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章武三年(223)春,劉備于白帝城病危,傳諸葛亮自成都趕來受托孤遺詔。風塵仆仆的諸葛亮剛推門而入,便有一絲不安。因為他原以為自己是唯一的托孤重臣,沒想到劉備病榻邊已經(jīng)跪著一個人——尚書令李嚴。
老版《三國演義》中的劉備托孤
尚書令權力的變遷,是兩漢政治更替一個特有的線索。在漢武帝之前,尚書令顧名思義,就是負責公務文書的令史。但隨著漢武帝抑制相權,內朝的權力被擴大,尚書令地位逐漸提升。到了漢成帝時,尚書臺分曹治事,“六部”雛形漸成,尚書令遂成為對皇帝負責、總轄各曹的行政首腦。在東漢,尚書令與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在皇帝面前享有“三獨坐”的待遇。而名義上的百官首揆“三公”(司徒、司空、太尉)反而成為榮譽職位,并無實權。直至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將漢朝已廢棄二百年的丞相一職又恢復在自己身上,丞相與尚書令并存。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潛在的沖突:誰為朝臣老大?
在當時的曹操政權中,這個問題還不甚突出:漢獻帝已形同傀儡,曹操雖為丞相,實則已君臨天下。而且因為天下未定,所以曹操長期在外征討,尚書令在朝中統(tǒng)領百官,二者并無職權沖突。漢末最后的兩位尚書令荀彧、華歆,也皆為曹操之臣僚。
劉備于蜀地建國,政治制度幾乎全部承襲東漢舊制。劉備與曹操是死對頭,他曾經(jīng)自我吹噓,自己行事只要與曹操反著來,就都能取得成功。但在恢復丞相之職這方面,劉備卻緊隨曹操的腳步。曹丕稱帝后為表達對父親的致敬,不再設丞相,而隔年劉備稱帝,卻在蜀漢恢復了丞相之位,將其授予諸葛亮。因此在蜀漢政壇,出現(xiàn)了丞相與尚書令并存的情況。
蜀漢首任尚書令是法正,法正死后是劉巴。劉巴也是劉璋舊臣,早年在荊州,對劉備各種不服。別的荊州人士都依附劉備,劉巴卻向曹操效忠。后來劉巴勉強入了劉備陣營,架子卻依舊很大。張飛曾經(jīng)登門拜訪,有心結交,劉巴反而將張飛羞辱了一番:“大丈夫結交四海英雄,怎能跟一個當兵的對話?”
劉巴死于劉備東征期間。李嚴接任尚書令,東州人再次占了上風。
李嚴,字正方,南陽人,跟劉巴一樣是從荊州流入益州的,在綿竹之戰(zhàn)中臨陣倒戈,加入劉備陣營。李嚴的尚書令之職,是劉備退居白帝城時親招他到御前封賜的。而李嚴至少比諸葛亮早兩個月到達劉備身邊。
電視劇《虎嘯龍吟》中的李嚴
說劉備白帝城托孤,“文托諸葛亮,武托李嚴”,這是沒錯的。劉備遺詔“以嚴為中都護,統(tǒng)內外軍事,留鎮(zhèn)永安”:統(tǒng)內外軍事,就是蜀漢內廷外朝的所有軍隊全部由李嚴統(tǒng)帥;留鎮(zhèn)永安,則是因為當時蜀吳仍處于敵對狀態(tài),永安是對吳最前線,也是重兵集結之地。
劉備為什么會做出這種安排?從淺層次來看,是為平衡荊州派與東州派,避免諸葛亮權勢過大;從深層次來看,蜀軍新敗,外有強敵,內有叛亂,亟須具備豐富治軍經(jīng)驗之人來統(tǒng)領軍隊。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關羽、張飛、馬超、黃忠、劉封、霍峻、孟達、黃權,或死或叛,一時竟然朝中無將。而諸葛亮和趙云,此前幾無獨立帶兵經(jīng)歷,不可能委以軍權,反倒取得過兩次平叛勝利的李嚴更能博得劉備的信任。于是,李嚴由一郡之守被火速提拔為全軍總司令。這和孫權對陸遜的提拔如出一轍,看來夷陵大敗的確給劉備上了生動的一課。
