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底,國務(wù)院副總理,同時兼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方毅,突然收到一封長達十頁的舉薦信。
這封信來自江西冶金學院的教師倪霖,他提到在江西贛州發(fā)現(xiàn)了一名天才少年,他的名字叫寧鉑。從這之后,寧鉑這個人,就以自己單薄的肉身,代表著一個“神童”時代的崛起與隕落。也就從那一刻起,他不再代表著個人,而代表了整個時代。
楊角風談神童系列文章之二:公認神童寧鉑:是被“愚昧”害了的人,還是他“愚昧”了所有人?

一、
1976年,當時的中國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正常,仍屬于動亂中,中國第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特意給中科院寫了一封信:
“中國在過去十年的疲弱,全因教育落后,國家要強大,首先要恢復(fù)科技教育事業(yè),抓好青少年的教育,其中一個舉措就是在大學開設(shè)少年班?!?/p>
一年后,鄧小平發(fā)表了題為“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講話,在講話中提到中國要想快速恢復(fù)經(jīng)濟,需要“早出人才,快出人才”。
正是因為這個前提,才有了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封舉薦信,方毅看到信后,也是特別重視,立馬給中科大下了指示:
“如屬實,應(yīng)破格收入大學學習。”
就這樣,兩位中科大的教授在10天后抵達贛州八中,開始了對寧鉑的面試……
寧鉑很厲害,按照當時的報道講,他兩歲就能背誦30多首詩詞,三歲就能數(shù)到100,四歲就認識了400多個漢字,到九歲,甚至都能夠探脈診病了……
作為傳奇人物,又是被冠以中國第一神童,獲得官方認證的寧鉑,自然也有很多人去分析他究竟“神奇”在哪里。有人說,寧鉑之所以會在兒童時期表現(xiàn)優(yōu)異,是因為他在六七歲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因為生病,父母就給買了很多營養(yǎng)品,結(jié)果這些營養(yǎng)品中存在激素,導(dǎo)致寧鉑發(fā)育較常人快,從而展現(xiàn)出了“神童”的特質(zhì)。
但不管怎么說,屬于寧鉑的時代到了,他也即將引發(fā)全國人們對于“神童”的狂熱追求。

二、
真正讓寧鉑聲名遠揚的,源自于1978年初的一張照片,一張他跟副總理方毅對弈的照片:
那一年,他受到了方毅的接見,作為天才,也只有這種風輕云淡的下棋模樣,才配得上這張老少配的傳世經(jīng)典。
是啊,在隨后的兩場圍棋對弈中,寧鉑均輕輕松松獲得勝利。在眾多媒體的閃光燈下,迅速傳遍全國,一時間引爆輿論,全國上下都在談?wù)撨@位來自江西的天才少年,這位天下第一神童。
在1978年高考重新放開的特殊時代,寧鉑自然而然成了當年的代表人物,成了“天選之子”。
“我就像一條被摔死并賣了的活魚?!?/p>
入學一年后的寧鉑在各種壓力下,沖父母發(fā)出過這么一句話,換別的父母,可能會引起足夠的重視。但是寧鉑的父母卻不以為然,他們始終認為,寧鉑就該活成大家希望的那樣,哪怕泯滅了他的天性。
就這樣,他帶著全國人民的期望,跟其他二十來名同樣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少年們,來到了中科大專門為他們設(shè)立的“少年班”,從此寧鉑的名字,將長期跟“少年班”連接到了一起。
這些人的成功,也成功刺激了天下父母心,一時間全國各地都興起了“跳級熱”,大家將壓力傳遞給各自的子女同時,無形中也將壓力轉(zhuǎn)移到了這群神童身上。
是啊,他們要想躲過熒光燈的注視,實在是太難了,寧鉑不過是在葡萄架下面看過書而已,結(jié)果中科大的這顆葡萄架就成了當年的網(wǎng)紅打卡處。

