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卓娜一進家就看到臥室門大開，小美又在她梳妝臺前翻騰得正歡。
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她就趁卓娜不在家鉆到臥室亂翻騰，把床頭柜里卓娜和董力藏得很隱蔽的交流夫妻感情的必要工具給翻出來了，戳破以后拎出去問她奶奶，這是什么東西粘粘的？
搞得卓娜回家被婆婆罵了好久。
所以她很反感小美翻她東西，可惜小美屢教不聽。
你干啥呢？卓娜沒忍住喊了一聲，嚇得小美一哆嗦，手里拿著的瓶子乒乓落了地，立時粉身碎骨，獨留下一個塑料瓶蓋在地上轉(zhuǎn)啊轉(zhuǎn)。
那是卓娜上周剛花千元買回來的美白精華。
婆婆從廚房跑出來，聲音咋咋乎乎，這又是怎么了？
小美毫無預(yù)兆地哇地哭出聲來。
婆婆心疼地上前邊幫小美抹眼淚邊數(shù)落卓娜，一回來家里就雞飛狗跳。你瞅瞅你，還有個媽樣沒？
卓娜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陳述事實的聲音盡量聽起來平和：她翻我東西，還打碎我的化妝品。
我不是故意的。小美哭得直倒抽氣。
婆婆不高興，拉著小美往客廳走，路過卓娜身邊時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一眼像束X光一樣直射到卓娜眼睛里，再透過眼睛直穿她的心臟，讓她瞬時心臟縮緊。
她就知道，只要一訓(xùn)小美婆婆必定會跳出來袒護。明明是她跟小美兩人就可以解決的事，因為婆婆的參與終將會演變成一場家庭之戰(zhàn)。
婆婆像只護崽的老母雞一樣，張開一只手臂攬著小美往客廳走。
小美則從婆婆胳膊與身體的縫隙里悄悄轉(zhuǎn)頭看向卓娜，她瞇縫著似笑非笑的眼睛，不住地吐著舌頭，那動作神情分明是在向卓娜挑釁。
2
地上的殘渣卓娜一直留到董力回來。
既然紛爭避免不了，不如干脆擴大戰(zhàn)爭規(guī)模，多拉幾個人進來大家伙一起說道說道。雖然董力從沒向著卓娜說過話。
董力剛回來婆婆便上前告狀，說卓娜一回來就沖小美呲牙咧嘴，把孩子嚇得直打哆嗦，不小心打碎了卓娜的高級化妝品。
董力便將一束飽含埋怨的目光投向卓娜，你就不能對小美好點嗎？那可是你親閨女。
卓娜簡直要被氣笑了。
小美五歲了，這幾年里她制造出多少事端,婆婆又將這些事端無限擴大了多少倍，小董無條件偏袒著小美跟他媽，無端指責(zé)過卓娜多少回……種種情況數(shù)不勝數(shù)。
每次這彌漫的硝煙都以卓娜的不戰(zhàn)而敗而消散。并不是卓娜氣短沒理，而是她知道自己寡不敵眾，糾纏下去無疑是打了場傷肺又傷肝的糊涂仗。
但這次，卓娜多少有點不甘。
打碎化妝品是小事，重要的是小美的教育她一直都插不上手，每次她想鄭重其事地說說小美行為習(xí)慣糾正問題的時候，董力跟他媽就以“孩子還小，不能對她那么兇”、“從小到大你管過多少？現(xiàn)在心血來潮說教育就教育，孩子能接受得了嗎”為理由，千方百計阻攔著卓娜對小美的再教育。那嚴(yán)防死守的架勢，就好像卓娜是個攻勢迅猛的病毒一樣，沾一下就能不治身亡。
可卓娜有什么辦法呢？
當(dāng)初生下小美后產(chǎn)假一休完單位就催著上班，卓娜也考慮過為了孩子辭職，可董力跟婆婆都不同意，說什么女人就該有自己的事業(yè)，天天圍著孩子鍋臺轉(zhuǎn)的女人沒自我之類的。婆婆還一再拍著胸脯保證，年輕人放心去搞你們的事業(yè)，我保證帶好孩子，做好你們穩(wěn)固的大后方。
