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湘西這么好,沈從文為啥當北漂?(上)
文 / 鳳梨
孟老師,(湘行散記)里面有些內(nèi)容提到妓女什么的,我擔心孩子們能正確理解嗎?
我相信周圍熱愛文學有閱讀習慣的朋友可能會覺得這個問題還需要回答嗎?而且到底什么算“正確”理解呢?不過從家長的視角看,無論教材還是老師,推薦給孩子一本書,那么這本書可以帶給孩子什么,會有怎樣的影響,在有限的時間里為什么是讀這本而不是別的,是家長心中很普遍也正當?shù)囊蓱]。這是個挺開明而且很關(guān)注孩子成長的家長,她的問題我相信非常真誠,是啊,一個初一的女孩子為什么要讀一本寫到妓女的書呢?我很慶幸這本《湘行散記》是教材推薦的自主閱讀書目,這也就意味著有教材背書,即便有質(zhì)疑的聲音,也是教材來承擔和化解。家長或許期待的是,老師可以拿出課時,在課上為大家導讀《湘行散記》,說說這本書到底好在哪里,那些妓女以及粗野的話出現(xiàn)在沈從文的湘西文學世界里和我們今天日常生活里的區(qū)別是什么。但在實際操作中,相信絕大多數(shù)老師是很難有課時來導讀課外自主閱讀書目的。說到這兒,可能需要為大家做一點介紹,我們現(xiàn)在全國統(tǒng)一的這套語文教材專門有一個板塊叫名著閱讀,每學期兩本名著,初中三年十二本。每本名著之后還會延展推薦兩部自主閱讀的名著。比如這本令家長困擾的《湘行散記》就是七年級上冊《朝花夕拾》名著閱讀之后推薦的。對一線教學來說,能把要考的《朝花夕拾》處理完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湘行散記》是需要學生自主完成的??墒亲灾魍瓿煽峙乱活^霧水的概率比較大,好在不會考,即便一頭霧水學生和家長也未必較真。教材當然也不完全是放任不管,編者寫有一段專門的推薦語:沅、澧上游,峰巒綿亙、民風質(zhì)野的湘西,是有著漢、苗、土家族血統(tǒng)的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的“文學原點”。有人說,沈從文“20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自21歲時走出湘西,遠赴北京,湘西就成為沈從文始終魂牽夢縈,并在自己的文字中反復敘說的對象。最終,通過《邊城》《長河》等一系列鄉(xiāng)土小說和散文,沈從文在文學中完成了對“湘西”的重構(gòu)。
《湘行散記》這部散文集,創(chuàng)作于1934年初,是他構(gòu)建“文學湘西”世界的一塊重要拼圖。雪夜火光中的夜?jié)O,那似乎亙古不變的“人與自然戰(zhàn)爭”,將他帶回“四五千年那個'過去’”,體驗到人性深處保有的力量 (《鴨案圍的夜》);辰河上今昔的對比,則又令他不能不思考民族衰敗的原因和前途的希望之所在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湘西的現(xiàn)實與歷史,作者的見聞與回憶,美麗純凈的牧歌情感與包含著深切憂患的思索,如同相互對立而又交織的音樂主題一般,被精心編織在這部作品中,共同構(gòu)成了一首深沉奇麗的樂曲。
Emmm……不知道大家讀完有什么感覺,至少從一個一線老師的角度看,家長讀出來的和教材編寫者試圖傳遞的簡直猴吃麻花——滿擰。一個關(guān)心的是妓女和臟話,一個說的是“人性深處保有的力量”和“深沉奇麗的樂曲”。而如果我是初一的學生,可能讀了這段導語更是被這些大詞兒嚇得暈頭轉(zhuǎn)向,膽子大一點的或許還會追問一句:什么叫“對'湘西’的重構(gòu)”,而且湘西這么好,這么魂牽夢繞,沈從文干嘛當北漂?