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尖叫
柴靜/文
打一個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的眼睛,用槍抵住她的后背,強暴她,侮辱她的姐妹,扼殺她的孩子。他可以這么做,甚至在眾人面前這樣做,而且不會受到懲罰——僅僅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我們站在安瑞花的家門口,院子里碼放著幾百只空的酒瓶子,一半埋在骯臟的雪里。臥室三年沒有人住了,像個廢墟。十幾年,這曾經(jīng)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活最隱秘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兒。
她從不反抗,直到孩子受到威脅。
她殺了他。二十七刀。
到過現(xiàn)場的警察說,死者的眼睛睜得很大,臉上都是“難以相信”的表情。
是風(fēng)聲吧,讓空屋子聽上去像在尖叫。
婚姻,這是人類生活最親密的一個部分,為什么會給人和人之間帶來最殘酷的傷害?這是個很常規(guī)的問題,是的。愛倫堡說:“石頭就放在那兒,作家的任務(wù)是不僅要讓人知道它,還要讓人感覺到它。”我想觸摸到人的心靈,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靈。
正月里,采訪豆小花她××時候,老太太情緒激動,一再問我:“你能不能讓我的女兒回來?”
豆小花的故事跟安瑞花如出一轍:長期的家庭虐待,最后終于爆發(fā),丈夫被用鐵棍打死。
在攝像機的注視下,我蹲在那兒看著她無法作答,心想再讓她按這樣表達一二句就可以了。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電光石火間,我想起她給我看過她的藥:“您別激動了,心臟不好。”語音未落,就看見她從小板凳上朝后一仰。
眾人亂作一團,我止住那些想抬她的人,從她口袋里找出速效救心丸,放了五粒在她嘴里。
可是她已經(jīng)完全無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經(jīng)一點生命氣息都沒有了。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著她僵直的身體,心想她已經(jīng)死了。(我將成為中央電視臺第一個把人“采死”的記者,天啊?)
抬頭一看,沒有人性的李季和李宏衛(wèi)啊,還在拍和錄呢。幸好過了五分鐘,老人終于緩過來了,被扶進了屋里。要命啊?
“發(fā)作的時候你怎么辦?”我問豆小花的女兒。
“去找鄰居。”十三歲的小女孩說。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這樣的家庭,老的老,小的小。
事實上,在惡劣的條件下,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等著死去。孩子則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沒有受教育的機會,連去一趟監(jiān)獄看媽××錢都沒有。
但是孩子會長大,會有自己的家庭——那會是什么樣子?
安瑞花的女兒說:“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們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十九歲,出事后就離開家。沒人知道他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兒,吃什么。
他的將來又會發(fā)生什么?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所以我們一集一集地做青少年問題的報道。
沒有完,完不了。
從《雙城的創(chuàng)傷》、《心靈的成長》、《網(wǎng)癮少年》到3月初播出的《女子監(jiān)區(qū)調(diào)查》,以及緊跟其后的這期的青少年犯罪的節(jié)目,我一直想知道,在中國社會里,家庭這個最基本的一個單元,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我們最基本的價值觀,對于道德和愛的理解,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和人的影響下形成的?
都是些讓人心顫抖的發(fā)現(xiàn)。
我見到了丈夫可以殘害妻子的家庭;當(dāng)爸的可以十年來不跟兒子說一句話的家庭;當(dāng)××可以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自己親生女兒的家庭;還有可以對服毒被救的孩子說“你怎么不死了呢讓我省心”的家庭;還有在一個孩子11歲離家出走之后,把他的東西全都扔掉,再也不去找他的家庭;還有可以把孩子徑直送到精神病院里關(guān)起來,僅僅因為他上網(wǎng)成癮的家庭;可以教會兒子抽煙喝酒仇恨別人的家庭……
我想知道,誰給了那些父母這些權(quán)力?他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我很喜歡美國一個寫恐怖小說的作家斯蒂芬。他是美國最富有的作家,但他總是埋頭在他的屋子里不斷地不斷地寫。“一個故事好像總在向你喊叫,”他說,“直到你把它寫出來。”說出來一個故事,也許你就獲得短暫的安寧。
但是在《沉默的羔羊》的結(jié)尾,那個吃人狂老霍普金斯在出逃之后,寫了一封信給年輕的女警探。“要獲得神圣的寧靜,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爭取。”他繼續(xù)寫道,“因為鞭策人前進的是困苦,看到困苦,困苦就不會有盡頭,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作者系中央電視臺《新聞?wù){(diào)查》欄目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