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黃秉剛版本[1]以岳飛在沈家莊遺留之子岳霄為書膽,講岳霄起兵推翻秦檜所立鎮(zhèn)冤塔為父復仇之事,故此書亦名《鎮(zhèn)冤塔》,有皮影戲傳本。
作者黃秉剛(1926-1988)曾學藝于其父西河大鼓藝人黃福財及天津西河大鼓藝人張庭瑞等,黃福財(1890-1960)則拜師潘萬云并出演過《鎮(zhèn)冤塔》等書目[2],故此書傳承有序,非憑空杜撰可知。
書中的許多關(guān)目與今本《說岳全傳》前六十一回相符合,如原著中的湛盧劍僅見于周三畏贈劍,本文則交代其下落是岳飛臥病沈家莊時交于沈明霞為信物之用[3],并提及王佐斷臂收服陸云龍[4]、嚴成方、何元慶等八大錘大鬧朱仙鎮(zhèn)[5]及岳飛于揚子江中丟失瀝泉槍[6]等事,都是對原著前六十一回的繼承和關(guān)照。
但原著中并未提及岳飛結(jié)義兄弟的排行,本書則稱牛皋為二哥[7]、吉青為九爺爺[8],并稱岳飛為“精忠大帥”[9]、岳云為“銀錘太?!盵10],顯然是受到了石派書《武穆傳》與《風波亭》的影響,只是書中另有金槍將盧振猛,故奪去了張憲的“金槍大將”的稱號而移諸盧氏的身上,書中又稱他是岳飛的女婿[11]同樣是受到傳統(tǒng)評書的影響的。
對于原著六十一回后的情節(jié)本書牽涉較少,如原著第六十八回提到施全之子名叫施鳳,本書則寫施全有二子施鐵龍、施鐵虎[12],原著六十一回后以岳雷復仇為主體,本書中岳氏一門被發(fā)往嶺南后難有翻身之日,岳氏之仇完全由岳霄牽頭來報。
至于結(jié)局中遇見原著中的柴排福及牛皋等事并未影響故事的發(fā)展方向,連面見趙構(gòu)鳴冤一事也是由岳霄獨立完成的,而非岳飛冤獄的親歷者岳雷等人,說明這些情節(jié)只是評書藝人結(jié)合今本《說岳全傳》而做出的調(diào)整,并非故事的原有內(nèi)容。
故事以推翻鎮(zhèn)冤塔為中心,亦即對隋唐家將故事中鐵丘墳故事原型的模擬,岳霄贈與秦玉梅麒麟鎖[13]化用傳奇《麒麟罽》中的典故,書中稱盧振猛為玉麒麟盧俊義的侄兒[14]、金秀英及陸文龍得到雙槍將董平直接或間接的傳授[15]則顯系受到《水滸傳》的影響,又杜撰秦檜的原配妻子杜氏“對秦檜一伙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也曾多次相勸,但均遭白眼”,最后連病帶氣而死[16],無疑是借重了《東窗事犯》中秦檜妻子的“大賢妻”形象,故可知故事最初的作者必是廣泛參考了當時的戲劇的。
然則書中的胡迪只作為朝臣以引薦王佐,與其戲劇形象頗不相同,考慮到作者亦提及《胡迪罵閻》一劇[17],可知黃氏所傳一派評書亦有此文本故事,只是由于建國后將一切涉于神話的部分都斥為迷信,故做此刪節(jié)[18]。
結(jié)局中的秦檜嚇死、張俊點天燈等處理亦較為粗糙,且未及封賞秦玉梅、岳霄等人、未敘及秦岳二人是否成婚之事,參考今本的《說岳全傳》,大約也因原作有褒封神仙而不得不做刪節(jié)的緣故。值得注意的是,本書雖以原著六十一回為界作為繼承和發(fā)展的依據(jù),但亦提及施全行刺身死[19]及胡迪罵閻之事,可見此種情節(jié)與前六十一回并傳,成為續(xù)作的基礎。
單田芳版本以岳飛之子岳霆為書膽,寫起在江湖豪杰的救助下向武圣張三豐及鐵傘怪俠谷來稀學藝并為父復仇等事。
是書有兩種版本,一種初題名《鐵傘怪》,后更名《說岳后傳》,二十四回,為與楊清風合著[20],另一種題名《說岳后傳》,六十五回,為與其子單瑞林合著[21],相較于前作,主體線索并未發(fā)生改變,只是語氣更為評書化,內(nèi)容也更詳實。
書中故事不見于他書著錄,單田芳在其自傳中亦未談及此書的創(chuàng)作過程[22],其弟子肖璞韜為著作《說岳后傳》所作的代后記則稱:“我的恩師單田芳先生也為《岳飛傳》續(xù)了一版,就是這本《說岳后傳》,原來叫作《鐵傘怪俠》?!盵23]