三、
寧鉑作為神童的名字達到歷史上呼聲最高點的時候,是在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的召開時,倒不是因為他去參加了會議,而是因為大會召開第三天的一篇報道:
“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的豪邁誓言:我們要跑步奔向祖國的未來!”
這篇報道,徹底引爆輿論,各種記者蜂擁而來,不斷涌入到中科大校園,專門采訪這群寄托著人們厚望的少年班同學身上,無疑,寧鉑又是最受關(guān)注的那一位。
確實,上大學的第一年,寧鉑生活得多姿多彩,倒不是因為學業(yè)上多么有成就,而是這個環(huán)境,他比較喜歡。圍棋、橋牌、詩社,都是他最愛的,再加上自帶光環(huán),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剛才也提到了,寧鉑這個人早熟,他會刻意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表現(xiàn)出跟自己的年齡所不符的行為。也正是因為年輕,因為媒體的過度關(guān)注與抬高,讓寧鉑在一聲聲贊美聲中,變得自高自大起來。這也是人性使然,大人尚且難以杜絕,更何況他還只是一個孩子。
比如,那一年數(shù)學大師張廣厚應(yīng)邀到中科大做報告,當時整個少年班的同學全都去要簽名去了,唯獨寧鉑沒去。在場的老師見寧鉑這種態(tài)度,還挺好奇,刻意問他為什么不去要簽名?
結(jié)果寧鉑卻說,這個張廣厚竟然沒聽過自己的名字,這讓他很氣憤,索性不去要簽名。
其實,這并非全部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寧鉑是神童,既然是神童,就得表現(xiàn)地與眾不同,畢竟他是寧鉑??!

四、
然而多年之后,經(jīng)歷過太多事情之后,寧鉑再回憶起那段時光,如實講到:
“沒有人告訴我,說其實你就是個很普通的孩子,你應(yīng)該做個正常的人?!?/p>
同時,他也特意補充到:
“我是時代需要的產(chǎn)物!”
是啊,當時教寧鉑的老師就講過,媒體接二連三地到來采訪,導(dǎo)致這群神童們,根本無法安心讀書。但又不能拒絕采訪,畢竟當時他們身上所肩負著國家的希望,那就是早出人才,多出人才,快出人才!
正因如此,寧鉑不再是活給自己,而是活給了這個時代。沒有人關(guān)心寧鉑的身心健康,包括他的父母和老師,他們只希望寧鉑能成為大家所希望的那樣。
因為他是寧鉑,連大學生之間正常的戀愛,他都只能壓抑著,不敢表露出來,后來他的女同學張樹新就回憶說:
“但是他就那樣:'我是寧鉑??!’不說,繃著?!?/p>
因為性壓抑長期得不到緩解,導(dǎo)致寧鉑的心理也出現(xiàn)了問題,這也是后來他要逃離少年班的原因之一。是的,進入少年班一年后,寧鉑想逃了,因此在選專業(yè)的時候,他告訴班主任汪惠迪:
“科大的系沒有我喜歡的?!?/p>
一方面,他確實想逃離這個環(huán)境,另一方面,當時這群神童們大都被安排到了物理系,而物理,恰恰是寧鉑最不喜歡的學科。

五、
多年之后,寧鉑回憶當年自己在贛州八中接受面試,從而入選“少年班”的場景:
“如果當時,他們面試的是物理,我根本就通過不了面試!”
即使面試的是數(shù)學,在三位候選人之中,寧鉑也不是第一名。當年參加面試的一共是三個人,三人的年齡相差都不到一歲,其中寧鉑考了67分,排名第二。而另外兩個同學,一個考了80分,另一個考了64分。
但真正入選的,只有一個寧鉑,關(guān)于這個結(jié)果,其實寧鉑也比較困惑,為什么當年選擇了我?
入學中科大一年后,寧鉑雖然數(shù)學成績不錯,但他并不想繼續(xù)學。他最想學的其實是醫(yī)學、化學或天文學,甚至班主任老師,一度幫他申請了南京大學的天文學。
但是,科大怎么可能會放他走呢?
是啊,全中國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怎么可以學天文呢,作為全國最聰明的學生,當然得選當時最熱門的科學——物理??!
因此,有學校領(lǐng)導(dǎo)特意跟他講:
“科大對你是很重視的,把你招進少年班就是為了專門培養(yǎng)你,你是一個懂事的乖孩子,又是全國少年兒童的榜樣,要聽話!”
因為中科大不放人,也讓寧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作為神童,自己并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從此之后,他也再沒有提過轉(zhuǎn)學的事。
但糟糕的分數(shù)還是暴露了一切,這也讓寧鉑很痛苦,于是就發(fā)生了前面提到的,寧鉑給父母寫信,說自己就是一條被摔死的活魚。

