚州青樓的市井小混混，會成為《鹿鼎記》這一宏篇的男主呢？正如前文所說，英雄多半是悲劇的，本領(lǐng)再大的英雄，也逃不脫或江湖或朝廷的算計，尤其是在清初那樣的亂世。你看《鹿鼎記》里，陳近南、吳六奇、九難師太這些英雄人物，有什么作為？所以要串起書里那么多的大事件，這副擔(dān)子英雄挑不起，但一個混混就不同了。

從誅鰲拜到加入紅花會，從救順治到出家少林寺，從戲弄吳三桂到平三蕃，從驅(qū)俄兵到剿滅神龍教，從尋寶藏到困居通吃島……這些個匪夷所思的事情，哪一個英雄能做到？不好意思，都被韋小寶做了。

做這些事情不是單憑武功才干，關(guān)鍵在于能混。

凡英雄都有立場，都有是非觀。陳近南或許能殺得了鰲拜，但絕不會去救順治，或許平得了三蕃但絕不會對抗臺灣鄭氏……這道理放在郭靖、袁承志、簫峰、令狐沖等人身上同樣有效，讓他們?nèi)镒錾衔哪且欢咽?，肯定一個比一個敗得慘，這就是英雄的局限性。

所以只有韋小寶才能“通吃”，只有他才能得到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他出身低微、不文不武、混跡市井、年紀(jì)又小，所以既沒有英雄的枷鎖，也沒有道義的束縛，更沒有廉恥的概念……所以只有他才能把那些英雄們做不到的事情都辦了，還不用付什么代價。

所以唯有韋小寶當(dāng)《鹿鼎記》的男主才最合情合理，而且簡直是非他莫屬。沒有他，這些精彩的故事早就斷了線，不成其為一部好書了。

第二個原因，我猜測金庸是想給自己最后一個故事，來個圓滿的結(jié)局。細(xì)數(shù)數(shù)，金庸除武俠中幾乎所有的主角都是受苦受難的角色，除了我前面提到的幾位之外，還有《連城訣》里的狄云、《神雕俠侶》里的楊過、《雪山飛狐》里的胡斐……他們無論是身世、遭遇、還是親情、愛情都極之凄涼，都實在讓人同情和憐惜。

但到了韋小寶這里，真叫人忍受不住想罵一句——這小烏龜運氣怎么這么好？

從事業(yè)上說：郭靖也曾是成吉思汗的金刀駙馬，可惜不肯幫助成吉思汗攻宋，落得個匹馬南逃，母親身死的下場；簫峰雖然貴為遼國南院大王，但跟郭靖一個版本，只是下場比郭靖還慘，無妻無子，早早地把性命都搭上了。再看韋小寶，從小太監(jiān)混到了朝廷一等鹿鼎公、太子太傅，可謂炙手可熱；康熙還恩賞他當(dāng)欽差回?fù)P州，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再看他當(dāng)官期間，既不憂國，也不憂民，作威作福，吃喝玩樂，簡直開心似神仙。這英雄和混混的遭遇，相差還真不是一點點。

從江湖地位上說：韋小寶替康熙出家少林寺，法號晦明，身為方丈晦聰?shù)膸煹?，地位尊崇無比，連少林十八羅漢都要叫他師叔；被陳近南收為弟子后，十幾歲就成為天地會青木堂堂主，統(tǒng)領(lǐng)一眾英豪，威風(fēng)凜凜；剛?cè)肷颀埥叹唾F為白龍使，連太后（雖然是假的）也要受他鉗制……韋小寶這廝一個小屁孩，又沒什么武功，但在江湖上呼風(fēng)喚雨、號令群雄不說，還同時兼著幾大幫派的要職，甚至最后顧亭林、呂留良等人還想保他當(dāng)皇帝！真是讓人跌碎一萬副眼鏡。

最氣人的還是在泡妞方面：楊過跟小龍女分分合合，經(jīng)過多少波折才能在一起；張無忌既沒能留住小昭，又沒能守諾于表妹殷離，更被趙敏和周芷若搞得欲生欲死；至于“癡漢”段譽更不消說了，為了追王語嫣，一點尊嚴(yán)都沒有，我都替他臊得慌；還有胡斐跟苗若蘭，最后也不知道是個啥結(jié)局。再看韋小寶，打打鬧鬧之間，七個老婆輕松搞定，老婆們還都不是一般人物——有前明的郡主，有當(dāng)朝的公主，有神龍教主的夫人，還有天下第一美女陳圓圓的女兒……寫到這里我已經(jīng)快吐血了！韋小寶“喜收”七個老婆這個結(jié)局，是金庸武俠中少有的也是最不合情理的地方，但也確實讓人喜聞樂見，讀者們終于不必為英雄們掬同情淚，險惡江湖難得皆大歡喜了一回。