于是在后主劉禪登基時,李嚴既是與丞相在職權上存在沖突的尚書令(內政主管),又是留鎮(zhèn)永安的軍事主管中都護。諸葛亮的地位受到了全面挑戰(zhàn),東州派又壓過了荊州派一頭。
然而,劉備的托孤遺詔是暗藏玄機的。他讓李嚴留鎮(zhèn)永安,是非常時期的戰(zhàn)備考慮,但并沒有說留屯多久。隨著蜀吳重歸盟好,李嚴在永安的軍事價值一下子就被削弱了。而諸葛亮則擁有一項足以翻盤的法寶,那就是在皇帝身旁。
老版《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與劉禪
諸葛亮在劉禪登基后,先是獲得了開府治事的權力,可以設立自己的屬官,不久又領益州牧,壟斷了察舉,拿下了人事大權,再加上此前接替張飛的司隸校尉(監(jiān)察權),一時“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
如果說促成與東吳的盟好是削弱李嚴軍權的重要一步,那么諸葛亮親征南中就是從李嚴手上奪回軍權的更為關鍵的一步。南中叛亂于益州政權而言為司空見慣之事,并沒有嚴重到需要一國之丞相親征。即便需要,李嚴既是名正言順的軍事總管,又是對南中夷人有過勝利戰(zhàn)績的將領,顯然是更合適的統(tǒng)帥。但諸葛亮執(zhí)意親自出征。當時有一個叫王連的東州派官員,當面勸諫諸葛亮,認為南中是不毛之地、疫癘之鄉(xiāng),諸葛亮不應該親自冒險遠征。但諸葛亮的反應很微妙——“慮諸將才不及己,意欲必往”。一個常年搞后勤工作、從未獨立領兵上陣的文臣,居然覺得所有將領的軍事才能都不及他。這“諸將”之中,顯然包括李嚴。后來諸葛亮南征歸來,進而北屯漢中籌備北伐,標志著他已經(jīng)完全掌握軍權。李嚴卻空有名號,實則無所作為。
李嚴的苦悶,從他給老朋友孟達的勸降信中就能看出:“吾與孔明俱受寄托,憂深責重,思得良伴?!比艖摵荛L,陳壽獨將這一句錄入史書,耐人尋味?!八嫉昧及椤彼淖值谋澈?,就是李嚴對自己命運的憂慮。在權力空間被諸葛亮擠壓殆盡時,他甚至寄希望于孟達返國襄助,以壯大東州派在蜀漢政權的勢力。
在諸葛亮北伐期間,李嚴做了兩件事情,加劇了他與諸葛亮的矛盾。
其一是李嚴曾在給諸葛亮的書信中,勸他加九錫,晉爵稱王。顯而易見,李嚴的勸進并非善意,而是充滿惡意。以丞相身份加九錫、稱王,這就是曹操篡漢的前奏,這對于忠臣諸葛亮當然是莫大的侮辱。諸葛亮巧妙地回答:“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方寵齊、晉,坐自貴大”說的是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的典故,都在講權臣篡位,這就直接點出了李嚴置其于不義的險惡用心。然后又說:“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并升,雖十命可受,況于九邪!”如果滅了魏國,就算是十錫都能接受,何況九錫呢?這算是幽默了一把,弄得李嚴無話可說。
其二是李嚴自永安移屯江州后,提出了一個設想:將益州東部的五個郡合并為巴州,他擔任巴州刺史。隨后在蜀漢建興八年(230),因魏國三路進犯,諸葛亮命李嚴調兵兩萬人赴漢中支援。李嚴見了諸葛亮,卻主動說起司馬懿開府的事情。州刺史的職位,開府的權力,都是諸葛亮有而李嚴沒有的,前者掌察舉權,后者可以征辟屬官。這表明李嚴非??释谌耸麓髾嗌吓c諸葛亮平起平坐,至少分一杯羹。
