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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奇怪于當(dāng)時場面那么雜亂，你老婆都那樣了，你還能準(zhǔn)確地指出“嬸子”在“上房”還沒有喝茶，你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而最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王熙鳳探望秦可卿之后，去往飯廳的路上的表現(xiàn)。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作家畢飛宇最近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一篇《王熙鳳的款步與小說的反邏輯》，十足是作家的閱讀法，循著他的目光一路看過來，那些非常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細(xì)節(jié)里都是埋伏，可謂步步驚心。
《紅樓夢》第七回，鳳姐說要見見秦可卿的弟弟秦鐘，賈蓉說這孩子生得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怕鳳姐見了生氣。鳳姐就說：“憑他什么樣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p>
這句話讓畢飛宇產(chǎn)生了懷疑：“王熙鳳當(dāng)著秦可卿的面對秦可卿的丈夫這樣，以王熙鳳的情商，她為什么一點也不顧及一個妻子的具體感受？”
他還提出，賈蓉說秦可卿的情況不太好之后，鳳姐為何毫無反應(yīng)？后來還跟那些太太夫人們開起了玩笑？更讓畢飛宇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有，王熙鳳去探望秦可卿時，賈蓉一進(jìn)屋就對下人說：“快倒茶來，嬸子(王熙鳳)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喝茶呢。”畢飛宇奇怪于當(dāng)時場面那么雜亂，你老婆都那樣了，你還能準(zhǔn)確地指出“嬸子”在“上房”還沒有喝茶，你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而最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王熙鳳探望秦可卿之后，去往飯廳的路上的表現(xiàn)。
“生活常識和生活邏輯告訴我們，一個人去探望一個臨死的病人，尤其是閨蜜，在她離開病房之后，她的心情一定無比地沉痛。好吧，說到這里，小說該怎么寫，我想我們都知道了，曹雪芹也許要這樣描寫王熙鳳了：她一手扶著墻，一手掏出手絹，好好地哭了一會兒，心里頭也許還會說：‘我可憐的可卿！’然而，對不起了，我們都不是曹雪芹。王熙鳳剛剛離開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這個小說家一下子發(fā)起了癔癥，他詩興大發(fā)，濃墨重彩，用極其奢華的語言將園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繪了一通。突然，筆鋒一轉(zhuǎn)，他寫道：
鳳姐兒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來贊賞?！?/p>
畢飛宇說：“上帝啊，這句話實在是太嚇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個人正常的心理秩序。這句話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了，在我四十歲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半躺在床上再一次讀到這句話，我被這句話嚇得坐了起來?！?/p>
經(jīng)畢飛宇這么一說，鳳姐的反應(yīng)著實可駭。深知鳳姐的小廝興兒曾這樣評價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書中也不避諱地寫她各種兩面三刀，寶玉挨打那一回，黛玉看鳳姐沒去看望寶玉，都覺得奇怪，認(rèn)為她在老太太、太太面前，總要打個花胡哨的，正琢磨著，鳳姐陪著賈母王夫人一隊人馬，花紅柳綠地朝怡紅院去了。
結(jié)合這幾方面，鳳姐與秦可卿的交情，貌似有點靠不住，臨近文末時，畢飛宇這樣寫道：“王熙鳳過去是榮國府的辦公室主任，秦可卿呢，是寧國府的辦公室主任?，F(xiàn)在，兩邊的辦公室主任她都當(dāng)上了……是的，王主任的心里頭沒人，只有她的事業(yè)與工作?！彼赃@個總結(jié)，回答了前面的種種疑問。
前面說了，鳳姐確實不是那種忠厚剛直之人，可是，即使秦可卿死后她能當(dāng)上寧國府的辦公室主任，也是個臨時性的差事，鳳姐縱然權(quán)欲旺盛，不至于看重這點光榮多于閨蜜的性命，種種可疑之處，放在小說里也許有些突兀，放進(jìn)生活里倒是嚴(yán)絲合縫。
鳳姐與賈蓉的關(guān)系，一向惹嫌猜。除了畢飛宇提到的這幾處，更曖昧的還有劉姥姥初進(jìn)榮國府那一回，賈蓉來借玻璃炕屏風(fēng)，鳳姐故意不答應(yīng)，賈蓉以軟語磨她。鳳姐說：“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辟Z蓉說：“哪里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吧?！碧裾{(diào)情了，似乎鳳姐也很享受這調(diào)情。
