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寫同一個字，面貌不同，不同的書法作品，反映出不同書者的精神修養(yǎng)、藝術氣息。
但是，當我們從美學上認識書法藝術形式的本質意義時，又不能不承認：書法是體現(xiàn)人的形體結構規(guī)律、人的物質力量和精神修養(yǎng)的形式。除了所書文詞，書法不能表達書者的立場、信念、人生理念等，但是書者的精神修養(yǎng)、情性氣息卻必然從書法形式上流露。人們不能從書作中了解書家的政治理想、人生態(tài)度，但是人們確實很關心從作品中感識到了書者的精神修養(yǎng)、情志氣息?；谶@一感受，所以李瑞清說：
“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也?！?清李瑞清《玉梅花庵書斷》)
為什么人的精神氣格會從書中流露出來，它的審美意義和價值又在哪里?
張旭草書《殘秋入洛陽帖》局部
任何人的書寫都會反映出主體的兩個方面：一個是技能功力，因為人是以技能功力寫字的。無論你有多么強烈的主觀愿望，你不熟悉字、字體，你不會用筆，筆下沒有功力，不可能有實際的書寫。因為這一些都是書者用心力、花工夫磨練出的能力，是書者技能、工夫的具體表現(xiàn)，所以它具有審美意義和價值。
然而書中還有另一方面的反映，還會不能強求也不能掩飾地反映出主體的心性修養(yǎng)、精神氣格，就像人的這些東西也會從他的日常生活的言談舉止等方方面面反映出來。
問題是，并不是書中有了這許多反映，書法就能成了美的藝術。不是的，也還是和現(xiàn)實生活一樣，只有那高尚的情操氣息、高尚的道德修養(yǎng)、高雅的審美境界，人們才會認定是美的。否則，書寫中縱然有些技術，如果其中所流露的氣息庸俗、格調低下，人決不會以為美。不見古人評羊欣書
“如婢為夫人，舉止羞澀，雖處其位，終不似真”(南朝袁昂《古今書評》)
這還僅僅是講羊欣由于思想修養(yǎng)品位不高，心胸不坦蕩，舉止不大方，其書中便流露出了這種效果。
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
書法不同于文學藝術，它不能以典型的事跡教育人，不能以崇高的思想感召人，它只能顯示出一種精神氣格，它確有高尚的藝術氣息，從而讓賞者有得到美感“形美感目”。
如王羲之 “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
王羲之舉止高雅的文人氣質，即彰顯了家庭的教養(yǎng)，又彰顯了魏晉人的文人風度，坦蕩自然，而能被看中成為東床快婿；顏真卿，忠義之士，大氣凜然的正人君子，觀賞他的書法，收到心靈震顫；柳公權書則筋骨勁挺，險中生態(tài)，使人覺其書反映出堅定的意志和力量，是高度的理性與堅勁的氣骨的結合……所以這一些，都給人以精神的感動，心靈的震撼，顯示出極大的藝術魅力這都說明：抽象的書法形質，正是書家精神氣格、情志修養(yǎng)的對象化。
米芾書札
書者的運筆結字，既受前人的影響，也有通過自己的實踐獲得的具體經驗。所有這些，都會通過主體自覺不自覺地選擇、調節(jié)、控制，化為筆下的形跡。由于主體的情性修養(yǎng)、見識能力的不同，前人書跡中的優(yōu)長雖然客觀存在，學之者也可能視而不見，見而不知其美，或知其美而不能取而化為自書的營養(yǎng)，從而出現(xiàn)不同學書者見識到的方面、層次，汲取的深淺、多少的不同。所以即使是一個班的學生，同從一個老師，也會出現(xiàn)各個學生互不相同的面目，即使都不成熟，也能使人從中感受到各不相同的精神氣息，更別說有許多人生經歷、生活閱歷、文化教養(yǎng)、藝術見解的成熟書家了。
從歷史上看，人們很早發(fā)現(xiàn)不同作者的筆下會流露出不同的氣息。
早在東漢時趙壹在《非草書》中就有“凡人各殊氣血”的表述，只不過那時書家和觀賞者對這些還不是審美意義上的觀賞。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也有“非志士高人，詎可言其要妙”的話，但那也僅是就“筆法玄微，難妄傳授”方面而言，還不是講書中反映的主體的精神氣格在決定作品的藝術價值上有什么意義。真正認識到書法是人的精神氣息格調孕育的形式的，是宋之蘇軾、黃庭堅。他們從前人和時人之書中看到了不同的精神氣格；其次，認識到不同氣息格調是主體不同的見識、修養(yǎng)等造成的；第三，書中流露出的不同的精神氣格，有不同的審美效果意義和價值。
黃庭堅說：“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宋黃庭堅《論書》)
黃庭堅不是從人的社會地位分雅俗，而是從人的言行中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修養(yǎng)、氣象格調分雅俗的，而且他特別鄙視惡“俗”，這就充分說明他已把書法作為反映人的精神修養(yǎng)的產品來認識。這既反映了書法的實際，也提高了書法作為藝術產品的意義和價值。
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深刻地感覺到它。同是寫字，同是磨工夫，為什么有的作品精神高雅、氣格高尚?而有的作品看工夫似也不差，但從審美意味上看，總使人有俗氣難脫之感?原來人手中的筆是受主體的精神修養(yǎng)、藝術格調、審美追求所左右的。人的精神氣格低、筆下的俗氣重，所成之書，必也俗氣滿紙。要改變這種狀況，唯一的辦法就是平日就要注意修煉，提高精神境界，否則毫無辦法，因為書法就是無可掩飾地表露書者精神氣格的形式。
歷史上是這樣，今天也仍然是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