六、
多年之后,寧鉑的父親回憶當時自己的選擇:
“孩子,為了國家,我們把你貢獻出去了,我們知道你很難受,不要記恨我們?!?/p>
是啊,或許父母已經(jīng)習慣了熒光燈下被過度修飾過的寧鉑,而忘記了他本來的面目。就像很多家長自己吹過的牛,因為兒女沒能幫他實現(xiàn),從而對子女越看越不順眼一樣。
同樣,寧鉑也很痛苦,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被擊了個粉碎,他的價值觀也發(fā)生了偏差,從自負變成了自卑。甚至開始變得“神神叨叨”起來,不再下棋和打牌,仍念念不忘天文學,并對星象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當然,這個過程也是漫長的,畢竟承認自己的自卑,也是需要勇氣的。寧鉑一度為了掩飾這種自卑,而特意展現(xiàn)出更加自負的表現(xiàn),比如課堂上故意刁難質(zhì)疑老師,故意對同學們表現(xiàn)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等等。
但越這樣做,自己越痛苦,等到后來,他開始逃避,跟父母都不再交流了,這扇窗戶一旦關(guān)閉,就再也沒有打開過。
再到后來,他開始自毀形象,將自己弄了個光頭,每次拍照時,也是姍姍來遲,最后一個躲在角落里,他甚至開始逃避熒光燈。
等到他本科畢業(yè),還被留在了中科大任教,甚至被人冠上了“19歲的全國最年輕的講師”稱號,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
當然,他也報考過三次研究生,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都放棄了,他還是下不了決心承認自己不是天才。

七、
多年之后,針對寧鉑考研這件事,更熟悉他的班主任老師汪惠迪提到:
“他只是過分地懼怕失敗?!?/p>
這之后的寧鉑,以人們意想不到的速度在墜落,他所研究的中醫(yī)、內(nèi)丹、氣功、瑜伽、占卜、命相、風水等等,也跟以科學嚴謹著稱的科大,越行越遠。
寧鉑也不是沒有逃走過,婚后的他因為跟妻子對教育觀念的意見不同,他選擇了逃離。那時候已經(jīng)改革開放,深圳那邊一片欣欣向榮,他想去那里教書,結(jié)果因為沒有受邀電報,還被關(guān)到收容所好幾天。
后來,他將自己生活的不幸,歸咎于“神童教育”上面,為此他還在《實話實說》節(jié)目中,跟眾多專家面對面辯論。
其實那期節(jié)目很敏感,連小崔都曾一度控制不了現(xiàn)場,反應(yīng)激烈的寧鉑一改剛出場時頹廢的表情,大肆抨擊“神童教育”:
“可能會有些人對這方面沒有多少體會,把它作為某種東西宣傳出去,這就要害死人了?!?/p>
在節(jié)目現(xiàn)場,幾個專家也是針鋒相對,有反對“神童教育”的,自然也有支持這種教育的。事實上,從中科大這么多屆少年班畢業(yè)生中,也是有很多成才的,其比例并不低于普通班,比如:
“微軟中國研究院院長張亞勤、被授予美國'青年科學家總統(tǒng)獎’的盧征天、被譽為'納米博士’的秦祿昌、世界上第一位認知學博士張家杰等國際知名的杰出人才?!?/p>
這些人,都是出自少年班!