但你若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鳳姐就不愛太正經(jīng)地說話，包括對賈母，她都是用揶揄嗔怪的方式來討好，以此強調(diào)自己是被喜愛被寵溺的。
這和她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小說里說了，鳳姐自幼受到父親的寵愛，當(dāng)成男孩一樣養(yǎng)大，她因此別有一種自信。她將這種風(fēng)格帶入賈府，偏巧投了賈母的緣，賈母笑說她是“潑皮破落戶”，昵稱“鳳辣子”，很是欣賞她那種外松內(nèi)緊的潑辣與強悍。當(dāng)鳳姐的天性轉(zhuǎn)變成了行之有效的公關(guān)藝術(shù)，她自然更樂于展現(xiàn)。
再有，榮國府長輩多，規(guī)矩大，鳳姐多少有點壓抑，寧國府首先沒什么長輩，其次也沒什么規(guī)矩，跟寧國府的人說話，鳳姐總是特別放松，加上賈蓉又是晚輩，口氣聽上去就像撒潑耍賴了。
在講究男女大防的時代里，鳳姐的做派確實引人側(cè)目，連賈璉都曾跟平兒說過：“她不論小叔子侄子，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平兒說：“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得正走得正?！逼絻菏区P姐的貼身侍女，鳳姐的情況她最了解，鳳姐告訴她賈瑞打自己主意，平兒也罵這個“沒人倫的東西”，若是鳳姐與賈蓉有染，平兒如何敢提“人倫”二字？
鳳姐當(dāng)著賈璉的面，尚且跟族中男子說說笑笑，當(dāng)著秦可卿的面，對賈蓉嬉笑怒罵就更不足為奇了。至于說賈蓉為何會惦記“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里還沒喝茶呢”，那不是鳳姐的問題，而是賈蓉的問題。
我們都知道，賈蓉不是個好東西，和小姨有染的是他，攛掇賈璉娶尤二姐也是他，賈家敗落后，賣巧姐的“狠舅奸兄”十有八九他也有份，因此開篇就讓他和劉姥姥在鳳姐房間里打個照面。但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賈蓉變成這樣一個人，也跟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賈珍與賈蓉，是書中最不像父子的一對。賈政看寶玉詩做得不錯，臉上很嚴(yán)厲，心里卻在竊喜，賈璉在賈赦面前，也敢梗著脖子來幾句，唯有賈蓉在賈珍面前，唯唯諾諾，一個不周全，他爹就叫小廝照臉啐他。賈珍本人沒怎么得到過父愛，一絲兒女心也無，他不像賈蓉的父親，倒像他的主子，才能坦然地挖他的墻角。
賈蓉母親死得早，在這樣一個“主子”的統(tǒng)治下，他形成了雙面性格。在人前，他警覺，有眼色，言辭得體——應(yīng)對張先生那一節(jié)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但極度的壓抑也讓他扭曲，一轉(zhuǎn)臉，他抱著丫鬟親嘴，吃他姨娘吐出來的檳榔渣子，窮形盡相，寡廉鮮恥。
注意到鳳姐與寶玉在上房還沒有喝茶，他是被他那喜怒無常的父親訓(xùn)練出來的，后來賈蓉在族中事務(wù)中多次出場，除了有一次背著賈珍去乘涼之外，大多時候看上去都十分老成靠譜，越是如此，就越顯示出他逆來順受的絕望。更何況，他和秦可卿一絲CP感也無，這也是他同樣能在張醫(yī)生面前表現(xiàn)得那么周全的緣故，他把自己放到一個辦事員的位置，不牽動情緒，也就不失方寸。
確如畢飛宇所言，賈蓉與秦可卿的關(guān)系中，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但這未必為鳳姐所知情。連身在寧國府的尤氏一開始都被蒙在鼓里，秦可卿生病時，賈珍就曾大喇喇地對妻子尤氏說：“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郁之色，問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訴他說，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這話好奇怪，你兒媳婦病了，你至于難過得上鼻子上臉的嗎？尤氏也不疑心，還“心中甚喜”。她還曾對賈蓉說，若是秦可卿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婦，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
聽這意思，倒是賈蓉?fù)炝藗€寶。按說賈蓉是長房長孫，寧國府唯一的繼承人，長得也是“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跟秦可卿算得般配，為何尤氏會覺得賈蓉占了天大的便宜呢？
有紅學(xué)研究者認(rèn)為秦可卿出身高貴，有人還言之確鑿地說她是廢太子之女。將《紅樓夢》當(dāng)成《達(dá)芬奇密碼》來讀也自有樂趣，但如果只當(dāng)它是小說，只看文本的話，秦可卿贏得包括賈母鳳姐尤氏以及下面的小丫鬟一致推崇，還是因為她在經(jīng)營人際關(guān)系上，花費了太多的心力。
如果說秦可卿出身高貴而讓人另眼相看，就很難解釋尤氏所言的：“她這為人行事，哪個親戚，哪家長輩不喜歡她？”不可能所有的親戚都了解她的底細(xì)，書中倒是更常寫到她的會做人，“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dāng)?shù)娜?，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以及“那上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p>