無論是巴州刺史還是開府治事,李嚴的訴求都未能得逞,這兩件事后來都成為諸葛亮上書后主彈劾李嚴的罪狀。
而更令諸葛亮擔心的是,謀求權力失敗的李嚴,會不會對蜀漢失去忠心,進而擁兵自立,甚至做出叛國之舉呢?畢竟,已經(jīng)有孟達作為前車之鑒了。而此時李嚴主掌益州東部軍政大權,比當年孟達掌管的地盤和軍隊要多得多,一旦他負氣投魏或投吳,對于蜀漢都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蜀漢建興七年(229),尚書令陳震出使吳國,參加孫權登基大典。陳震是荊州派人士,又與李嚴同為南陽人,有鄉(xiāng)黨之誼,可謂互相比較了解。臨行,他讓諸葛亮警惕李嚴,說李嚴“腹有鱗甲”。這個詞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鱗甲是士兵身上的裝備,代指軍權?!案褂绪[甲”就是說李嚴這個人有發(fā)動軍事政變的可能。諸葛亮隨即寫信告知了留守成都的蔣琬、董允:“以為鱗甲者但不當犯之耳,不圖復有蘇、張之事出于不意。”蘇、張,就是戰(zhàn)國時代縱橫家蘇秦、張儀,以高超的外交手段在列國之間縱橫捭闔。這句話顯然是在說,李嚴不僅反跡已現(xiàn),更有可能借助他外鎮(zhèn)邊境的優(yōu)勢,與魏國和吳國進行秘密外交,彼此勾連。一旦如此,蜀漢便萬劫不復。這讓諸葛亮終于下定決心,對李嚴動手。
蜀漢建興九年(231),諸葛亮第四次北伐,由李嚴在后方總督糧草運輸。由于連日大雨滂沱,糧車無法按時趕到,參軍狐忠、督軍成藩帶來李嚴的書信,希望諸葛亮班師。但當諸葛亮班師回朝后,李嚴卻驚訝道:“軍糧還很充足啊,你怎么撤退了?”他還向后主上書,認為諸葛亮退軍是為了誘敵。諸葛亮把李嚴前后的手書拿到后主面前一比對,謊言不攻自破。諸葛亮于是聯(lián)合朝臣上表彈劾李嚴。諸葛亮在聯(lián)名信中,把李嚴描繪成罪大惡極的國之巨奸。最終,李嚴被免官解職,廢為平民,流放梓潼郡。
《虎嘯龍吟》中,諸葛亮將李嚴貶為庶民
現(xiàn)在看起來這件事疑點重重:李嚴騙諸葛亮班師的目的是什么?他在后主面前編瞎話的目的又是什么?李嚴前后所言都有手書為證,作為這么多年的官場老手,會這么愚蠢嗎?參軍狐忠,即后來成為蜀漢著名將領的馬忠,在這件事中又發(fā)揮了什么作用?他是諸葛亮派到李嚴身邊的臥底嗎?
以上種種,我們無法解釋,只能猜測。無論如何,李嚴的倒臺,標志著東州派作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勢力在蜀漢走向式微。東州人是一個身份十分尷尬的群體,他們于益州人而言是外來者、征服者,于劉備政權而言又是戰(zhàn)敗者、來降者。從法正到李嚴,東州人在這種夾縫中始終試圖壯大自己的政治力量,以尋求更大的話語權。但對于矢志北伐的諸葛亮而言,蜀漢原本就弱小,更經(jīng)不起朋黨相爭的內耗,他需要絕對權力來實現(xiàn)他的北伐,需要絕對的團結來保障他的北伐。因此當李嚴成為這一愿景的障礙,其下場便早已注定。
李嚴被廢黜后,仍期待有一天能被朝廷起用,直到聽到諸葛亮的死訊,他才意識到自己再無重返政壇的可能,發(fā)病身死。其子李豐,曾被諸葛亮表奏總督江州以安撫李嚴的“不平之心”。但隨著李嚴的倒臺,李豐也被調離巴東,被派往南部任朱提太守。