沈從文寧愿在北京漂著,上海漂著,過苦日子,也不回家,從追求個人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和今天的年輕人是一樣的,北京上海機會更多,圈子更大,更有發(fā)展。沈從文在大城市結(jié)交了一批北大的在校生、旁聽生,也認識了丁玲、胡也頻一干朋友,還進入了胡適、徐志摩的文藝圈子,最終得以嶄露頭角。那么故鄉(xiāng)對沈從文意味著什么呢?既是包袱,也是資源(可不止是熊希齡的人脈資源),既帶來了“鄉(xiāng)下人”的自卑,也逐步確立了“鄉(xiāng)下人”的獨特與自矜,找到自己的定位與不可替代的價值。如果我們把入選語文教材的沈從文的作品串起來看,這點就更明顯了,《臘八粥》《湘行散記》《邊城》。小學六年級這篇刪改過的《臘八粥》,寫湘西一戶普通人家熬、吃臘八粥的場景,溫馨而生動,畫面也是如臘八粥一樣的甜美。課文刪掉了小說后半部分趕狗的情節(jié),定格在一家人溫馨地享用完甜美的臘八粥的愜意時光。這篇小說是1925年12月26日寫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臘月不遠了,在北京寒冷的冬天里想起來故鄉(xiāng)的吃食。沈從文對季節(jié)是很敏感的,他曾在詩里很直白地吐槽北京的夏天比不上湘西:嗯,嗯,真是!
北京的夏天熱得難過,
有些地方的夏天蚊子又多。
我心里想:
只有我鄉(xiāng)里那種夏天,
??伢仔整天把身子泡到河中間。
雖然我沒去過鳳凰,但托家里領(lǐng)導的福,也是見識過湘北的夏天的,我只能說,沈從文你不客觀啊。至于冬天,沈從文對冷酷的北京冬天恐怕更談不上有什么好印象,點煤爐子的北京的冬天,我也是見識過的。寫這篇文章的一年前,1924年的冬天,蜷縮在銀閘胡同公寓里饑寒交迫的沈從文,要不是有郁達夫的幫助,還不知要熬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正如魯迅把鄉(xiāng)土文學敏銳地定位為“僑寓的文學”,也就是作家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城市,再回望鄉(xiāng)土寫作的作品。這些作品也往往帶著回憶的濾鏡,有很強的的現(xiàn)實心理境遇的投射或安慰。初中教材里魯迅的《社戲》也是很典型的作品,教材刪掉的魯迅對現(xiàn)實當中北京京戲和生活的吐槽,恰與故鄉(xiāng)社戲經(jīng)驗形成強烈的反差。小學六年級那篇魯迅的散文詩《好的故事》就更具象征意味了,只有在夢里才能看到故鄉(xiāng)的搖曳多姿亦幻亦真,在老虎尾巴躲一躲寒冷苦悶的北京城。故鄉(xiāng)的美好更多是用來回憶并抵御現(xiàn)實的糟糕,這是沈從文書寫湘西的第一個階段。所以這么好為什么不回去呢?你看語文課本上陶淵明《飲酒》《歸園田居》《歸去來兮辭》,不都是歸鄉(xiāng)榜樣嗎?除了個人際遇的迥異,這或許正是古典與現(xiàn)代的差異,古人的故鄉(xiāng)既可以懷念,也可以回歸,但現(xiàn)代人的故鄉(xiāng)只存在于想象中,回不去了。讀懂《湘行散記》的關(guān)鍵,不在沈從文是如何為愛人描摹湘西風物人情的,而正在于沈從文在這次歸鄉(xiāng)之旅中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變化與精神故鄉(xiāng)的遠去。此后故鄉(xiāng)對沈從文的意義不再只是精神家園與庇護所,更逐漸成為社會與人性討論中開辟新天地創(chuàng)造新可能的源泉。在此過程中寫出的《邊城》更上了一層境界。這周末我計劃和家里領(lǐng)導帶上《湘行散記》與《邊城》,走一趟沈從文的回鄉(xiāng)之路,探好路再約各位朋友一起帶娃走。本期編輯: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