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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NEW YEAR

金銀煤

一

石峪村村中央有棵大槐樹，樹桿四五個人合抱粗，枝繁葉茂，如亭如蓋，陰涼遮出半畝大地盤。它成為村里老人們納涼聚會的好去處已有不短的年頭了。學(xué)大寨那陣，這里是召開飯場會安派農(nóng)活地方；后來，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便是老人們閑聊的場所。東說狼煙西說海。言論自由，無所顧忌、無人扣帽，話題無所不包。

電視普及后，屋頂上支著鍋蓋，能收幾十個臺。每晚八點(diǎn)整縣電視臺是必看的。這些天，話題自然是四川地震。老人們越發(fā)感慨人生無常，生命脆弱：活蹦亂跳的人，說完就完了，最可惜是嫩芽芽似的娃娃們……多虧了國家軍隊(duì)去救人，多虧了全國那么多人捐款，擱在過去社會可不定死多少人哩……

這一天，幾乎是所有的老人都看到了一則報道，說在四川地震坡災(zāi)區(qū)的一個乞丐，把討到的所有三百元錢全部捐了出來，真是讓人感動得不得了！節(jié)目主持人說，雖然乞丐衣衫襤褸，蓬首垢面，可他的心是金子做的！

老人們嘆服著：是呀，他的心金貴著呢！一遇事才看出人的心呢。說完之后，大槐樹下靜靜的好一陣沒人吭聲。

接下來便議論到捐款的事上。老人們說，咱村也該組織捐款，遇下這事，誰都該出點(diǎn)力。

后來，先是村里黨員交特殊黨費(fèi)，繼而便有自愿捐款的。村委會說鄉(xiāng)里要設(shè)捐款點(diǎn)，還沒具體安排；誰要捐，就先到縣城去捐，那里當(dāng)街?jǐn)[著玻璃柜子，專人登記開單子。

二

這一天，老人們正在大槐樹下閑聊，忽然看到村東頭的陳老漢與老伴葛鳳妮倆口子在大兒子陪同下到村口等車。村里通了公交后，到縣城的人就在那里等車。

陳老漢七十多，老伴生了病就不大到槐樹下來了。倆口子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兒孫們極孝順。老人們與陳老頭倆口打招呼：喂！到城里看兒子呀？葛鳳妮目光戀戀的，回話卻很直率：趁閻王爺叫得不緊，我到城里看小兒子去！她的口音與村里不一樣，是四川人，村里稱為崠。

學(xué)大寨那年頭，她拉著母親從四川要飯要到陳老頭家。當(dāng)時陳老頭的前妻得病去世，留下七十歲的母親與陳的兩個娃娃。陳的母親抹著淚把這母女倆崠留到自家，四口人的口糧六口人吃。寧肯自己挨餓也讓這母女吃飽。當(dāng)年秋天村里的書記給這母女落了戶，分了糧。沒出二年，陳老頭母親與鳳妮娘相繼去世。按照兩位老人生前的囑咐，陳老頭便與四川女人結(jié)了婚。生下了一兒一女，葛鳳妮待陳前妻的兩個孩子如親生兒女一樣。村里人交口稱贊。說陳老頭命好，遇上了好心腸女人，貴人有后福哩。。

陳老頭倆口坐車走了，大槐樹下老人們直至藍(lán)色的汽車消失在樹叢中，目光才收回來。

他們對葛鳳妮的品行又好一番夸贊。

三

陳老頭到城里的第二天，老人們在大槐樹下議論的重點(diǎn)便是縣電視臺公布的捐款規(guī)定與名單。捐款提倡自愿，凡捐一千元以上，省里要在收據(jù)上蓋章；三百元的縣里要蓋章。老人們贊同，說捐款也要圖個名，不看過去修廟捐款人也在碑上留著名字。

縣電視臺定時播放捐款名單，勾起了老人們的好奇心，到了夜里八點(diǎn)整，總是等著尋找著自己熟悉的名字。第二天便在槐樹下議論：

呀，你們看見來沒有，鄰村的某某某，捐了近一萬元哩！

對呀，某某某才捐了三百，真是看不出，那么摳門！

前幾天看電視陳志山捐了一百萬，他不比陳志山有錢……

說的是咱梁平縣，你扯哪了？

捐款提倡自愿，多少是個心。不能說多少，先說你捐了多少？

咋？你還不讓人說話哩！我托兒子捐了一百塊！你多少？

我不比你少，我是二百……

兩位老人干上了仗，便有人從中調(diào)和。話題馬上轉(zhuǎn)移：捐款多少要根據(jù)各自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不能說囫圇蛋話多呀少呀的，要說在咱梁平縣，高二孩錢最多，不是到現(xiàn)在電視上還沒見他名字？

一提高二孩，村里沒有人不知道。因?yàn)樗伤愕蒙鲜侨h的首富。從學(xué)大寨后期就起了家，出了名；最早就開煤窯，一家人都辦著與煤有關(guān)的公司，縣、省電視臺上常見；受獎、常紅不衰……風(fēng)光極了！村民親身感受到高的實(shí)力是：這幾年，村里人開小煤窯，縣里屢禁不止，今天說要關(guān)，明天說要炸，可是石峪的小煤窯照開不誤，因?yàn)榭可骄褪歉叩膬鹤印?/span>