東州派雖然式微了,但荊州派也不是鐵板一塊。諸葛亮在世時,尚能以個人權威使之上下齊心;諸葛亮一去世,荊州派內部的沖突便在積醞已久后突然爆發(fā)。這場矛盾的主角,是魏延和楊儀。
蜀漢建興十二年(234),星落五丈原,丞相諸葛亮死于北伐軍中,舉國震動。而就在此時,一場波詭云譎的大戲,正在悄悄上演。
老版《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之死
諸葛亮主政蜀漢的十二年,總攬軍政大權,抑制了東州派大佬李嚴對其權威的挑釁。這是諸葛亮作為政治家不可回避的權謀一面。而同時,他整肅吏治,選才任能,重才干而輕出身,促進荊州派與東州派的融合,并提拔大量益州本土人士,讓蜀漢走出派系對立的旋渦,和衷共濟,同心協(xié)力。從這一點來看,諸葛亮被稱為一代賢相可謂毫不夸張。
作為荊州派人士的帶頭大哥,諸葛亮被賦予的使命更為重要。因為隨著建安二十四年(219)關羽敗亡、荊州被奪,荊州派人士失去故土,宛如斷了線的風箏,其情境宛若當年的北方派人士。劉備東征,雖然受到諸葛亮等人的勸阻,但最終還是成行,其背后很重要的原因是,構成劉備集團主體的荊州臣僚渴望奪回家園。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劉備夷陵之敗,荊州派將領折損也最為嚴重,馮習、張南、傅肜、馬良皆亡于此役。失地加減員,逼迫諸葛亮必須考慮從年輕一代的荊州人士中選拔好苗子,以維持蜀漢基業(yè)。
諸葛亮最初看重的是馬良的弟弟馬謖。馬謖入蜀后先后擔任綿竹令、成都令、越嶲太守,才華絕倫,好談論謀略。諸葛亮以馬謖為行軍參軍,在行軍帳中經(jīng)常一聊就是一個通宵。諸葛亮南征時,馬謖提出“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的策略,為諸葛亮所采納,最終使南中歸服。
蜀漢建興六年(228),諸葛亮首次出祁山。當時大家都以為先鋒將領應該讓魏延、吳懿這樣的大將擔當,但諸葛亮出人意料地提拔馬謖為先鋒將領。這個用意很明顯,基本上是把馬謖當作接班人來培養(yǎng)了。誰料馬謖空有謀略,一到實戰(zhàn)卻整體垮掉,導致街亭之戰(zhàn)大敗,葬送了諸葛亮最有希望進取關中的一次北伐。
諸葛亮揮淚斬馬謖
盛怒之下,諸葛亮將馬謖處斬,以明軍法,留下了“揮淚斬馬謖”的千古悲歌。吸取馬謖的教訓,諸葛亮不再把寶壓在一個人身上,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魏延和楊儀。
老版《三國演義》中的魏延
魏延是義陽人,是從劉備時代就躍出的一匹軍界黑馬。劉備占據(jù)漢中后,大家都以為會讓張飛擔任漢中太守,張飛也覺得非自己莫屬??蓜淦话刺茁烦雠?,讓名不見經(jīng)傳的魏延為督漢中鎮(zhèn)遠將軍、漢中太守。劉備問魏延該如何守衛(wèi)漢中,魏延答道:“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請為大王吞之?!闭Z氣豪邁,讓劉備十分嘉許。諸葛亮北伐時,用魏延統(tǒng)領蜀漢五軍中最精銳的前軍,魏延屢立戰(zhàn)功。而且魏延在蜀漢建興八年(230)獨立引兵西入羌中,擊敗魏將郭淮、費耀,聲威大震。魏延還提出了著名的出子午谷奇襲長安的方案,但被諸葛亮否決。因此魏延認為諸葛亮行事過于保守謹慎,經(jīng)常自嘆自己的才能沒有得到發(fā)揮。
老版《三國演義》中的楊儀