從文中的語氣來看,此書似為單氏的原創(chuàng)。從文本內(nèi)容來看,《說岳全傳》以袍帶文為主,本書則以短打為主,書中提及“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戶”及丐幫等幫派[24],并以此貫穿始終,完全是近代武俠小說的路數(shù)。
從情節(jié)及線索來看,書中涉及的江湖恩怨遠遠高于岳秦兩家的恩怨,與其說主題是岳霆為岳飛復仇,不如說是其步入江湖后的奇遇。主人公岳霆先是被仇家追殺、向武當山張三豐學藝,下山后為美貌所騙幾近殞命,而后由仙猴引導得到秘籍,并代替枉死前輩成為掌門等等,更是與金庸所著《倚天屠龍記》如出一轍。
何況,書中又已經(jīng)涉及岳霄的故事[25],明顯出自黃秉剛本之后,故即便此書有所傳授,亦經(jīng)過了單氏大刀闊斧式的刪改、編纂,未能及于原來的風貌了。
因此,本書宜視為對傳統(tǒng)故事的現(xiàn)代改編而不宜用其中情節(jié)作為《說岳全傳》故事的沿革分析的基礎。但相同的是,黃秉剛傳本與單田芳傳本皆非自今本《說岳全傳》的結(jié)局即氣死金兀術(shù)笑死牛皋續(xù)起,而是自岳飛死后起筆的。
事實上,原作既名《說岳全傳》,本當有“前傳”、“后傳”之別,例如曹漢昌的蘇州評話演出本就是將《岳傳》和《后岳傳》分開的,《岳傳》截止于“冤獄風波亭”,《后岳傳》則以“大鬧七寶鎮(zhèn)”為開端,分開岳飛和他的諸子的故事,這無疑是以第六十一回岳飛之死為分界的。
然則石派書中亦有《武穆傳》和《風波亭》之分,前者僅及岳飛之死,后者則以岳飛死后瘋僧掃秦、胡迪罵閻等為主線,故第七十回中瘋僧戲秦檜、第七十二回秦檜之死、第七十三回胡迪游地獄等,亦是以與岳飛的故事相連貫的,只是中間缺少了岳家子弟復仇的故事,故單田芳、黃秉剛等所傳各本都在力圖填補兩個故事之間的空白。
今本《說岳全傳》在六十一回后除前所提及外的各章回都以岳雷為主要的故事亦當屬于《說岳后傳》的一種,評書藝人們則將之獨立,或稱其為《岳雷掃北》或稱為《說岳后傳》。
今有署名傳家、文治的整理本《岳雷掃北》單行本,相較于原著,本書刪除了原有故事里的女將部分,并將原著中的岳霆結(jié)義和岳霖入苗寨的故事合并為岳霖的故事,同時改寫了一些人的結(jié)局,如原著中寫王氏在家中被鬼卒擊背而死,本書則寫成鬼卒用雷將前往通奸的王氏劈死[26],應該是評書藝人另有傳授的,也可見這一部分故事的獨立性。
相較于岳飛的故事,岳雷掃北的一大特點是神魔氣質(zhì)較重,不但多次將故事與《西游記》相比擬,并且在寫普風和尚與牛皋的師父鮑方祖作戰(zhàn)時直接用了神魔筆調(diào),“這普風的禪杖,變作三寸長的一條泥鰍魚,'簌’的一聲,落在袍袖里去了”。
在寫作筆法上,這一部分也自有其獨特性,牛通“爬上了屋,望下一看,屋內(nèi)卻有燈光,便輕輕的將瓦來揭起,撬去椽子,溜將下去”等等,已經(jīng)不再是袍帶或短打書,而是高來高去的俠客文章,已經(jīng)有清末武俠故事的韻味了,自然也是和前文的筆法全不相同的。
第六十六回在寫柴娘娘恩義待仇之前,先印了一段王小三終結(jié)與墨利冤冤相報的故事,這是過去說話敘述中的“致語”,在此前的書中是絕找不到的。
總的來看,岳雷掃北的故事仍然屬于說話的范疇,所以對傳統(tǒng)小說也多有仿效。貫穿故事的岳雷復仇事自然也是以“鐵丘墳”的故事為原型的,只是多出了祭墳的環(huán)節(jié),這一情節(jié)應系對《呼家將》及《說唐三傳》中故事的模擬,打擂的情節(jié)也與《呼家將》的故事雷同。