成也是會做人，敗也是會做人，她的病就是因為想太多：“大奶奶是一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jīng)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尤氏跟遠(yuǎn)房親戚聊天時也曾說：“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然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她可心細(xì)，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么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p>
這明顯是一個“鳳凰女”的處境，她家境寒薄，憑著她的美貌、聰慧、善窺人意、事事周全，贏得了賈家上下人等的歡心，鳳姐于她，也是英雄惜英雄。然而，在寧國府這樣一個地方，對賈珍這樣一個王，僅僅以禮相待是不夠的，秦可卿只能屈從，這又與她原本爭氣要強的心性矛盾，她活成了一個巨大的悖論。
秦氏在鳳姐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有禮數(shù)，所以鳳姐發(fā)現(xiàn)秦可卿沒有出場時，極為詫異，這詫異巨大到讓她得知秦可卿生病時，先要對王夫人等人替可卿解釋：“我說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掙著上來。”
▲ 資料圖：電視劇中的秦可卿形象
她倆都是賈家的年輕媳婦，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心意相通，鳳姐縱然為可卿的病而感到難過，在邢夫人王夫人面前，她也沒有資格獨自悲傷。所以她來不及細(xì)問秦可卿病情，一如既往地開始插科打諢，以幽默感取悅眾人，可卿有可卿的不得已，鳳姐也有鳳姐的不得已。
直到侍候婆婆和姑媽吃完飯，鳳姐才得以請假去看望秦可卿，兩人細(xì)細(xì)密密地說了很多衷腸話兒，眼圈紅了好幾回，都意識到訣別日期不遠(yuǎn)，現(xiàn)場氣氛十分悲傷。鳳姐終于起身告辭，“帶著跟來的婆子丫頭并寧府的媳婦婆子們”，穿越花園，去邢夫人王夫人等人看戲的地方。就是在這時，曹公非常罕見地來了一大段風(fēng)景描寫，這里隨便引用幾句：“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fēng)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dāng)暄，又添蛩語……”
這是秋天的景象，寫完這么一大段之后，就出現(xiàn)了讓畢飛宇毛骨悚然的那句：“鳳姐兒正自看園中的景致，一步步行來贊賞?！?/p>
這確實寫得太好了，它的好在于，作者于一大堆寫作俗套之外，找到了一個表達(dá)鳳姐當(dāng)時心情的最好途徑。
杜甫有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人類平時是很自信的，著急處理手邊事務(wù)，對于花鳥，縱然喜歡，也是玩賞性的，唯有在情緒激蕩時，花和鳥才能成知己。鳳姐是個大忙人，平日里，怕是沒有心情去欣賞什么紅葉，什么清流的，為可卿而起的悲傷里，有著與她素日不同的詩意，那些溪水樹林，方才過眼經(jīng)心。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不要忘了，此時王熙鳳身邊有一堆人，她對風(fēng)景的欣賞，其實是對人的拒絕，她不想跟人說話，她需要一種間隔，當(dāng)她沉浸在風(fēng)景中，她就從“璉二奶奶”的身份中超拔出來，只與自己在一起了。
曹公非常善于寫間隔感，他不可能像瓊瑤那樣，把鳳姐的情緒朝前推進(jìn)，他要不斷在鳳姐的悲傷與日常之間造成間隔，要她看風(fēng)景，要她遇到賈瑞，并假意逢迎，甚至還要寫她來到戲樓時，“款步提衣上了樓”，以這個有點生硬造作的姿態(tài)，幫她重新進(jìn)入日常，幫她終于在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及尤氏母親面前，掩飾好自己的悲傷。
鳳姐的一系列看似突兀的行為背后，未必就有怎樣的黑洞，生活有著太多的隨意性，也有著太多神出鬼沒卻能言之成理的邏輯，生活有時候會顯得比小說更突兀，那種原生態(tài)，那種毛茸茸的線頭感，指向各種可能。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如何解釋它，和一個人的經(jīng)驗、閱歷、對生活的認(rèn)知有關(guān)。
我是畢飛宇的忠粉，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很多作家寫女性，寫的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女人，唯有畢飛宇，他像是另有一副女性的靈魂，入乎內(nèi)而出乎外。但看完這篇文章，我突然發(fā)現(xiàn)，畢飛宇寫得最好的，都是女性的欲望，而非女性的情感，從《青衣》到《玉米》、《玉秧》、《玉秀》，無不如是。能理解并尊重女性的欲望已經(jīng)很難得，能寫得那么生機勃勃那么氣韻靈動，更是大才。愿能看到畢飛宇更多的讀紅文章，提供更多不一樣的角度。
作者：閆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