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Milton Avery:Blue Trees,1945,Oil on canvas,28 x 36 inches,Neuberger Museum of Art Purchase College,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你能畫畫,又何必說話呢?”米爾頓·艾弗里(Milton Avery)這樣說。他影響了很多藝術(shù)家,但他自己的作品——雖然色彩絕佳,但因為是具象的,就很難被藝術(shù)批評家們看好(譯注:這些批評家不咋地)。
1929年,藝術(shù)史學家、惠特尼美國藝術(shù)博物館后來的館長勞埃德·古德里奇(Lloyd Goodrich)寫道:“米爾頓·埃弗里的作品,雖然很粗略,卻有一種引人注目的品質(zhì),給人以很有潛力的印象。”這是一個精明的評價,盡管古德里奇是否預見到艾弗里后來的發(fā)展方向仍值得懷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幾十年里,美國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們墨守成規(guī),因為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中心遠在萬里之外的巴黎,他們只能追隨某個遙遠的偶像來樹立自己的先鋒派形象。許多人選擇了畢加索,盡管蒙德里安也有一群忠誠的紐約追隨者。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現(xiàn)代主義繪畫重演了從立體主義到幾何抽象的發(fā)展過程。線性形式占主導地位,而色彩像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早期那樣居次要地位。艾弗里成了這個歷史潮流中的例外。他不是從畢加索而是從亨利·馬蒂斯那里得到指引,創(chuàng)造出以色彩為主的作品。
圖2 Milton Avery:Dark Sea,Pale Beach,1944,watercolor,gouache and pencil on paper,57.2 x 78.7 cm。
艾弗里從來都不是一個徹底的抽象主義者,他總是描繪一些可識別的主題——人物,閱讀或演奏樂器,或由云、巨石、樹木和連綿起伏的草地組成的風景。因此,艾弗里的畫中必然有一些輪廓,但它們似乎不是構(gòu)圖的主角。他的輕盈的黃色和藍色,他的明亮的綠色,以精確方式擴充到它們理應達到的范圍構(gòu)成主體形象。當不同色塊相遇并組合成圖像時,微妙的光學效果制造出的寧靜感,充溢在艾弗里所有作品中。他的藝術(shù)是平靜的,他的生活也是如此,盡管他早年吃過些苦。
圖3 Milton Avery:Hint of Autumn,1954,oil on canvas,136.5 x 86.4 cm。
艾弗里生于1885年,在紐約州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長大。14歲時,他做皮匠的父親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威爾遜車站村。兩年后,他在附近的哈特福德找到了第一份工廠里的工作。他注意到雜志上有一則康涅狄格州藝術(shù)生聯(lián)合會的函授課程廣告,于是就報名參加了,但一個月后,被告知這門課已經(jīng)停課了。不過,該聯(lián)合會的創(chuàng)始人查爾斯·諾埃爾·弗拉格(Charles Noel Flagg)建議這位年輕人去上素描課,完成這學期的學業(yè)(譯注:這是不想給退學費哈)。從芭芭拉·哈斯克爾(Barbara Haskell)為1982年惠特尼美術(shù)館組織的艾弗里回顧展寫的前言可知:“每天在工廠工作八小時后,他還在晚上去聯(lián)合會學習。到1911年,艾弗里26歲時,他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轉(zhuǎn)變,就在那一年,他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出現(xiàn)在哈特福德城市名錄上。”
雖然繪畫已成為他的職業(yè),但這并不能維持他的生活。做為一個大家庭中的唯一經(jīng)濟支柱。他晚上在保險公司做檔案管理員,白天則去哈特福德藝術(shù)協(xié)會(Hartford Art Society)的學校上課。在那里,他獲得了肖像繪畫和人體素描的最高榮譽。在一次夏季去馬薩諸塞州的格洛斯特(Gloucester)旅行時,那是1924年,他遇到了莎莉·米切爾(Sally Michel),一位來自布魯克林的年輕藝術(shù)家。兩年后,他們結(jié)婚并定居在紐約。作為一個成功的插圖畫家,莎莉能夠養(yǎng)活他們兩個,于是艾弗里就成了全職畫家。傳記作家們一致認為他們的婚姻是幸福的。夫妻雙方都在家里工作,而且都一直保持著高效率。他們早上六點起床,然后全天工作,一直到晚上六點。
圖4 Milton Avery:Interior with Yellow Lamp, 1949,Oil on canvasboard,40 x 50.2 cm。
早在20世紀50年代,艾弗里對《藝術(shù)文摘》(Art Digest)的一位作家說:“我無法從照片上獲得靈感。我經(jīng)常在早上畫一大幅油畫,下午再畫一幅?!彼乃囆g(shù)風格成熟后,表現(xiàn)力很強,而且看起來并不簡單。相反,人們會覺得,他找到了一條從感覺(perception)到想法(reflection)再到制作(execution)的繪畫捷徑。對艾弗里來說,看就是畫,當然,這個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他和莎莉在格洛斯特度過夏天,他在那里畫了一些風景素描。在這一年剩下的時間里,他將這些如“空氣”(air)系列的主題轉(zhuǎn)化為畫布上的作品。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畫看起來是對世界的直接反應。也許可以這樣說,艾弗里在畫畫時,產(chǎn)生的感受是豐富的,不僅包括他所看到的主題,也包括對它的記憶。比如,喬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也會將時間和地域結(jié)合起來,給現(xiàn)時注入了令人不安的回憶過去的氣氛,由此給自己的藝術(shù)增添歷史厚重感。艾弗里卻正好相反,他是把過去帶入他所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在,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是非常美國化。