牛通扮郡主毆打黑虎一事便是對《西游記》中孫悟空擒拿豬八戒及《水滸傳》中魯智深痛打周通故事的仿寫,但其中卻有多處直接將小說中的人物與其它小說人物對比的例子,如將石鸞英喻為“儼然是《水滸》扈三娘,賽過那《西游》羅剎女”,贊將擒住岳霖的苗將時說“遠望去,只道是龍須虎;近前來,恰是個巨靈神”,這種筆調(diào)在前文中同樣是不及見的。
就情節(jié)上來說,岳雷掃北中提到的張俊黨同秦檜殺害岳飛符合史實卻不見于前文,秦檜之子秦熺妄修國史也不見于前文而見于《中興演義》,牛皋為趙公明黑虎托生的說法也不見于前文而是突然出現(xiàn)的。
第八十回中將吉青等人封為“五方顯圣”與第三十七回的五通神被封為五顯靈官的事跡完全抵牾,可見其并非同一系統(tǒng)。相比之下,岳雷掃北部分的文筆更加粗俗,牛皋做山大王時會直接報以粗口。
此外,如果套用現(xiàn)代的概念,《說岳全傳》中有嚴重的“厭女”意識,如正文中明明是戚賽玉夢到老虎而得到夫婿,正文標目卻是“金節(jié)夢虎諧婚配”。
盡管這是古代說話家一貫的思想傾向,但由于有銀瓶投井的傳說在線,岳飛題材的戲劇及小說并未對女性抱有惡意,如前文已經(jīng)探討的《精忠旗》即重點刻畫了岳飛的女兒銀瓶小姐,《牛頭山》傳奇則更是集中塑造了黃潛善之妻嚴氏、趙構(gòu)之妻張氏及岳云之妻鞏金定等一系列正面的女性形象,《說岳全傳》棄此不取自然是整理者女性意識偏狹所致,正因如此,不但施全和孟邦杰的妻子在后文中完全找不到蹤跡,連岳飛母親的去世也未有一筆提及。
然而在這一貫的對女性情感的偏狹和形象塑造的粗疏中,岳雷掃北的故事中無疑對于女性的惡意更深,六十一回前尚且不過將女性的形象視為名將的匹配,六十一回后則將重點表述的兩個女將中的西云小妹設計成了貪戀少年的縱欲形象,并因先后對伍連、岳霖傾心失去時機而被前來助戰(zhàn)的道士施岑和伍連聯(lián)手擊殺,瑞仙公主性格清純卻被岳雷軍中重要的角色伍連強奸霸占,這兩個不單都是毫無主意的女人,而且也都成為了作者縱欲的對象。
相較來說,黃秉剛傳本的《說岳后傳》雖以岳霄為主要人物,卻并未賦予他極高的武藝,每逢交手時,往往落于反派人物的下風。秦檜之女秦玉梅的武功之高、對家國大義的明確及對愛情的堅決都遠在岳霄之上,實是全書最為出彩的角色。另一位少女胡桂月比起她的配偶沈勇,亦遠遠過之,與《說岳全傳》中的厭女傾向頗不相同。
如果再仔細分,則前傳的故事又可分為本傳和別傳,本傳中又可分為——
(一)本生故事,即分為赤須龍報冤的故事與岳飛出世的故事。全書開篇即以大鵬鳥轉(zhuǎn)世作為引子,是《鄂王行實編年》中所謂“及生先臣之夕,有大禽若鵠,自東南來,飛鳴于寢室之上”的具象?!度缡怯^》中有赤須龍下界的故事,但卻是為了執(zhí)行玉帝的懲戒,并未涉及與岳飛前身的恩怨。
《說岳全傳》中女土蝠聽經(jīng)放屁被大鵬啄死及大鵬啄瞎鐵臂虬王等事則完全是說話家的臆撰,未出傳統(tǒng)演義的窠臼,且將金兀朮與岳飛的民族之爭、秦檜夫婦與岳飛的忠奸之爭皆轉(zhuǎn)化成了前世的私人恩怨,削弱了傳統(tǒng)敘述中的矛盾沖突。
不過,也需注意到,整理者做出這樣設計也是因為岳飛乃是道教靈官殿的護法元帥之一,因而將之賦予佛教的護法大鵬的前生。
按:靈官殿護法元帥自來有馬、趙、溫、關(guān)之成說,然則亦有岳、趙、溫、康之排序[27],岳即岳飛,民間亦有岳飛為關(guān)羽轉(zhuǎn)世的傳說及關(guān)岳合祀的傳統(tǒng)[28]。
盡管關(guān)羽生活之年代與岳飛相去逾九百年,但關(guān)羽至五代時期仍是以“關(guān)妖”為名的邪神[29],其納入國家祀典乃始于宋徽宗崇寧二年[30],岳飛則是在宋孝宗乾道六年七月納入正祀[31],前后相差不過一甲子有余。
加之關(guān)羽崇拜中包含了對神煞的畏懼,而岳飛崇拜中卻包含了一種對岳飛的景仰[32],是以令岳飛的崇拜迅速趕及關(guān)羽,使關(guān)羽以義稱,岳飛以忠稱?!对里w破虜東窗記》第三十二折寫岳飛“挎單刀入虜寨”[33],擺明了是仿照關(guān)羽單刀赴會的形象的,《說岳全傳》中多次寫岳飛踹敵營正是對這一情節(jié)的繼承。