八、
在節(jié)目中,寧鉑終于承認了,自己并不是“神童”:
“我不是什么’神童’,媒體上關(guān)于我的說法都是胡編出來的?!?/p>
這也是寧鉑最后一次在媒體上公開亮相,幾年后,他從朋友那里獲得了一本《六祖壇經(jīng)》,讓他如獲至寶,同時也產(chǎn)生了出家的念頭。
2002年他第一次出家,后來又被中科大的人給弄回去了,一年后他再次義無反顧奔赴五臺山,這一次中科大的人沒有再將他弄回去。
這個舉動徹底將人們從“神童夢”中打醒,人們在“傷仲永”的同時,不禁有些感慨,當然,最痛苦的還是他的父母,為此寧鉑也坦白:
“現(xiàn)在不是我自己抬不起頭來,是我們整個家族都抬不起頭來!”
與此同時,也有人提到,寧鉑這個人意志不夠堅定,稍遇挫折就轉(zhuǎn)而遁入逃避的幻境。虧他還是一個大學生,卻只知道讀死書,沒有一點科學素養(yǎng),別人傳播一點封建迷信的東西,他就信以為真。
對于寧鉑這種出家為僧,況且還是曾經(jīng)少年班的“神童”,本該有著幸福的前程,卻沒想到自甘墮落,成為廢材,陷入了愚昧迷信的境地。
這不僅是愚昧,更是愚蠢,這就是一個被“愚昧”害了的人,末了,還要補上一句話,我們都應(yīng)該:
“以崇尚科學為榮,以愚昧無知為恥!”
發(fā)出這類感慨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一方面是對寧鉑的惋惜,另一方面也是對“神童教育”的再一次抨擊。

九、
但我認為,寧鉑并非是被“愚昧”的人,而是他“愚昧”了我們!
就像《讓子彈飛》的電影所展現(xiàn)的那樣,在我們不清楚狀況的時候,不如讓子彈多飛一會兒,看看它究竟落到什么地方。
是的,活了這么多年,寧鉑這是第一次活給自己看,而且不用去解釋為什么。
我楊角風也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住在了小廟中,那段時間,剛辭掉了化工廠的工作,專心搞自媒體。又趕上自己的幾個胡說八道系列,楊角風談西游、楊角風談雍正,楊角風談大明等都完結(jié)了。一時間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糾結(jié)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儼然有了一種抑郁的感覺。
也正是在那個時間,回老家參加小舅子婚禮,認識了一位大師,越聊越投機,索性去廟里小住了幾天。
確實,在那里能獲得難得的平靜,大師說得對,佛學其實是一門哲學,是心理學,是文學。我們很多人會鉆進死胡同出不來,這時候就需要人來開導(dǎo)一下,想明白了,也就出來了。
但就像前文提到的那樣,拜佛確實屬于迷信,不提倡,所以具體細節(jié)就不細談了,總之幾天后我回家了,同樣,十幾年后,寧鉑也“回家”了。
這一次他不再去講科學,而開始在佛學院講佛學,同時他還有著第二種身份——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至于他為什么要學心理學,我想,或許他本來想自己醫(yī)一下自己,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或許自己還可以醫(yī)一下其他有著同樣困擾的人。
雖然對他的爭議還在持續(xù),但是更多的人選擇了支持,在某乎上有個問題,問怎么評價寧鉑出家又還俗,并做了心理咨詢師?

十、
底下的幾個回答,無一不在支持他,比如:
“寧老師是我最尊重的老師,他的記憶力超級好,上課的內(nèi)容基本都不用翻書,回答問題那是知無不言,且從不夸大自己,非常謙卑……”
“寧老師看著很'凡人’,行為舉止溫文爾雅,但說起話來邏輯清晰、涉獵廣泛,且極其謙虛,不像很多大學里的中老年男教授那樣愛吹自己……以寧老師這種才能去做心理咨詢,是心理咨詢之幸事?!?/p>
當我們在評價寧鉑是否被愚昧“愚昧”了時,也需要好好想想,是不是我們固有的觀念“愚昧”了我們,讓我們誤會了他呢?
確實,當年的他太小,還不懂得如何委婉地表示拒絕,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的話,以他的聰明才智,或許在天文學等領(lǐng)域上,更能發(fā)揮作用。
但如今的心理學加佛學,又怎么能說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呢?
有人講,是寧鉑的出家,讓他扯掉了“第一神童”的遮羞布,而他的還俗,我認為恰恰是他重新扯回了那塊布。
畢竟,即使他年歲已大,即使他身態(tài)已發(fā)福,即使他放棄了他的少年班專業(yè),但終歸是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光,這種光,是自信的。
我想,這已經(jīng)足夠了,就像是那條被摔的活魚,這一刻,才涅槃重生,找到了屬于他的海洋。

其次,從這一點上講,他確實是個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