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很喜歡戈達爾這個“電影國度”的說法,他認為在德黑蘭、托斯卡納或日本拍電影,確實能感覺到文化的差異,但相比之下,電影人更感興趣的還是電影本身,電影能穿越文化差異,令這些不同地點變得共通。
編譯 | 韋伊
在戈達爾(Jean-Luc Godard)看來,電影是一個“超越國界、不斷橫向移動”的特殊領(lǐng)域,本身就能自成一國。近幾年,“電影國度”的理念愈來愈成為世界影壇的趨勢。法國著名文化雜志《Les Inrockuptibles》曾邀請過伊朗導(dǎo)演阿巴斯與法國女星伊莎貝拉·于佩爾兩人一起,就戈達爾提出的“電影國度”進行了一次有趣的對談。
伊莎貝爾·于佩爾
K= 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
H= 伊莎貝爾·于佩爾(Isabelle Huppert)
表演是演員自己的事,導(dǎo)演插手只能壞事
K:伊莎貝拉,其實我對您相當(dāng)熟悉,超過您的想象。1977 年,我和兩位年輕的伊朗電影人朋友一起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看了您主演的《花邊女工》(La dentellière)。走出電影院時,我們仨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就那么一路無言走到海邊,終于緩過勁來,圍繞影片聊了許久,言語中都為自己身為男性而感到無比愧疚。就這樣,您的面孔深深地印刻在我心中,從此再也不曾遠離。
《花邊女工》
第二年,我去參加莫斯科電影節(jié)。某天我正在電影院門口排隊取票,發(fā)現(xiàn)前面排著的年輕姑娘臉看著很熟。我終于忍不住和她打了招呼,但用的是波斯語。她看著不像是伊朗人,但當(dāng)時我心頭流過的那種熟悉感真的太強烈了,讓我不假思索地以為她肯定是我在國內(nèi)認識的某人。她聽到我的話,看了我一眼,并未回答,似乎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拿好票后我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我經(jīng)過路邊,看到她出現(xiàn)在一幅巨大的電影海報上。我這才醒悟,剛才我并不認識的那位姑娘就是您,《花邊女工》的主演。
我仔細看了您的名字,這次算是深深記住了。多年之后,我受邀參加一部為紀念電影誕辰百年而聯(lián)合創(chuàng)作的集錦片,我們都要用盧米埃爾兄弟留下的攝影機拍攝一段短片。我想到了您,我請您為我打來電話,留下一段留言,最終它成了我那部短片的畫外音。您還記得嗎?
H:當(dāng)然記得。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忽然接到您的電話,當(dāng)時我倆并不相識。我就那樣躺在自己家里,參與了一部阿巴斯執(zhí)導(dǎo)的影片,真是有點超現(xiàn)實主義的味道!
K:之后的歲月里,我又看了您演的很多作品。1995 年我擔(dān)任威尼斯電影節(jié)評委,您也憑借《冷酷祭奠》(La Ceremonie)拿到最佳女演員獎。2009 年的《白色物質(zhì)》(White Material)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您演得出神入化,我看的時候幾乎沒有意識到那是您在大銀幕上。
《白色物質(zhì)》
H:我十分喜歡您的新片《如沐愛河》,從第一個畫面開始,全片始終有種神秘的感覺。您是怎么會想到去日本拍電影的?