書中又設計岳飛少年時代與王貴、張顯、湯懷、牛皋四人結(jié)拜,固然是在模擬關(guān)羽之桃園結(jié)義,亦是影射后世岳飛廟中配祀的四名部將。王貴與牛皋本是岳飛的部將,在明清傳奇中地位頗為重要。
湯懷之名出自明代傳奇《續(xù)精忠記》,原本叫做“湯槐”。“張顯”其人見于子弟書《胡迪罵閻》,書中并未提及他的武功,只說“張顯英名天下知”[34],但卻與前句中的牛皋等三人對舉,無疑說明其功勞可與三人匹敵。考慮到書中并未提及張憲,故可認為此人名即為“張憲”的音變,《說岳全傳》的作者不察,析之為二人。
小說中塑造湯懷“湯懷頭上戴一頂素白包巾,頂上繡著一朵大紅牡丹花,身上穿一領素白繡花戰(zhàn)袍”,張顯“戴著一頂綠緞子包巾,也繡著一朵牡丹花,穿一件綠緞繡花戰(zhàn)袍”,王貴“身穿大紅戰(zhàn)袍,頭戴大紅包巾,繡著一朵白粉團花”,牛皋“頭戴一頂鑌鐵盔,身上穿著一副鑌鐵鎖子連環(huán)甲,內(nèi)襯一件皂羅袍,緊束著勒甲絳”,也與《續(xù)精忠記》中各人子嗣的服色相對應,在戲曲舞臺上對應的是西東南北四方之色,但就文化意義而言卻是對應馬、溫、關(guān)、趙四人的面色,四人作為岳飛配祀之神的身份是非常顯明的。
所謂“馬前張保、馬后王橫”亦是作者做出的對應安排,其中張保之名在《岳飛破虜東窗記》雜劇中已有,但只是“岳相公帳下一個伴當”[35],直到《精忠記》中才有了“馬頭張保”的名目,盡管其中增添了張保的出場次數(shù),但僅作為岳飛的仆人和陪襯出現(xiàn),除卻在岳飛一家死難后拜祭之外,實在并無出奇的事跡。
《續(xù)精忠記》中寫張?!叭赵隈R前,夜宿帳內(nèi)”[36],足見在此之前,“馬頭張?!奔匆艳D(zhuǎn)變?yōu)椤榜R前張?!敝??!墩f岳全傳》為他創(chuàng)作出另一個對應的王橫,二者的形象無異于精忠廟中的兩個判官。“橫”即“衡”字,與“保”字共同組成“保衡”,為伊尹之別號,此處用以為名即取其保養(yǎng)、周全之意。
書中寫岳飛“頭戴爛銀盔,身披銀葉甲,內(nèi)襯白羅袍,坐下白龍馬,手執(zhí)瀝泉槍,隆長白臉,三綹微須,膀闊腰圓,十分威武”,形象來自朱國楨的《涌幢小品》卷二十言岳飛時常于安陸州武穆祠內(nèi)入夜顯靈:“入夜,役卒守之,見一偉丈夫躍出,騎白馬,冉冉乘云而上,從者數(shù)百。”又說岳飛已轉(zhuǎn)世為明代犧牲于朱祁鎮(zhèn)征瓦剌一役的英國公張輔,張輔本人便是“面白而肥”的形象,故時人以此形象想象岳飛。
岳飛出生即遇湯陰水災事本自《鄂王行實編年》,鄧廣銘斷此為不實之事[37]。他的師父至少有兩個,從周同學射箭,從陳廣學槍法?!墩f岳全傳》將周同寫作“周侗”,并設計其為林沖與盧俊義的師父,那只能是《水滸傳》故事流傳之后的想象。
岳飛在周同死后結(jié)廬也是史有明文的,至于是否是岳珂在《鄂王行實編年》里的臆測,那便不得而知了[38]。岳飛的長子岳云及次子岳雷本都是他的前妻劉氏所生,但因劉氏拋棄婆婆姚氏改嫁一押隊而令岳飛齒冷,故《鄂王行實編年》將此人刪去,《宋史》不察,將之視為岳飛的養(yǎng)子[39]。
《說岳全傳》本《鄂王行實編年》而來,自然也沒有劉氏的形象,但也并未將之作為岳飛的樣子,只是在第二十一回中說:“話還未說完,岳云從館中回來”,并隨后交代“安人看見七歲孫兒跪在地下,心下不安”,然而岳飛成婚于第八回,至此未足七年,加之人們在敘述岳飛的故事時每以關(guān)羽相類比,《三國志演義》便將關(guān)平刻畫為關(guān)羽的義子,故后世評書家易于認同《宋史》中的說法,殊不知義子的設定不但并非出于《說岳全傳》的故事也并非是史實的。