楊儀是襄陽人,其家族為襄陽冠族。楊儀先仕于曹魏的荊州刺史,又叛魏投蜀,被關羽派去見劉備,留在蜀中效力。劉備對這位遲來的荊州人器重有加,經(jīng)常和他一起討論軍國計策、政治得失,并提拔他為尚書。劉備稱帝后,東州派大佬劉巴任尚書令,楊儀因為與劉巴關系不好,遭受打壓,被貶為弘農(nóng)太守;弘農(nóng)不在蜀漢境內,所以這就是個虛職。但隨著諸葛亮主政,楊儀又迅速被諸葛亮提拔,成為隨軍的參軍、長史。無論南征北討,他都緊隨諸葛亮左右,參與軍隊部署、糧草籌備等軍旅事宜,并干凈利落地處理得妥妥當當。以至于后來,“軍戎節(jié)度,取辦于儀”。楊儀成為諸葛亮最親信的人。
文有楊儀,武有魏延,這本是讓諸葛亮十分欣慰的荊州派前景,但讓諸葛亮頭疼的是,楊儀和魏延卻相看兩厭,關系勢如水火。他們經(jīng)常當著眾將的面爭辯得面紅耳赤,嚴重的時候,魏延甚至會舉刀要砍楊儀,楊儀則涕泗橫流以博同情。諸葛亮“深惜儀之才干,憑魏延之驍勇,常恨二人之不平,不忍有所偏廢也”。正因為諸葛亮對他們都很器重,不忍心偏袒任何一方,因而對他們的矛盾始終未能進行有效約束與制衡。
諸葛亮一死,魏延和楊儀果然翻臉。魏延不聽楊儀撤軍的調遣,甚至舉兵相攻。兩人更是同時傳信給朝廷,舉報對方叛變,讓后主劉禪不知所措。魏楊之爭,險些將原本就薄弱的蜀漢軍隊引入分裂。最終,魏延為楊儀指使的馬岱所殺,并遭夷滅三族。蜀漢因內斗折一員上將,而楊儀自以為功勛極大,可以取代諸葛亮主持朝政。沒想到,諸葛亮早就指定了接班人,不是他,而是蔣琬。
蔣琬是零陵湘鄉(xiāng)人,蔣氏家族在零陵應當是一個地位尊貴的家族。但蔣琬在劉備集團任職之初,不僅沒受重用,還差點被劉備殺掉。當時蔣琬擔任廣都長,不理政事,終日爛醉如泥,結果被巡游廣都的劉備逮了個正著。多虧諸葛亮求情,才留了他一命,僅給予罷官處罰。諸葛亮開府治事后,就將蔣琬辟為主管選拔人才的東曹掾。后來諸葛亮北駐漢中籌備北伐,又讓蔣琬與張裔一道以丞相長史身份留守后方,負責供應前方軍需。這時候的蔣琬不再貪杯醉酒,每件事情都干得很漂亮,讓諸葛亮十分欣賞。諸葛亮甚至曾在給劉禪的密表中說:“臣若不幸,后事宜以付琬。”
這封密表當然是楊儀所不知道的。當他自以為已鏟除政敵得勢之際,晴空一聲霹靂響,后主劉禪降詔,以蔣琬為尚書令,不久又加行都護,假節(jié),領益州刺史,遷大將軍,錄尚書事,封安陽亭侯。而楊儀只得到個中軍師職位,毫無軍權。
楊儀自謂工齡比蔣琬長、能力比蔣琬強,結果讓蔣琬爬到自己頭上,當然心有不滿、有牢騷,但他發(fā)錯了對象。后軍師費祎去拜訪,楊儀憤懣之中,說了一番氣話:“當初丞相去世時,我如果領兵去投奔魏國,怎么會落得今天的下場,真是后悔莫及!”費祎辭別楊儀,立馬就寫密信向皇上舉報了他的悖逆言論。楊儀被流放至漢嘉郡,但他依然上書為自己爭辯,換來的卻是牢獄之災。楊儀不堪其辱,自殺身死。
我們可以想象,臨終時的諸葛亮是多么的痛苦。魏延和楊儀,這兩人哪個不是與他并肩多年的愛將、愛徒?然而,當他意識到魏楊之爭將在他死后走向失控,甚至有可能毀掉蜀漢來之不易的團結局面時,就不得不痛下殺手,遺計蔣琬等人做局,將魏楊二人先后除掉,永絕后患。
這是政治家的本能,亦是政治家的無奈。
歷經(jīng)諸葛亮與李嚴的斗法、魏延與楊儀的搏殺,數(shù)十年的光陰送走了益州土地上一批又一批外來者。終于,輪到益州本土人士登場了。
如前所述,在劉備初定益州分設郡守時,荊州人士占了大頭,甚少見益州籍人士。蓋因益州人素來對外來者抱有敵視態(tài)度。前有劉焉劉璋父子對益州本地豪強大加屠戮,舊恨未消,又來了劉備帶領的荊州人,因此不同于許多東州派人士積極獻城投降,益州人對劉備集團的入駐頗有疑慮,即便出仕,言語之間也時常透露著不滿。
