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高蠡路兩側密集的柳樹枝條在冬天落葉以后也像是春天一樣有著鵝黃的顏色,坐在開著暖風的車里沿著道路前行,就仿佛是季節(jié)輪回,提前到了幾個月之后大地回春的時間。
在大雪時節(jié),沒有寒潮,沒有上凍,甚至也沒有風,田野里的麥子依舊有著一層新綠的狀態(tài)里,平原上有著其他季節(jié)里罕有的安靜,一眼能望到遠方縱橫的道路村舍和更為深遠的道路村舍的安靜。隨著車載音響的旋律,這樣舒緩地滑行在大地上,已經(jīng)有了一種展翅翱翔一樣的愉快。將旅途作為旅行審美的一部分,是我們一家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享受旅程中的所見所聞,與享受旅行目的地的新鮮從來都是并置的愉快。幾十公里的距離不知不覺中便走完,走到了導航設定的目的地。
蠡縣最重要的文化標志物范蠡文化公園中有梁斌黃胄紀念館,雖然因為疫情沒有開門,但是外面的根據(jù)《紅旗譜》開篇的情節(jié)設計的集體護鐘雕塑還是能讓人想到展館里大致的內(nèi)容的。
陪著父親在紀念館周圍轉了很久,他對我和妹妹說起在那著名的十年里他所見到的梁斌:戴著高高的白帽子,以噴氣式的姿勢被押上主席臺,臺下眾人振臂高呼著震耳欲聾的口號……終生都在書寫烽火年代的梁斌,也不能幸免于那場持續(xù)的風暴。
梁斌所記述的雖然不是我們的老家,卻也距離我們的老家不遠。路牌上曲堤的名字,用家鄉(xiāng)話念出來的時候,就是那種變了音以后很難再對稱上這兩個字的熟悉鄉(xiāng)音。
這里與家鄉(xiāng)的很多風俗和人情世態(tài)都是完全一樣的。而梁斌所描寫的保定紅二師學潮的犧牲者之一,就是老家村子里的一個學生,想來應該是梁斌的同學了。父親五十年代在保定參加工作以后,回老家的時候還專門去那戶人家里去拜過年。那兩位家長禮貌接待之后,知道了父親在保定工作,深深的寂寂表情,至今讓他記憶猶新。他們年紀輕輕的孩子留在世界上的痕跡,就只有保定紅二師的紀念碑上的名字和梁斌小說中的描寫了。小說中不用真名,只有事跡,文學典型化以后的事跡。
沒能走進紀念館,沒有見到潴龍河上的千里堤,卻有月明河(孝義河蠡縣段)穿過公園,有汩汩的流水,向著東北方向而去。在縣城城區(qū)外的濕地公園,這淙淙的流水被造景成了一片廣闊的木棧道下的現(xiàn)代郊野公園。與縣城里密集而不高的建筑、不高建筑之間的道路上遍布三輪車的景象相比,這里的現(xiàn)代氣息濃郁,與自然融合的公共園林設施之中所可能出現(xiàn)的場景、所可能想象的情節(jié)已經(jīng)與梁斌所描繪的近百年前的家鄉(xiāng)舊貌、社會劇烈沖突情狀相異迥然,卻一樣是讓人覺著舒展而愉悅的。在這樣的土地上更需要現(xiàn)代化的設施,更需要與時代一致的場景,與世界同步的進步。
梁斌作為那個時代的記錄者與表達者的被紀念,是因為他用自己的筆將一方水土上的轟轟烈烈做了永久的刻畫。那樣的刻畫的傳播助力了本地的文化積累,使這自范蠡之后的歷史中經(jīng)常處于默默無聞中的平原深處的所在,在很長時間之后依然可以成為公眾話語中的顯在。小說、連環(huán)畫、電影、話劇中《紅旗譜》《播火記》《烽煙圖》的傳播力理論上是無遠弗屆、跨越時空的。梁斌不僅描寫了斗爭的經(jīng)過,還在這種對斗爭的描寫里刻畫了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將那些未來注定要沉沒到歷史深處去的物象和人生永久凝固到了媒介之中。
朱老拱和人喝酒的時候倆人就著唯一的一個菜:一個咸鴨蛋。你用席篾挑一點兒,我再用席篾挑一點兒。有滋有味,相談甚歡。窮人的豪情萬丈,在物質極度匱乏之中也得以用這樣的方式毫不含糊地舒展。
簡陋和貧寒、頑強和不屈是平原上鄉(xiāng)間的基本特點。這從我們的家鄉(xiāng)記憶中可以確證,相距不遠的兩地,這應該是完全一致的。梁斌寫到小說中細節(jié)就是佐證。