書中還設計岳飛之父岳和便死于水災之中,岳飛對宗澤自陳“先父岳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黃河水發(fā),父親喪于清波之中”,其后其師父周侗則代行了父親的教誨之責。
然則按照《鄂王行實編年》岳和至周同去世時尚在,聞聽岳飛為周同守墓,感慨說:“有子如此,吾無憂矣”,其人歿于宣和四年,即岳飛十九歲時,未及弱冠之年。故岳飛在給趙構(gòu)的奏札中寫道:“伏念臣孤賤之跡,幼失所怙,鞠育訓導,皆自臣母?!?/span>
這符合了中國圣賢知母而不知父的特點,無論是母系氏族時代的舜、契、稷、湯等人的本生故事,還是后世孔子、孟子的教育故事都是如此。故相對于父親的庭訓,母親的教導更容易流傳后世,如東漢范滂與母親的對話、北宋歐陽修受母親教育等莫不如是。
岳飛的母親也的確給予了他足夠的支持,河北淪陷后,岳飛百般尋訪母親,得到的是母親的一句:“為我語五郎,勉事圣天子,無以老嫗為念?!惫屎笫赖膽騽『托≌f都加重了岳飛母親的作用。
母親去世后,岳飛辭官居于廬山東林寺,與寺中和尚慧海相往還,并作《寄浮圖慧?!芬辉姡@是其交往僧侶故事的由來。
而以岳飛為主題的雜劇及傳奇中往往又涉入隱私果報的主題,如發(fā)源于《東窗事犯》的瘋僧掃秦及胡母迪游地獄等故事,至《奪秋魁》中則干脆將他的妻子張氏設計成了學會“子平五星要訣,日夕講究,頗知星理”的神婆形象[40],故其故事常與佛教因果相聯(lián)系。加之民間將關(guān)羽、岳飛同構(gòu),《三國志演義》既描摹關(guān)羽與普凈交好,后世戲曲及小說中便設計其與和尚道悅相往還。
(二)抗金故事,此亦岳飛生平中最為重要的部分。然則岳飛所抗之金朝和女真正是清朝和滿洲的前身——盡管清代的建立者為建州女真,與完顏部有別,但清代建立的最初仍以“金”為國號,史稱“后金”,因此抗金故事頗在禁止之列。
考慮到民族懷柔及漢族岳飛信仰之盛,清帝并未對岳飛崇拜完全禁止,而是片面提倡其作為臣子的忠誠層面。如乾隆四年十一月,皇帝愛新覺羅·弘歷所作《岳武穆論》,稱岳飛“用兵馭將勇敢無敵,若韓信彭越輩類皆能之。乃加之以文武兼?zhèn)洌手遣⑹?,精忠無貳,則雖古名將亦有所未逮焉?!?/span>
雖對岳飛有極高的評價,卻以“獨不知為高宗者果何心哉”做結(jié),以其才華之高、忠心之誠襯托趙構(gòu)是無德、無能。
又乾隆十五年,弘歷巡視湯陰岳飛廟時作《經(jīng)岳武穆祠》詩,后被刻作石碑至今仍立于湯陰岳飛廟中,其詩曰:“翠柏紅垣見葆祠,羔豚命祭復過之。兩言臣則師千古,百戰(zhàn)兵威震一時。道濟長城誰自壞,臨安一木幸猶支。故鄉(xiāng)俎豆夫何恨,恨是金牌太促期。”
頷聯(lián)中“兩言臣則”即指岳飛“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一句,“百戰(zhàn)兵威”與之并舉,乃突出岳飛文武雙全之意,何況岳飛本系武職,故泛言之,并非突出其抗金的功績。頸聯(lián)將之與檀道濟相比,并借用和嶠“獨木難支”的典故突出岳飛在廟宇之重要及其冤死。要之,此詩仍是以其忠而被謗、屈死于當時而言的。
《說岳全傳》對金朝的暴政不取,當然是受到清代政策的影響的。但書中對于金兀朮的評價不算低倒不止是為此,也是與岳飛故事的一貫傾向是一致的。
明代傳奇《宋大將岳飛精忠》中雖然塑造了金兀朮麾下粘罕、鐵罕兩個滑稽的形象,但對金兀朮本人的評價并不低,其自陳“兵書廣看,武藝精熟”[41]、“用兵二十余年,臨敵三百余陣,未有一敗”[42],當粘罕、鐵罕向他扯謊時,金兀朮又能很快分辨出局勢,判斷力極強。
明末清初的傳奇《如是觀》雖然寫及金兀朮南下時對宋朝軍民劫掠的殘暴及在與岳飛交戰(zhàn)實力后的討?zhàn)?,但也并未將之簡單臉譜化,而是突出了他的智勇。