圖5 Milton Avery:March in Brown,1954,oil on canvas,44x32inches。
1928年,艾弗里仍然在一所保守的藝術(shù)學校里學習繪畫,他還遠遠不是一個富有冒險精神的畫家。盡管如此,他還是應伯納德·卡爾菲奧爾(Bernard Karfiol)的邀請,在紐約機遇畫廊(Opportunity Gallery)的一個群體展中展出了幾幅畫作。作為前現(xiàn)代派畫家,卡爾菲奧爾退回到了一種準學院派的人物畫風格。其他受邀者包括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盡管機遇畫廊將他們視為同時代人——資歷是平等的——但艾弗里比羅斯科年長18歲。年長的畫家陽光燦爛,年輕的畫家郁郁寡歡,但他們很合得來,很快艾弗里就成了這個年輕畫家的導師。艾弗里和莎莉圈子中的其他畫家包括阿道夫·戈特利布(Adolph Gottlieb)、約翰·格雷厄姆(John Graham)和巴奈特·紐曼(Barnett Newman)。每個星期,艾弗里都要組織有真人模特兒的素描課。他還經(jīng)常閱讀艾略特(T. S. Eliot)和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詩。1965年,艾弗里去世幾十年后,羅斯科寫道:“我無法告訴你我們受到的歡迎意味著什么?!彼呐笥寻ダ锏漠嬍摇皦ι峡偸歉采w著變化無盡的充滿詩情和光線的繪畫?!?/div>
艾弗里的色彩平面對羅斯科來說很重要,因為他由此發(fā)展出一種徹底抽象的繪畫,這已成為藝術(shù)史上盡人皆知的事情。但艾弗里對戈特利布的影響并不為人所知,后者說,“因為他比我大10歲,是我尊敬的藝術(shù)家,他的態(tài)度對在我確定個人的藝術(shù)方向起到很大作用。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才華超群的色彩師(colorist)和繪圖師(draftsman),一個孤獨的逆潮流而動的人?!?0世紀30年代,當艾弗里開始定期展出他的畫作時,藝術(shù)界被兩個敵對的派別所主導。政治上的右翼是托馬斯·哈特·本頓(Thomas Hart Benton)和其他地方主義者(Regionalists)。他們強烈倡導美國精神,譴責來自歐洲的先鋒派藝術(shù),認為這些藝術(shù)是異端邪說,甚至具有顛覆性。左派是社會現(xiàn)實主義(Social Realist)畫家,他們把藝術(shù)當成批判導致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的經(jīng)濟體系的工具。
圖6 Milton Avery:Safe Harbor,1938,on the reverse,watercolor on paper,55.9 x 76.2 cm。
艾弗里的畫既沒有傳達政治信息,也不追求公眾的廣泛認可,因此與30年代的美國藝術(shù)界格格不入。再后來,因為作品太具象——風格也太舊——在抽象表現(xiàn)派中找不到位置,盡管后者的行列中包括羅斯科和其他的崇拜者。1960年,當艾弗里舉辦首次惠特尼回顧展時,藝術(shù)界已準備接納波普藝術(shù)和極簡主義,卻不認可艾弗里無從歸類的成就(譯注:這藝術(shù)界也不咋地)。因此,即使到現(xiàn)在,他仍然是一個局外人,無論在藝術(shù)史還是在藝術(shù)批評的常規(guī)等級區(qū)隔中,都處在一個既不火爆也不沉寂的安全位置。艾弗里通過色彩創(chuàng)造使自己的藝術(shù)獲得了永恒存在的價值。“會畫畫又何必說話?”他曾經(jīng)這樣說。如果他不是那么反感藝術(shù)理論,他可能會為了藝術(shù)而對一些唯美主義藝術(shù)學說進行一些修正。當然,他并不是像19世紀的泰奧菲爾·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或沃爾特·佩特(Walter Pater)那樣的“純粹”美學家。他的樂觀主義藝術(shù)表明,他創(chuàng)作藝術(shù)是為了我們,希望喚醒我們的視覺感官能力,讓我們有可能專注于對我們彼此和我們共享的世界的完整體驗。
通過在戶外畫素描(sketches),艾弗里使自己超然于自然表象。而這種超然反而強化了與自然的親密感,這是一種因相悖而產(chǎn)生的誘惑。不過,也許更為貼切的說法是,他只是找到了一條與他的研究對象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新途徑。他的畫筆不是將微妙細節(jié)從紙上轉(zhuǎn)移到畫布上,而是被他的平靜主題和自信生活所引導。在幾十年里,立體形態(tài)幾乎完全從他的形式中消失了,他的顏色變得越來越平坦。在描繪波濤洶涌的大海的晚期繪畫中,筆觸有時會飄忽起伏,顏色迸濺也出現(xiàn)了。然而,我們從沒有在這些畫面中感受到狂野自然的威脅,也不會在浩瀚的壯麗美景中迷失自己。艾弗里把這個世界描繪成一個熱情好客和適宜居住的世界。
圖7 Milton Avery:Young Musician,1945,oil and pencil on canvas,61x91.4 cm。
在1957年的一篇評論中,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寫道,在艾弗里的畫作中,“事物只在視覺中存在?!边@個說法是正確的,但還遠遠不夠。因為在純光學條件下,沒有任何東西是孤立的。視覺會與其他感官糾纏在一起,特別是觸覺,它把我們帶入不僅可視而且可觸摸的真實世界之中。不管艾弗里畫中的人物看起來那么明亮,甚至失去重力,他的色彩都給它們注入了一種內(nèi)在的活力,我們認為這是一種自然生命體的活力。這種生命力存在于一切自我意識(self-awareness)中,可供人類與其周邊萬物共享。在艾弗里的藝術(shù)中,任何物體都在平靜地活著。
原文:Milton Avery:Art For Our Sake,Art & Antiques,July 2015,p. 72。作者Carter Ratcliff(1941-)是美國藝術(shù)評論家、作家和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