老人們便議論：

姓高的要捐肯定要和縣領(lǐng)導(dǎo)一起捐，那才風(fēng)光，電視定然要播。

他可算得上是梁平的億萬富翁了……

后來，老人們開始猜測高至少捐多少。

有人說，萬二八百可拿不出手的。

對！至少得捐二十萬！

二十萬太少！他唾口唾沫也有二十萬，人家有幾幢樓？辦著多少個公司，光運(yùn)煤車隊(duì)一年下來也不下幾千萬，多少年了！何況兩兒子也包著煤窯。

對呀，我要是他呀，捐五千萬不算多！

姓高的到底捐多少這一話題引起爭論，相持不下便打開了賭。

由于捐款數(shù)目伸縮性太大，經(jīng)過折中最后確定為：

猜測捐二十萬以上的為一方；捐三十萬以上的為另一方。賭輸?shù)某鑫迨X！到村小賣鋪買香蕉吃。軟，能咬動。

一言為定。雙方較上了勁，每晚八點(diǎn)瞪著眼盯著縣電視臺捐款公告。

不過，一連兩天沒在電視上看到高二孩捐款消息。

這一天，人們在大槐樹下正閑聊，突然看到了一輛汽車開回來，陳老頭與他的大、小兒子下了車。小兒子手里捧著一個木盒子，那盒子雕著花紋，?。∈枪腔液?！走時好好的一個人，咋說沒就沒了？老人們的心扯得好緊。村里人死了都是土葬，陳老頭咋忍心把老伴裝到盒子里，那太憋拘了呀！陳老頭老糊涂了？

人們便問。陳老漢低沉著臉說：她、她瞞著俺病情哩……火葬，是她提出的，但凡她提，俺都依了……

這下更讓老人們吃驚：她為啥自己提出火葬？

四

大槐樹下的老人們都為葛鳳妮燒紙送行。奇怪的是，出殯時家中只設(shè)了一個簡易的靈堂。沒請樂鼓手，錄音機(jī)放著哀樂；三兒一女跪在靈前淚流滿面。后來，小兒子捧著骨灰盒，后頭跟著兒孫與親戚們上墳放了幾個爆竹便埋了完事。親戚們各自回家。喪事非常簡單。

人們都不理解，陳老頭兒女們都是孝順之人，為啥不把喪事辦得排場像樣些？他娘活著時咋待他們的？再說，還有本家，能讓這么辦？咋回事？

后來才知道，為這事，四個兒女們分歧很大：陳前妻生的兩個兒子爭著要辦得像樣些；而葛的一兒一女卻咬定說，母親生前的安排不能變，要如她的愿。最后依了陳老頭。

葛鳳妮生前如何安排？這又是一個謎。

不過，這個謎還是在電視上解開了。

老人們在電視僅存的又一批捐款名單上看到了葛鳳妮的名字。捐款一千元另外捐出了一付銀鐲。

名單播完便跟著是一則報道：

節(jié)目主持人介紹說石峪村的一個叫葛鳳妮老人在彌留之際讓老伴、兒女把安葬她的一千元錢捐給地震災(zāi)區(qū)！同時捐出一付銀鐲。老人始終不愿說出自己的名字。她的娘家是四川。

在記者鏡頭下，那鐲子閃著水晶般的銀燦燦的光澤……

謎團(tuán)解開了。

老人們的心都發(fā)燙了。石峪村的人心都發(fā)燙了。

正當(dāng)他們還沉浸在感動中，又一條新聞跟著播出：

電視鏡頭中出現(xiàn)了為四川災(zāi)區(qū)捐款的紅色橫幅與氣囊拱門。高二孩在縣領(lǐng)導(dǎo)一行中，走到捐款箱前，他先看看鏡頭，微笑著把手中的三張百元票子捻成扇狀，從容地投入箱內(nèi)，笑容滿面地再朝鏡頭看看，轉(zhuǎn)身離開……

五

第二天，大槐樹下的老人們都來了。他們還沉浸在葛鳳妮捐款的感動中。后來不知是誰提起為高二孩捐款賭輸贏的事來，大伙不知誰為贏家，也懶得為此爭論。賭輸贏雙方都主動出了錢，湊夠了一百元。不過，沒去買香蕉，而是托人交到了鄉(xiāng)里捐款點(diǎn)。

石峪村捐款人數(shù)超過了前幾天。

縣電視臺的節(jié)目，每兩天播同樣的內(nèi)容。村民們在電視中依然看到：鐲子透著銀燦燦的水晶般的光澤；高二孩手中捻成扇狀的三百元……

電視機(jī)前一個娃娃問：爺爺，鐲是不銹鋼做的？

爺爺不由笑出聲來：傻孩子，分不清個真假色道來，金是黃的，銀是亮的，煤是黑的，記住了沒？

孫子說：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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