K:并沒什么很特別的理由。最初只是個玩笑,我一直說“有機會要去日本拍部電影”。拍的時候隨便演員想說什么臺詞,反正拍完之后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給它重新標上字幕。這幾年,伊朗的內(nèi)部環(huán)境逼得我只能出國拍片,于是想到去個我完全陌生的國度,試著在拍攝過程中與演員貼近。我告訴馬林·卡米茲(Marin Karmitz,MK2 電影公司老板),我沒法保證這電影一定拍得很好,但可以保證那一定是部真正的日本片。此外,我想我也需要一點新的刺激,我擔(dān)心總是重復(fù)自己。
《如沐愛河》
H:但無論在哪里,您的電影里都少不了汽車,汽車載著人物去向某個地方。
K:對我來說,汽車構(gòu)成一個私密空間,不再有多余的東西。坐在車里,你可以審視內(nèi)心,暢所欲言。在這個私密空間中,你和自己、和他人都可以無所不談。在車里,我們肩并肩坐著,但這個姿勢反而更利于對話,勝過面對面促膝交談。不會再感受到對方視線的重量,我們的目光都投向別處。
不管是柔情似水的交流,還是暴風(fēng)驟雨的對話,那都是個理想場所,我相信很多人生活中也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但卻不會有人問你,為什么你的電影里總有咖啡館,或是廚房、臥室、辦公室?看來我這 20 年被大家承認,還得歸功于汽車(笑)。伊莎貝拉,我也想請您談?wù)?,怎么會連著在亞洲拍了幾部電影?
《人質(zhì)》
H:去國外拍電影對我來說早已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總想著走遍天涯海角,去不同的地點工作。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因為我總擔(dān)心自我重復(fù),可能更多是出于一種想要遠行的癖好,不希望自己停下來?!度玢鍚酆印返哪兄餮萁o觀眾留下很深印象,這位了不起的老先生(注:指 84 歲的老演員奧野匡),您是怎么找到他的?
K:很走運,我們面試了 100 多位演員,終于找到了他。之前他演了幾十年電影,始終都是小配角,有些連臺詞都沒有。我不想一上來就嚇到他,所以剛開始騙他說,他要演的只是片中的小角色,很快就能拍完。然后每天拍片結(jié)束時,我都會求他再多來一天。我完全不覺得演員表演要靠導(dǎo)演啟發(fā),表演是演員自己的事,導(dǎo)演插手只能壞事。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別去打攪他,盡量做到在拍攝期間與演員和諧相處。
《如沐愛河》
H:我也有同感,最重要的是事先做對選擇。導(dǎo)演要選對演員,演員要選對電影。之前,記者要求我們圍繞戈達爾提出的“電影國度”概念展開討論,在他看來,電影是一個“超越國界、不斷橫向移動”的特殊領(lǐng)域。我非常贊同這一看法,這也正是電影美妙之處,它不會受到全球化的影響。無論阿巴斯您是在意大利拍電影,還是在伊朗或日本,觀眾看到的始終是屬于您的一個國度。這正是電影藝術(shù)的特別之處。
在美國拍電影,總有強烈的異鄉(xiāng)感
K:伊莎貝拉,您深入韓國內(nèi)陸,拍攝洪尚秀導(dǎo)演的電影;或是走進菲律賓叢林,與門多薩(Brillante Mendoza)合作。相比好萊塢電影,反倒是在亞洲拍片感覺上更接近于在歐洲拍攝作者電影。對于來自世界其他地方的演員來說,在好萊塢工作,比在哪里都更有一種遠離故鄉(xiāng)的味道,不是嗎?