當(dāng)時卓娜很感動，沒多想就把小美交到婆婆手里，轉(zhuǎn)身投入了激烈的職場拼打廝殺。因為工作忙總出差，卓娜陪在小美身邊的時間少之又少，但拿回來的錢卻越來越多。盡管心里也曾愧疚，但大都能在物質(zhì)的彌補下逐漸平衡。
孩子小時行為習(xí)慣性格特點還不甚明顯，等卓娜真正注意到小美被婆婆嬌慣到任性，還養(yǎng)成了一些愛撒謊頂嘴、前后不一的壞習(xí)慣時，小美已經(jīng)五歲了。再不教就真晚了。
于是卓娜開始實施針對小美的一系列教育計劃。可計劃還沒起步，婆婆就第一時間跳出來，擋在小美面前與卓娜對峙。
這讓卓娜怎么教？
3
卓娜把董力拉進臥室，指著地上的碎渣說，你看看，她天天翻我梳妝臺，我都跟她說過很多遍了，喜歡什么可以告訴媽媽，不要自己跑進來亂翻?？伤€是依葫蘆畫瓢，照樣。養(yǎng)成這壞習(xí)慣，以后到別人家也亂翻怎么辦？
董力一個勁地往下壓卓娜的胳膊，壓低聲音勸慰，好了，翻就翻了，你又沒啥值錢玩意。碎就碎了，趕明兒我再給你買一瓶。
卓娜氣憤地甩開董力，不可思議地問，小美是咱倆的閨女，都被你媽慣成什么樣了？老人管生活父母管教育，這不是正常的嗎？怎么我一管孩子你們就苦大仇深呢？
她還小，你別對她那么兇。再說了，我媽就是疼小美，你就理解理解老人的心怎么了？
兩人的相互質(zhì)問很快演變成爭吵。卓娜要瘋了，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她在這個家里永遠(yuǎn)找不到戰(zhàn)線統(tǒng)一的同盟。
慣吧慣吧，遲早被你們慣出事。臨了卓娜甩出這么一句恨極了的話。
沒想到卓娜的話很快就被印證了。
這天卓娜接到幼兒園老師的電話，說關(guān)于小美的事請家長到園面談。卓娜去了才知道，跟小美同班的一個男孩早上入園時拿了個電動小熊，巴掌大，一按按鈕四肢就會擺動，特別蠢萌可愛，可午睡起來后便死活找不到了。
五歲大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簡單的邏輯分析能力，男孩把從入園后拿著小熊給誰看過，誰表現(xiàn)出異常的喜歡，誰伸手摸了幾下都記得清清楚楚并講給老師聽。最后男孩說，入睡前他就把小熊擺在枕頭旁邊，而睡在他旁邊的小美伸手摸了小熊。
老師不信，說摸一下并不代表拿。為了讓男孩信服，還專門帶他去看了監(jiān)控。結(jié)果真的看到是小美趁男孩睡著了悄悄起身，把小熊拿到自己的被子里。
看著監(jiān)控里的小美躡手躡腳，卓娜臉都臊紅了，她再沒臉看下去，跟老師請了假帶小美回家。
家里沒人，卓娜一進門就拎起小美的胳膊將她甩進沙發(fā)，恨鐵不成鋼地質(zhì)問，你喜歡什么不能跟媽媽說嗎？為什么要去拿別的小朋友的東西呢？那種行為叫偷，特別可恥你知道嗎？
小美哭喊著，我沒拿。
監(jiān)控都拍下來了你還撒謊，我是管不了你了，讓警察叔叔來抓你吧。卓娜氣得渾身發(fā)抖。就算事業(yè)再成功、賺錢再多又能怎么樣？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孩子撒謊偷盜不爭氣更讓人無法接受的？
卓娜拿出手機作勢要打電話，小美哭叫著撲上來搶，卓娜便把手高高舉起。小美夠不著又拉不動卓娜的手臂，就尖叫著喊了聲：你是個壞媽媽。然后便繞過沙發(fā)朝臥室跑去。
卓娜愣了幾秒也跟著跑了過去，剛跑到門口，就見小美雙臂朝梳妝臺面上一擺，滿桌的瓶瓶罐罐噼哩叭啦掉落一地，瓶身乒乒乓乓撞擊地板的聲音震得卓娜腦袋發(fā)懵。
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美又朝門外跑去，經(jīng)過卓娜身邊時還故意狠狠撞她一下，致使她的后背撞到了門框，硌得生疼。