明代萬歷年間天德堂藏本《中興演義》中就將金太宗與宋太宗相提并論,認為金太宗傳位于太祖長孫完顏亶“則不失其正緒,可謂賢于宋太宗遠矣”[43],其中金兀朮的形象也并非殘暴不仁,而是有勇有謀,只是在戰(zhàn)術(shù)上略遜于岳飛、韓世忠等人。
《說岳全傳》則進一步美化金兀朮的形象,寫陸登夫婦為國盡忠后,金兀朮不但安葬二人的尸體而且還收養(yǎng)了陸登的遺孤陸文龍。
雖然岳飛的故事以抗金聞名,但在整體上來看,《說岳全傳》于這一部分的藝術(shù)成就并不算高,很難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橋段。
但故事中的一些情節(jié)卻為后來的藝術(shù)作品提供了發(fā)揮的空間,如愛華山八百破十萬、高寵挑滑車、王佐斷臂、八大錘大鬧朱仙鎮(zhèn)等,后來的子弟書及評書等在此基礎上加以發(fā)揮乃至重編,遂使這些部分逐漸有別于傳統(tǒng)的敘事圈套而煥發(fā)了新的生命,近來的一些小說和影視也都以此為主要改編對象,這些藝術(shù)作品不得不說是首善其功的。
(三)討逆故事。前已言及,抗金的故事易于引發(fā)明末清初的抗清聯(lián)想,以是《說岳全傳》中刪去了大量敘述抗金的章回代之以討逆,即剿滅山賊、水寇。就史實而言,岳飛滅山賊事尚有討伐吉州、虔州民變及李成、曹成、張用等軍匪可說,其討伐水寇則僅有楊幺一事,連岳飛自己都不免感嘆:“臣所管軍馬并系西北之人,不習水戰(zhàn)”[44]。
自南宋以來,楊幺的故事被演繹甚廣,非但青蓮室主人的《后水滸傳》以此為題,即便《水滸傳》的故事也未必不受其影響。當時的文學既廣,故留下了許多材料,《說岳全傳》便不免利用了其中的素材,故書中岳飛之招討湖廣一代的水寇特多,楊虎、余化龍等人完全是作者的原創(chuàng)而非史書所固有,并于《水滸傳》的情節(jié)也吸納不菲。
但岳飛的故事終究以抗金聞名,故不宜以剿滅山賊水寇貫徹全篇,因此將之析為數(shù)節(jié),分散在抗金的故事中,如前文業(yè)已論述的變楊幺的故事為楊虎的故事即是如此。
(四)朝政里的其它歷史事件。這些事件在元明雜劇及明清傳奇中往往以忠奸對立的形式表述,如《東窗事犯》中的秦檜與岳飛、《奪秋魁》中的秦檜與崔縱及岳飛與柴貴、《牛頭山》中的張所、岳飛與黃潛善、汪伯彥等,相對來說演繹得較為成熟。
但《說岳全傳》的作者偏于此刻畫十分不力,甚至刪掉了黃、汪二人,將亂政的責任及岳飛考場上的失敗悉數(shù)委之于張邦昌。同時作者完全沒有寫到張邦昌及劉豫稱帝之事,僅讓金兀朮封二人為楚王和魯王,在第二十二回中岳飛懷疑趙構(gòu)的詔書乃是“張邦昌那奸臣僭位,放我不過”,最終卻并未坐實,后文中張邦昌復成為趙構(gòu)的朝中重臣,自然是出于對皇權(quán)尊重的需要的。
其實這個部分本應援引史實而作,卻偏于史實的悖離甚多,刻畫亦屬粗疏,原作者之初心,大約于此等情節(jié)不甚重視,僅作為英雄故事和戰(zhàn)爭敘事的穿插而已。
(五)東窗事犯。這自然是從元明雜劇起就沿革下來的主題,于作者而言自然不難起筆。事實上,在元明雜劇中,忠而被謗無疑是岳飛故事的主旋律,于是本書中將岳飛的師父周侗同時也設計為林沖和盧俊義的師父,蓋二者與岳飛同屬英雄,前者與高俅的故事是《水滸傳》故事中忠奸對立的代表,后者死于水銀毒殺則對應岳飛銜冤而亡的事跡。
值得注意的是,《說岳全傳》中岳飛臨死寫奏表時所強調(diào)的“折矢有誓,與眾會期。東連海島,學李勣跨海征東;南及滇池,仿諸葛七擒七縱”及“汴水河相持,血深似海”等情節(jié)并不見于前文,自然是說話家別有傳授而整理者未能統(tǒng)籌的緣故。
這說明了東窗事犯的部分與前文相較而言也絕非連貫的,這當然也是上文中提到的《武穆傳》與《風波亭》的不連貫所導致的結(jié)果。如果歷史地看,《風波亭》的故事是來自岳飛題材的元明雜劇和明清傳奇的,《精忠傳》的故事則更多的來源于歷史,二者雖然彼此交融,但終究難以統(tǒng)籌為一體。