《在異國》
H:相比在美國拍電影,到了亞洲,到了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一個我過去從沒到過的地方,反而陌生感要少很多。今年夏天我在美國演了部所謂的“獨立電影”,即便如此,仍感覺處處受限,束手束腳。我的英語說得很好,也去過美國許多次,但每次在美國拍電影,總有強烈的異鄉(xiāng)感?;蛟S是因為拍美國電影時,各環(huán)節(jié)都會給人一種凡事力求清晰明了的感覺,本該微妙的地方變得不再細膩,本該曖昧不清的東西也無法給人模棱兩可的感覺,總想把什么都解釋清楚。
與美國演員合作時,我也無法完全融入,雖然我得承認,有些演員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相比之下,韓國演員的社會地位與美國演員截然不同,洪尚秀那部電影里的演員其實都很有名,但相比美國演員,他們的生活要過得更加簡單,十分平靜。
K:我很喜歡戈達爾這個“電影國度”的說法,那正是我希望去的地方。沒錯,在德黑蘭、托斯卡納或日本拍電影,確實能感覺到文化的差異,但相比之下,我更感興趣的還是電影本身,電影能穿越文化差異,令這些不同地點變得共通。
戈達爾
我很理解您所說的,我在美國同樣有種深深的失落感。在日本我也會感到迷失,但那和在美國截然不同。我去日本,本來就抱著迷失自我的目的,失去自我反而讓我陶醉。而在美國失去自我,那就肯定不是好事了。我認識的絕大多數(shù)美國人都很有個人魅力,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我經(jīng)常會有種感覺,美國人眼里根本不存在別的國家。
我還記得曾在電視上看到一段報道:科波拉出現(xiàn)在尼斯機場,庫斯圖里卡走上去做自我介紹,態(tài)度十分恭敬??撇ɡ瓍s反應(yīng)冷淡,繼續(xù)低頭看著鞋子,直到庫斯圖里卡向他提起,自己和他一樣,也屬于少數(shù)拿過兩次金棕櫚大獎的導(dǎo)演,這時科波拉才稍為正式地打了個招呼。這場面真是叫人難以置信,之前的戛納電影節(jié)主席雅各布(Gilles Jacob)說過:“美國人只知道他們自己的世界。”
H:但在美國卻又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K:對,但這并不矛盾。走在紐約街頭,能遇上道地紐約人很少,那就是一個陌生人的國度,人與人之間很難建立紐帶。就我而言,去法國,去日本,總有種受邀做客人的感覺,但在美國卻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這并不是他們的錯,賓主雙方都非故意為之。或許有一天我還是會在美國拍部電影,但必須完全按我的要求來才行。
H:有沒有打算再回伊朗拍電影?
K:一邊拍電影,一邊還要擔(dān)驚受怕,我現(xiàn)在這把年紀,已經(jīng)沒法承受這些了。離開祖國一天,我都會思鄉(xiāng)心切,但為拍電影也沒辦法。
H:在伊朗執(zhí)政者眼中,您處在怎樣一個位置?
K: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由沉默和互不信任構(gòu)成的。他們?nèi)斡晌疫M出國門,任由我在國外拍電影…… 但我仍會以間接方式收到警告,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伊莎貝拉,您熟悉德黑蘭嗎?
《特寫》
H:我 1972 年去過伊朗,那是在伊斯蘭革命之前,我去參加在著名古城設(shè)拉子召開的一屆戲劇節(jié),我們演了個卡夫卡的劇《饑餓藝術(shù)家》。我演的是只關(guān)在鐵籠里的豹子。
參加那次戲劇節(jié)的,還有一出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執(zhí)導(dǎo)的話劇,那出劇一連演了七天七夜(注:威爾森是著名美國前衛(wèi)話劇導(dǎo)演,代表作包括《沙灘上的愛因斯坦》等)。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他的作品,當(dāng)時便覺得有朝一日一定要與他合作一把(注:2006 年,威爾森執(zhí)導(dǎo)著名話劇《四重奏》,請來于佩爾擔(dān)任主演)。
戲劇節(jié)主會場設(shè)在山頂,每晚我們都會爬山、看戲,不亦樂乎。當(dāng)時正是威爾森那些前衛(wèi)戲劇的好日子,看了一半,大家呼呼大睡,三小時后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臺上幾乎沒什么變化,頂多只是演員站立的位置移動了兩米(笑)。
K:我正式邀請您來德黑蘭做客,不過恐怕要先等上半年。接下形勢可能會變得有些危險。
H:您接下來要拍的是什么?
K:我有好多故事要拍,我每兩個星期就能寫一個劇本(笑)。不過有很多寫好后就交給我?guī)У膶W(xué)生了,讓他們能有些東西拍。大多數(shù)故事寫的都是伊朗,但也有個發(fā)生在意大利,還有個在日本……
H:就沒有在巴黎的嗎?
K: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沒有。發(fā)生在意大利的那個故事,我需要找個 95 歲的女演員來演。
H:那我看來還得再等上一陣子。
K:您還早著呢!不過沒問題,為您我可以再等上 4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