偏這時門鎖響動，婆婆回來了。
4
小美就像見到救星一樣猛地?fù)溥M婆婆懷里，以慣常的聲音哭訴：奶奶，媽媽打我。
小美的哭聲和婆婆的埋怨不絕于耳，卓娜忽然感到從骨子里往外滲透著絕望。這些年她一直為這個家努力奮斗拼搏著，對小美生活上的照料的確少了些，可她的母愛從未缺失過啊，為什么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她總是要孤立無援地面對所有人呢？
地上瓶瓶罐罐的碎渣，在窗外投入的夕陽的照射下反射出點點五彩的光。明明是斑斕的色彩，卓娜卻從那里看到了破裂后的絕望。她反復(fù)確認(rèn)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對小美的耐心與愛已經(jīng)在此時徹底跌至了谷底。
卓娜跟董力提離婚，說房子孩子我什么都不要，都?xì)w你，我按月付你撫養(yǎng)費。
董力說你瘋了吧？來真的？就因為這點破事你就要離婚，連孩子也不要了，你還配當(dāng)媽嗎？
卓娜無奈地笑了，這幾年她聽得最多的話，大概就是這句“你配當(dāng)媽嗎”。
因為她陪孩子的時間少，錯過了很多小美的重要成長時刻。比如她呀呀學(xué)語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第一次搖搖晃晃學(xué)走路扶她的人是奶奶；第一次去游樂場玩，笑得開懷時陪她的是爸爸……
也正因為這些，董力和婆婆將卓娜對小美的教育權(quán)自動忽視，他們認(rèn)為卓娜忙，便將她對小美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應(yīng)享受的權(quán)利一并攬去。他們覺得卓娜很少陪小美，也就不該在教育問題上指責(zé)干涉，只要卓娜對小美出聲管教他們便跳出來替小美說話。他們以為這樣是愛小美，沒想到卻是致使這個家庭破裂的催化劑。
卓娜真的累了，一個人與全世界抗衡對立的孤獨寂寥和無力，沒親身體會過永遠(yuǎn)不知個中滋味。老公和女兒，她和他們之間看似親近，實則早已隔開萬重山。有些人近在咫尺，心卻早已遠(yuǎn)在天涯。
卓娜義無反顧地搬離了家，到公司單身宿舍里住下了。
以前即使家里氣氛再壓抑她都沒來宿舍住過，怕被人笑話，可真走到離婚這一步她反倒什么都不怕了。誰的人生又不是個笑話呢？整天活在別人的目光和唾沫里，干脆別活了。
卓娜不用再面對任性不好管教的女兒和只會埋怨指責(zé)的婆婆，還有那個永遠(yuǎn)一邊倒的墻頭草董力，生活過得很是自在。
期間董力給卓娜打過幾個電話，她都沒接。后來干脆不打了，只每天按時按點地發(fā)一個小美的視頻過來。
視頻里的小美依舊調(diào)皮任性，婆婆仍然無條件寵溺順從，而視頻拍攝者董力只會一如既往地呵呵呵傻笑。卓娜看著視頻里小美那張眉眼酷似自己的臉，心里偶爾也會生出一絲五味雜陳的掛念。
5
周末卓娜父母家粉刷閣樓，卓娜回去幫忙。她媽見她一個人，就問孩子和董力沒來？卓娜吱唔著說孩子要上舞蹈班，董力去接送了。
閣樓有些年頭，上面堆著卓娜她媽多年都舍不得扔掉的廢舊物品，上面落滿了年久未清的灰塵。卓娜自告奮勇上去收拾。
東西都是些陳年物件兒，比如她爸曾用過的煙嘴、她媽風(fēng)姿綽約的年紀(jì)戴過的發(fā)卡、卓娜小時候玩過的娃娃，每一件都代表著過去的一個階段、一種回憶。卓娜一件件地翻看收拾，沉浸其中樂此不疲。