例如犍為南安(今四川樂山)人費詩,起初還頗受劉備厚待。但當劉備試圖成為漢中王時,費詩卻潑了一盆涼水,惹得劉備大怒,把他貶謫到益州最西南角的永昌郡(郡治在今云南施甸)去當從事。
非常時期,不得不行非常之政??紤]到益州人的言論有可能動搖其在益州的統(tǒng)治,因此即便以仁厚著稱的劉備,也常常會舉起屠刀。
例如蜀郡人張裕,是個狂士。因為他長著滿臉絡腮胡,一次在宴會上,劉備就編故事打趣他:“我老家涿縣,東西南北住了很多姓毛的家族,所以人們常說:‘諸毛繞涿居?!薄颁谩迸c“啄”諧音,是嘴巴的意思。沒想到聰明的張裕立即反唇相譏:“有個人,先擔任潞縣縣長,又擔任涿縣縣令,別人給他寫信,落下哪個地名都不妥,于是就叫他‘潞涿君’?!边@是在譏諷劉備沒胡子,嘴巴暴露在外。劉備記恨在心,后來幾筆賬一起算,將張裕逮捕入獄。諸葛亮來求情,劉備卻說:“芳蘭生門,不得不鋤?!庇谑菑堅R蜓垣@罪,慘遭棄市。
高壓之下,早期能為劉備和諸葛亮所信任并重用的益州人,寥寥無幾。黃權算一個,張裔算一個。尤其張裔,讓諸葛亮逐漸意識到益州本土人士的才干,由此拉開了以益州人治益州的序幕。
張裔,字君嗣,蜀郡成都人。他是劉備平蜀之初唯一擔任郡守的益州人士,先任巴郡太守,又任益州郡太守。雍闿叛亂時,把他綁起來送到了吳國,后來吳蜀交好,孫權又將他送還蜀國。張裔返國后,被諸葛亮任命為參軍、治中從事,留在成都署理府中事務。張裔為政公平,不偏不倚,讓諸葛亮十分贊賞:“公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
在諸葛亮主政時期,已經(jīng)有許多益州人擔任縣令、州從事等初級干部職位。后來由于蜀漢失去荊州,益州諸郡成為蜀漢唯一的人才來源地。到了蔣琬、費祎時期,益州人士在郡守席位方面已經(jīng)占據(jù)半壁江山,于軍界也涌現(xiàn)出煌煌戰(zhàn)將,其中知名者如馬忠(巴西閬中人)、張嶷(巴郡南充國人)、王平(巴郡宕渠人)、句扶(巴西漢昌人)、柳隱(蜀郡成都人)。當時蜀國三面分別由三位都督守邊,北有王平,東有鄧芝,南有馬忠,皆聲名遠播。其中益州籍人就占了兩席。
當益州人掌握軍政權力后,戰(zhàn)與和之爭就再度上演。益州人對興復漢室的口號沒有什么認同感,對北征關隴之地更沒有什么興趣。尤其當他們意識到北伐戰(zhàn)爭實際上就是流益州人的血為荊州人實現(xiàn)夢想時,自然會本能地生出反感。這種情緒,集中表現(xiàn)在張翼與姜維的矛盾上。
張翼畫像
張翼,犍為武陽人,為西漢開國名臣留侯張良之后。馬忠死后,張翼是益州人士在軍界的最高將領。
蜀漢延熙十八年(255),毌丘儉、文欽挑起淮南二叛,姜維認為這是天賜良機,提議出師北伐。當時朝廷之上,唯有張翼與姜維爭辯,認為蜀國“國小民勞,不宜黷武”,但姜維不聽。此次北伐開局很好,姜維于洮西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經(jīng),魏軍折損數(shù)以萬計。這時候張翼又勸阻,認為應當適可而止,繼續(xù)追擊就是畫蛇添足,反而會毀此大功。姜維又不聽,圍王經(jīng)于狄道城,遭到陳泰、鄧艾前來救援,無功而返。自此之后,張翼與姜維關系變得很緊張,但由于張翼在軍中特別是在益州人之中的地位,姜維出兵時又不得不帶他,因而頗為尷尬。
老版《三國演義》中的姜維