因為沒有立場和執(zhí)念，所以得寵于朝廷；因為不守江湖上所謂的“規(guī)矩”，所以優(yōu)游于江湖；因為臉皮厚耍光棍，所以騙到了妹子?！叭松A家韋小寶”這個人物，算是金庸對于之前作品里那些悲情英雄的補償。

但韋小寶也不是個簡單的混混，他盡管不算英雄，但也有俠骨。首先他講義氣，一般不肯輕易背叛朋友；其次他重情義，有恩必報，言而（盡可能）有信；還有就是有勇氣，既有成功的勇氣，更有失敗的勇氣，而且從不氣餒，倒了立馬爬起來繼續(xù)干（或者溜之大吉）；還有就是能說會道腦子靈，奉承拍馬樣樣行，見風(fēng)使舵來得快，這些也都是“了不起”的素質(zhì)。

韋小寶的哲學(xué)，其實就是生存的哲學(xué)。在江湖上英雄行路難，在朝廷上忠臣不討喜，其實都是一個道理。作為一個弱者，韋小寶首先要生存，不能亂逞英雄，他的路數(shù)是對的。

在愛情方面，韋小寶絕沒有一夫一妻的觀念，畢竟他出身青樓，又不識字，所以根本不理什么禮教。郭靖為了守承諾，幾乎放棄黃蓉去娶華箏；張無忌長期糾結(jié)于幾個女人之間不清不楚，實在不像堂堂明教教主。韋小寶就從來沒有這些煩惱——反正老子全都要！

還有就是只愛女人，不要臉面。男人追女人有時候真不用顧忌太多，喜歡就說喜歡，愛要不擇手段，死要面子的男人在愛情中多半是敗者。大膽去追求，哪怕對方是天鵝肉也要敢咬一口，雖然結(jié)局多半不成功，但至少不會錯過，不會后悔抱恨。

并且在對待意中人時，韋小寶也不是一味厚顏無賴，他也有很“男人”的一面。例如在揚州麗春院他擒住了阿珂等人，本想逼阿珂留在身邊，但曾柔的一句話：“人家不喜歡你，你用強(qiáng)逼迫，我本來以為你是大英雄，但你做了朝廷大官就欺負(fù)人家弱女子，我看錯你了！”這句話點醒了韋小寶，果斷割愛放手，放了阿珂、方怡和蘇荃，為以后重新贏回三位美人芳心留下了余地。男人有所為有所不為，韋小寶也是有底限的，吃虧受苦的英雄他不干，但被人瞧不起的烏龜王八蛋他更不干，這也是他可愛之處。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韋小寶也是一個“俠”，雖然他俠得不純粹、不徹底，卻也絕不是尋常讀者認(rèn)為的那種普通混混，并且他功成之后果斷退出，絕不戀戰(zhàn)，這也是大大的優(yōu)點。小人物易知足，不似英雄人物要背上那么多的責(zé)任，這也是生存之道。

還是要再說一句，韋小寶是我們平常人不可以簡單模仿的，不然下場一定很悲慘，要學(xué)還是學(xué)郭靖和令狐沖吧，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但在處事聰明方面，韋小寶也許能稍有啟發(fā)。

金庸先生用韋小寶這個人物，撫平了之前英雄們的累累傷痕，用一個團(tuán)圓的結(jié)局，給了我們一個充滿希望的江湖，懂的讀者自然懂。

金大俠用韋小寶這個人物向讀者道別，在大俠仙去之后，我作為一個讀者，也用韋小寶這個人的身份與他道別。沒有金大俠，則不會有韋小寶，不會有郭靖、楊過、張無忌、令狐沖、虛竹、簫峰、狄云、胡斐、陳家洛這些英雄，也不會有楊康、黃藥師、歐陽峰、洪七公、丘處機(jī)、江南六怪、桃谷六仙、鳩摩智、慕容復(fù)、周伯通、王重陽、張三豐這些或正或邪的有趣人物，自然也不會有黃蓉、小龍女、王語嫣、木婉清、水笙、凌霜華、香香公主、苗若蘭、程靈素、郭襄、趙敏、小昭、雙兒、穆念慈、駱冰、袁紫衣等等可愛、可敬、可憐的女子。

越寫越是羅嗦，還是打住吧。

大師已經(jīng)走遠(yuǎn)，但美好的東西永遠(yuǎn)會被人傳承，在楚辭漢賦、唐詞宋詞、四大名著這些中華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下面，是否會綴上金庸武俠四個字，這個我不敢妄言，但金庸筆下的武俠精神早已傳播四海，凝聚與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這句話，或許是之前、現(xiàn)在乃至將來，人們對于金庸先生最好的評價。

                    （曉明于2019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