其實,如果更仔細地劃分,便會發(fā)現(xiàn)即便本傳中的前后文筆、情節(jié)也頗不相同。相對而言,岳飛本生故事及東窗事犯部分的文學性最高,討逆部分次之,抗金故事更次,而朝政部分幾乎完全沒有文學性可言了。
故事情節(jié)上則有前后抵牾之處,最為明顯的當屬周三畏贈劍一事,第十一回中利用周三畏贈劍引出歐冶子遭劍之事,完全不是小說應有的作法。周三畏其人既在前文中有鋪墊,則后文中必有照應。但在第六十回中完全沒有照應到前文中周三畏與岳飛之間的情誼,二人仍以“大人”和“元帥”互稱,如果說這是基于大理寺之廟堂對話二人尚有顧忌,但在周三畏回到私邸仰天嘆息時仍稱岳飛為“岳侯”,無疑便不合常情了。
何況周三畏此人在明清的雜劇和傳奇中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如《岳飛破虜東窗記》中寫周三畏掛官后求仙問道,并最終以道士的身份入地府見證岳飛審決秦檜一黨之事,而在《精忠記》中則干脆被上帝封為靈應真人。
《說岳全傳》既受此二劇影響甚大,且在后文流于神怪之說,卻僅止于其出家和為岳氏報訊,亦為怪事,故岳飛的本生情節(jié)與后續(xù)的情節(jié)是完全割裂的。
事實上,評書藝人劉蘭芳受業(yè)于其師楊呈田時就只有牛頭山到岳雷掃北的故事[45],另一位評書藝人連闊如的版本則從岳飛日接雙旨開書,至王佐斷臂說書為止[46],足見評書藝人們師承的版本本是無岳飛的本生故事的,此間岳飛諸人轉(zhuǎn)世的神魔一體僅在首回和末回出現(xiàn),亦是此情節(jié)后出的明證。
岳云的故事和牛皋學道的故事是《說岳全傳》中的別傳。相對而言,牛皋學道及其殺余尚文、余尚敬兄弟事也是較為獨立的,其間的神魔筆法更重,故事雖與岳飛本傳同時,筆墨卻與岳雷的故事更為接近,二者皆系受到明代湯子垂整合的傳奇《續(xù)精忠記》的影響。
明末清初的雜劇《如是觀》對于《說岳全傳》中神魔故事的塑造亦不算小,該劇首先出現(xiàn)了趙佶誤寫表札及天譴赤須龍下界的故事,并將《續(xù)精忠記》中的抱樸子改造為道士鮑方,成為了《說岳全傳》中牛皋的道法師父。
事實上,莽將軍參與神魔道法也是傳統(tǒng)說話的敘事套路之一,如《說唐前傳》中程咬金學板斧及探地穴,《水滸傳》中李逵斧劈羅真人等,即傳統(tǒng)小說中所謂“福將”的故事。在《中興演義》中,與岳飛并列的韓世忠、劉锜等人被濃墨重彩得渲染,即便黃潛善、秦檜等人也被刻畫得有聲有色,而作為岳飛部將的牛皋并沒有被設計為主要的角色,其性格更不甚鮮明。
《說岳全傳》既以岳飛為惟一主角,淡化了與之相埒的將軍和文臣,從而將岳飛設計成智勇雙全的完人形象。然則如此必將使袍帶文學中的江湖豪俠氣不顯,于是必在智將的故事之外,另行設計一批性格豪爽直接的莽將軍,吉青、牛皋都屬此類。
在戲曲舞臺上,牛皋和張飛、李逵、程咬金等無疑為同一路莽撞的角色,甚至他的故事就是由程咬金及尉遲恭的故事改造而來的,但作者有意刻畫牛皋,使之區(qū)別于其他的形象:
一、與《三國志演義》中的張飛相比,牛皋多了一些草莽氣。作為岳飛的部將,他不需要像張飛一樣承擔獨當一面的職能,只有作戰(zhàn)的勇武而缺乏戰(zhàn)略思維,故其能落草為寇,《三國志演義》中的張飛作為軍隊主帥則絕無落草的可能,如果強行比擬,則其形象更近似于《三國志平話》中的張飛。
二、與《水滸傳》中的李逵相比,則多了一些統(tǒng)帥氣。李逵出身小牢子,雖在梁山擔任步軍統(tǒng)領,卻在作戰(zhàn)時始終沖鋒在前,慣于單打獨斗,雖然也能結(jié)交一些好漢,但總無法形成自己的勢力,而牛皋卻可以在太行山上占山為王,聚嘯數(shù)千人馬。
三、與《說唐》三傳中的程咬金相比,多一些山野氣。盡管前文認為明末戲劇中的牛皋形象脫胎于明代雜劇及小說中程咬金的形象,甚至在劉蘭芳的評書文本中牛皋的锏法與評書中的程咬金三板斧別無不同[47]。