雜物堆里有個小木盒，上面掛著一把生了銹的鎖，一拽就開。盒子底下躺著封信，打開來看，是卓娜她媽當(dāng)年手寫給她的。開頭就是：我從沒想過，小時候可愛聽話的你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太讓我失望了。
這封信打開了卓娜記憶的匣子。
那年卓娜初三，正是情竇初開的花樣年紀(jì)，也正是中考要勁的緊要關(guān)頭。可卓娜卻暗戀上了她的語文老師，青澀的感情里沒有界限和顧忌，卓娜不懂掩飾，把那場單戀表現(xiàn)得赤裸又熱情，既嚇到了語文老師，也招來大家的戲弄和嘲笑。卓娜至今仍記得，那一年她過得艱難痛苦又刻骨銘心。
后來教務(wù)處叫卓娜家長到校，她媽去了。不知道老師怎么說的，卓娜只記得回家她媽躲屋里狠狠哭了一場，寫下這封信給她之后該干嘛干嘛，再沒提過這茬。
卓娜她媽在清理院子。卓娜走上前從后面環(huán)腰抱住她，把臉貼在她背上問，媽，從小到大，你有沒有不想要我的時候？
她媽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你小時候倒是挺聽話的，就屬青春期那陣兒最叛逆，把你爸氣得心臟病都快犯了。
旁邊鏟雜草的卓娜她爸停下手，拄著鐵鍬揶揄她媽：那時候不知道是誰天天躲屋里哭喊不要這個閨女了，早知道這么不聽話生下來就掐死算了。結(jié)果哭完照樣給閨女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女人哪，就是這么心口不一。
卓娜她媽嗔怪地白了她爸一眼，這是我自己的閨女，嘴上撒撒氣就得了，還能動真格的？
繼而感慨了句，為人子女不知父母苦，為人父母才懂父母心。說完停在那里愣怔了好半天。可能想起了自己為人母后被氣到狠絕的樣子，也可能想起了自己為人女時曾有過的不羈。
卓娜對她媽那句感慨頗為觸動。
6
其實卓娜知道自己小時候并沒有媽媽說得那么懂事聽話，她犯錯被罵時也會頂嘴，做錯事被訓(xùn)時也會反嗆。媽媽也有被她氣得捂著心口掉眼淚的時候，也受過因為卓娜的錯反被奶奶和爸爸埋怨的委屈。
也許現(xiàn)在不再提起并不是她真的忘了，而是因為沒有哪個當(dāng)媽的會真正記恨自己的孩子。
就像那封信的結(jié)尾她媽寫的那句話一樣：即使再討厭你我也沒有理由放棄你，因為你是我的女兒。
董力又發(fā)來小美的視頻，小美還是那樣爬高上低翻箱倒柜，婆婆跟在后面小心地護著，嘴里叫著心肝寶貝別摔著，董力還是只會吃吃吃地笑。一切都沒變，但卓娜看著卻感覺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她想小美除了眉眼酷似自己，行為特點好像也跟自己小時候類似。
再看婆婆，仔細(xì)想好像也沒什么大錯，只是因為溺愛失了原則。
至于董力，卓娜覺得應(yīng)該好好跟他溝通一次。作為小美的父親，卓娜相信把利害關(guān)系講透，董力一定會明白該怎樣和她一起配合教育小美。
而她自己，也該在工作和孩子的教育上做好選擇與取舍。他們都是初次為人父母，都是在小美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成熟。
心里有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其實一切都還照舊，只是卓娜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微秒的變化，這大概就叫做成長吧。
卓娜知道未來還很長，他們要經(jīng)歷的還很多，可無論怎樣她都不能再輕言放棄，因為她已為人母，也能體會到了父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