時過境遷之后,類似這樣的細節(jié),更是梁斌對自身生活,對家鄉(xiāng)的永恒貢獻。父親在談到《紅旗譜》的時候,每每都能如數(shù)家珍一樣將這樣與家鄉(xiāng)無異的細節(jié)和人情物態(tài),一一道來。而在梁斌的老家梁莊,青磚牌坊上的紀念文字和旁邊的集體護鐘雕塑是家鄉(xiāng)對他的銘記。他和黃胄與本村的抗日英雄梁鑒堂一起并稱三梁,不僅是梁莊的驕傲,也是蠡縣乃至全國的名人,是可以融入時代記憶中去的人杰。
位于梁莊村子后的面盛大廟宇古蓮臺萬佛寺,則是本村文化之興盛在作家梁斌畫家黃胄之外的另一個標志。這座歷史久遠的廟宇毀于日本侵華,重建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F(xiàn)在也因為疫情而不開放,離開臺階上一大片晾曬的辣椒,遠觀建筑的翹角飛檐亦應是本地不俗的文化形象。
梁斌和黃胄這對同姓的本家兄弟其實各自在家鄉(xiāng)的時間都不長,都是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遠走高飛。他們在氣質上也有很大不同,相同的是對追求的執(zhí)著、對藝術的天分。廢寢忘食這樣的詞句用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都是恰如其分的。梁斌那樣將一只老虎養(yǎng)大,最后不得不送給動物園的傳奇更是其廣有魅力的人格與性情的自然表現(xiàn)。開創(chuàng)了將速寫入中國畫的畫法的黃胄給《紅旗譜》畫的兩套插圖,則是這堪稱神奇的堂兄弟倆的一次巨人握手式的藝術合作。
而抗日英雄梁鑒堂那種舍我其誰、視死如歸的大無畏氣概既是他個人的崇高品質的表現(xiàn),也同樣是這一片土地上慷慨深沉的地域氣質的優(yōu)秀表達。
梁莊村子里沒有一般外人所期待的高大的紀念性建筑,掛著梁斌故居的老房子已經(jīng)十分破舊,未見黃胄故居,倒是還有一些接近那個年代建筑格式的老房子:平頂?shù)那啻u建筑,大致可以想象,那個時代里的房子,外觀基本上這樣的。不同的是,那個年代的建筑大多都不會青磚到頂,可能只是外面有立磚,兩側和背后還都是土坯結構。這與我的家鄉(xiāng)的情形是完全一樣的。
平原上的人們世世代代的生活中,偏遠與窮困都是如影隨形的,即便在以商人之祖范蠡命名的地方,也難逃大多數(shù)人的因陋就簡、走投無路式的窘迫。只要還能生活下去也就不會有明確的出離和反抗,歷史中的一切都是個體的人的生存權利受損、受威脅之下的毅然決然而已。
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的商業(yè)的傳統(tǒng)彰顯,產(chǎn)業(yè)也有著名的皮毛生產(chǎn),為此特意走了走離開主干公路的大百尺鎮(zhèn),看到了眾多毛紡廠的招牌。招牌下的廠房作坊大多已經(jīng)廢棄,很多已經(jīng)升級到了其他的地方。重新安靜下來的小鎮(zhèn)中,有一種繁華落盡之后的回首往事的意味。這里距離據(jù)說最興盛的留史鎮(zhèn)已經(jīng)不遠,可惜一日游的行程所限,未及前往。
蠡縣是平原上交通四通八達的地方,但是并不在最主要的交通線上,所以多年以來從未來過。今日陪著老人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是填補了一點點周圍地理上的空白。讓人有點吃驚的是,這么多年以來,父親居然也從未踏足過這與老家相鄰的地方。這可能是行動能力與工作生活機會上的局限,也是人生路徑對不相干的地方的自然疏漏。即便是喜歡到處走一走的人,面對廣袤的世界,也有還是有著太多還在等待著我們的地方。而在大地上不同的地方去看一看的趣味,總是生活中一種超越了庸常的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