但《說岳全傳》中的牛皋與《說唐》三傳中的程咬金的形象差距仍然是明顯的,程咬金的故事中無論是賣私鹽還是賣柴扒,都具有很濃重的市井氣,而牛皋雖然說是為了投靠周侗而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但通讀全書也未見其經(jīng)濟營生,其人完全是為了山野及戰(zhàn)場而生的。故程咬金一度成為混世魔王后,即愿意投靠李世民平定天下,而牛皋則在岳飛生前及死后兩次落草太行山,只有對岳飛之義,無對天下之忠可言。
然而岳云與岳雷的故事仍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性,如兩個故事里的韓世忠之子都與正史相同,即韓彥直而非岳飛本傳故事里出現(xiàn)的韓尚德。岳云的故事中寫到張巡的故事,岳雷故事中則寫到伍子胥的故事,且兩位古人都是以神格的形象出現(xiàn)的,這是與當時祭祀岳飛廟宇的設置有關(guān)。
《姑蘇志》卷二十八《吳江縣》中寫洪武元年當?shù)卦O立三忠祠,奉祀伍子胥、張巡及岳飛。而其他各處則多將岳飛與關(guān)羽合祀,或?qū)⒅c屈原、文天祥等合祀,與此不同。故《說岳全傳》中岳云及岳雷的故事當是成于蘇州的。
而岳飛的本生故事則至少是完成于北方的,蓋岳母閉門課子時畚砂折柳明顯是仿自《宋史·歐陽修傳》中“以荻畫地學書”的故事的,只是荻草長于南方,北方未見,故以柳樹代之。
同時,就《中興演義》的故事來看,岳飛的故事中原本也有伍子胥以神格引誘岳飛的英靈向秦檜復仇之事,而為《說岳全傳》所不取,應也是因為此故事流傳于蘇州,北方未及見到的緣故。
岳飛的故事有南北之別,自明代已然。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三中有“予嘗見元之平陽孔文仲有《東窗事犯樂府》,杭之金人杰有《東窗事犯》小說,廬陵張光弼有《蓑衣仙》詩;樂府小說,不能記憶矣,與今所傳大略相似?!?/span>
“杭”即杭州之謂,金人杰即金仁杰,《錄鬼簿》說此書本“西湖舊本”改作,其故事當完全屬于南方系統(tǒng)。元代平陽路在山西臨汾一帶,廬陵則在江西吉安。
雜劇《精忠旗》中以旦角扮少年及太監(jiān)的形象,如以老旦扮病危之岳震及宣詔之太監(jiān),又以貼旦扮岳靄及岳珂,貼旦為南戲所固有,故《精忠旗》的故事乃屬于南方岳飛故事系統(tǒng)的。
直至今日,《岳飛傳》的系統(tǒng)仍有南北之別,北方以劉蘭芳為主,南方以曹漢昌為主,劉蘭芳自認“書是有欠缺的,書中'洞庭湖平楊幺’,就完全缺失”[48],故向曹漢昌請益。然則歷史地看,則未必是書中的故事缺失,二者只是北方平話與蘇州評彈故事形成過程中的差別。
蓋岳飛生于河南湯陰而葬于浙江杭州,其家鄉(xiāng)所傳之故事即北方系統(tǒng),正當金宋交兵之要沖,故以抗金故事為主,其卒地所傳之故事即南方系統(tǒng),自來有隗順偷尸、平反改葬等故事,故以平反昭雪及隱私果報的故事為主,內(nèi)容則多為秦檜與岳飛的忠奸之爭,戰(zhàn)爭事跡則多南方的水戰(zhàn)情形。
《說岳全傳》的兩位標名的整理者,一為錢彩,為浙江人,一為金豐,為福建人,本屬南方說岳的系統(tǒng),然則對熊大木的《中興演義》和馮夢龍的《精忠旗》吸收甚少,《中興演義》開辟了以小說批評為特征的“熊大木模式”[49],《精忠旗》亦有夾批,惟獨《說岳全傳》無此意識,以至于直至民初袁韜壺才首作批評。書中又每作北語,大概是兼收兩個系統(tǒng)而未及統(tǒng)一,故出現(xiàn)了上述引據(jù)的差別。
如果我們?yōu)椤墩f岳全傳》勾畫出一個譜系,則其大略應示意如下圖: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