蜀漢景耀二年(259),后主劉禪分置左右車騎將軍,以張翼為左車騎將軍,以廖化為右車騎將軍。隨著蜀國將才的先后離世,張翼和廖化已經(jīng)成為僅次于姜維的軍事統(tǒng)領。廖化本是關羽舊將,但到了蜀漢后期,連他也不主張姜維窮兵黷武地發(fā)動戰(zhàn)爭。蜀漢景耀五年(262),姜維準備率軍出狄道,廖化嘆息道:“所謂‘兵不戢,必自焚’,這話說的就是姜維吧。他能力不如敵人,兵力也少于敵軍,卻如此頻繁用兵,怎能持久呢?”話語之中,分明流露出對蜀漢未來的憂慮。而在當時的蜀漢朝堂之上,諸葛亮之子衛(wèi)將軍諸葛瞻及諸葛亮一手提拔的輔國大將軍董厥、尚書令樊建,也均反對姜維北伐。北伐已經(jīng)失去了凝聚人心的作用,姜維成了孤家寡人。
就在第二年,魏國三路大軍伐蜀,鐘會突破漢中,鄧艾奇襲綿竹,蜀漢大勢已去,后主劉禪出降。這個過程中,有一個人發(fā)揮了關鍵作用,那就是益州派人士的領袖——光祿大夫譙周。
譙周畫像
譙周是巴西西充國人,其家族詩書傳家。譙周躋身朝堂之后,不斷散布反戰(zhàn)的言論。他最著名的一篇策論叫《仇國論》,是其政治主張的集中體現(xiàn)。在文章中,譙周虛擬了兩個國家,一個小國叫因余之國,一個大國叫肇建之國。他借文中虛擬人物伏愚子之口提出,像因余之國這種小國,就應該學習周文王和勾踐的做法,休養(yǎng)生息,撫恤民眾,以待時機,實現(xiàn)以弱吞強。他還反駁了借劉邦戰(zhàn)勝項羽而為北伐立據(jù)的觀點,認為劉項之爭時,天下土崩瓦解、豪強并爭,故而劉邦可以一爭天下。而目前因余之國與肇建之國已經(jīng)傳世數(shù)代,基業(yè)穩(wěn)定,因此“可為文王,難為漢祖”。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譙周這番論調是在影射蜀國和魏國,認為蜀國現(xiàn)在與魏國進行軍事對抗無疑是自找死路。他在文中說:“如遂極武黷征,土崩勢生,不幸遇難,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他將矛頭直指姜維。
譙周跟隨讖緯學大家杜瓊學習過讖緯之術,這成為他唱衰蜀漢政權的工具。譙周說,“曹”的意思就是眾,“魏”的意思就是大,既眾且大,天下注定是曹魏的。若在蜀漢開國之初,譙周肯定要像張裕那樣被處死了。然而譙周在朝中穩(wěn)如泰山,這說明在蜀漢末期,朝堂上下已經(jīng)離心離德。譙周的言論代表了大多數(shù)人的心聲,劉禪王朝已經(jīng)在益州人內心中被拋棄了。
因此,當鄧艾兵臨城下之際,譙周的投降論調立即占據(jù)了上風。有人提議投奔吳國,譙周反駁道,自古以來沒有寄身他國的天子,投奔吳國要向其稱臣,未來魏國滅吳,還要二次受辱,不如直接向大國稱臣,一次受辱。還有人提議投奔南中,譙周也反駁道,退往南中需要提前規(guī)劃,現(xiàn)在大敵當前貿然前往,南中又久叛未服,恐怕性命都會不保。這場廷議幾乎成了譙周的一言堂,沒有人能夠爭辯過他。最終劉禪投降。
公元263年的蜀漢地圖
三國時代落幕后,書寫三國歷史的重任卻落在了益州人的肩上。蜀中自古多出才子,譙周的學生陳壽,巴西安漢人,由蜀至晉,仕途不順,乃私撰六十五卷《三國志》,名列“前四史”,成為記載漢末三國歷史最權威的史書。后來東晉時又有蜀郡江原人常璩,修有《華陽國志》,為現(xiàn)存我國西南地區(qū)最早的地方志。
塵歸塵,土歸土,隨著又一個亂世的降臨,益州人自己當家做主的時代也已不再遙遠。蜀漢滅亡四十年后,出自巴西宕渠的流民起義領袖李雄在成都建號自立,建立成漢政權,又一場大戲在巴蜀之地上演了。